寂滅 32

  那手下把一套刑具拿了上來。這是兩個被電線連著的鋼夾,電線的另一頭接在控制器上。神谷川說道:「想必你也知道抗聯的趙一曼經受了什麼吧?」


  林重當然知道,他大罵道:「神谷川,你們這群畜生,她肚子里還有孩子!」


  神谷川對此並不理會,反而輕蔑地一笑,而那兩個手下粗暴地撕去柳若誠的衣服,將兩個夾子夾在她的乳頭上,然後接通電源……柳若誠猛地直了起來,仰著頭,兩眼直勾勾地看著天花板,身上劇烈地抽搐,口中噴出了白沫……


  林重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眼淚了,那淚水混著汗水,順著臉頰打濕了衣襟。


  一個小時后,就連神谷川也真的無計可施了,林重和柳若誠被分別關了起來。


  廖靜深對神谷川說道:「次長,在這樣的極刑面前,還從沒有人會硬到底。會不會是咱們真的冤枉林重了?」


  神谷川咆哮道:「當年我親眼看見林重懷揣著那本書,難道我在胡說嗎?」


  「那你看這……」


  「把他們送到監獄去,樊曉庵是怎麼死的,就讓他們怎麼死。」


  第二天,林重和柳若誠被送往關東州監獄,隨即被分別關在陰暗逼仄的牢房裡。典獄長田子仁郎對林重說道:「林副處長,你知道被送到我這裡意味著什麼。你們現在招供還不晚,但你要什麼都不肯說……」


  「我跟你解釋沒有用。」林重說道。


  田子仁郎走後,隔壁一個沙啞的聲音小聲問道:「兄弟,你知道嗎?昨天我路過醫務室的時候,聽見他們正在聽收音機,收音機里說,日本已經投降了!咱們能活著出去了!」


  林重正想說什麼,可他馬上意識到這有可能是敵人在試探自己,於是心裡暗自高興起來,又忽然變得孤獨無助了。他現在最牽挂的是柳若誠,他在這種揪心的牽挂中變得惘然無措,酷刑之後的疲憊讓他昏睡過去。


  當看守和田子仁郎把林重叫醒的時候,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愣愣地看著牢房外面被押著的柳若誠。田子仁郎說道:「今天我要處理一批人,既然你不招,我只有先把她一起絞死了。這是神谷先生的意思……」


  田子仁郎的話音未落,隔壁牢房的那個人高聲罵道:「你放屁!你們已經投降了,我親耳聽見的!」


  這聲音讓長長的走廊里的每一間牢房都炸開了,那些被捕者一起高喊道:「對!快放了我們!」


  田子仁郎不置可否地冷笑著,他的冷笑已經給出了答案。而柳若誠此刻好像恢復了意識,她睜大眼睛盯著林重,眼神中透露出對殘酷現實的無奈和堅定,這眼神像刀一樣劃在林重的心上,那血順著刀口滴了下來。可就在眼淚即將湧出來的時候,林重忽然看見柳若誠的長發上別著一件閃閃亮的東西。他朝田子仁郎說道:「她是我的老同學,也是我多年的老朋友,我想再跟她最後擁抱一下。」


  田子仁郎沉思片刻,點頭同意了。林重走出牢房,看著柳若誠褲襠中間大片的血跡,緊緊地抱住了她問道:「你這是怎麼了?」


  柳若誠哽咽道:「他們這群畜生……我,我和陸遠南的孩子,掉了……」


  林重閉上眼睛,在她耳邊說道:「是我對不起你,我該死!」


  柳若誠哭道:「你胡說什麼呢?這不怨你……記住我,下輩子繼續追我,我等你……日本已經投降了,你要活著走出去……」


  淚眼滂沱的林重被看守拉開,又聽看守拿著花名冊叫道:「劉逢川、何漢清、李兆邦……把他們統統帶出來,準備行刑!」


  隨後被帶出的這些人和柳若誠一起拖著沉重的腳鐐,往走廊盡頭的絞刑房走去。不知是誰起頭吼了一句:「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所有的牢房緊接著傳出了同一個聲音:「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這是最後的鬥爭,團結起來到明天,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十幾分鐘后,林重聽見走廊盡頭的刑房大門又沉重地打開了,他看著手中那個從柳若誠頭髮上取下的鋼製發卡,又攥緊了拳頭。若誠說得沒錯,我要活著出去,林重想著,癱倒在牆上。


  翌日下午,當田子仁郎再次帶著看守來到林重牢房的時候,林重已經知道接下來發生的事了。可正當渾身無力的他走出牢門,被帶到絞刑室,套上絞索的時候,忽見幾個身影走了過來,為首的那個身影極為熟悉,那是山野涼介。他看了看林重,拿出一份文件對田子仁郎說道:「仁郎君,我是專程為他而來,他沒有經過法庭的審判就被秘密地送到這裡來了,所以他不是犯人,我要立即帶他出去,對他進行偵查!這是我們渡邊金吉檢察長簽署的提前介入書。」


  田子仁郎看完文件,把山野涼介叫道一邊說道:「涼介君,咱們日本已經戰敗了,無非是處死幾個不肯就範的共產黨而已,你犯得著這樣認真嗎?」


  「我要提醒你,據我所知,林重並沒有承認自己是共產黨,所以他的身份有待調查。還有,戰敗是軍方的事,我是關東州檢察廳的副檢察長,對案件偵查是我的工作,何況『遠東國際情報組』的案件重大,我絲毫不能馬虎!」山野涼介又說道,「這些年多少人未經審判就被你們秘密處死了,你們這是在踐踏法律的尊嚴!」


  田子仁郎思量再三,只能任由山野涼介把林重帶走了。路上,林重問山野:「你怎麼知道我被捕了?」


  「一個神秘人給我打了匿名電話舉報。」山野涼介不解地說道。


  日落西山,林重被送進南關嶺看守所內,他深知神谷川決不會放過自己的。所以路過亮著燈的醫務室的時候,他朝里看了一眼,馬上有了主意。他被關進一個單間,環視四周之後,對山野涼介說道:「我這幾天喘不上氣,呼吸越來越困難,我懷疑他們把我的內臟打壞了,我是不是有權申請身體檢查?」


  山野涼介說道:「當然可以,我送你去醫務室。」


  在醫務室里,林重的上衣被脫掉,醫生拿著聽診器給他做胸腔檢查,趁醫生出去跟山野涼介說話的時候,林重迅速地偷了身旁搪瓷托盤裡的一小瓶鹽酸,塞進褲兜里。山野涼介進來帶著林重回到了單間,對他說道:「剛才醫生說,你的問題不大,需要靜養幾天,我會再來提審你的。」


  「可是神谷次長不會放過我的!」林重說道。


  「其實不怕告訴你,日本已經戰敗了。他不能對你做什麼了,如果蘇軍佔領這裡,你會活著出去。」山野涼介說完就走了。


  林重朝走廊里看了看,立即掏出鹽酸,慢慢地滴在窗戶的鐵欄杆上。一滴、兩滴、三滴……當鐵欄杆的底部逐漸冒出泡沫的時候,突然走廊里響起了腳步聲,一個看守走過。林重立即坐下靠在牆上,確定危險過去之後,又開始腐蝕起鐵欄杆來……


  終於,幾根鐵欄杆都被腐蝕得差不多了,林重將它們挨個兒搖松,然後拿出夾在襪子上的發卡,試了幾下,將手銬和腳鐐打開。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了,他用儘力氣,猛地把那些欄杆拽下來,然後爬上窗戶鑽了出去。半個小時之後,接到電話的神谷川和山野涼介就趕來了……


  趁著夜色,林重在山林里奔跑了近三個小時,終於看見了市區。他下山後鑽進小巷,又順手拿了一件人家搭在窗外的衣服換上,再往前面穿過兩條街,就是盧默成的家了。


  前面路口有兩個巡邏的警察,正對兩名晚歸的男女盤問著什麼,看樣子是神谷川通知整個關東州的警察在追捕自己。林重繞過路口,行至盧默成家跟前,此時天已開始放亮。他按照以前約定的暗號狠狠地敲了一陣,沒有人答應,又敲了一陣,這時,遠處走過來一隊巡邏的憲兵,正在林重要轉身離開的時候,門開了,一隻手把他拽了進去。


  「老盧?」


  「林重!」盧默成抱著他欣喜若狂地說道,「我聽說你被捕了,就給山野涼介打了個匿名舉報電話,沒想到真你從關東州監獄逃出來啦?我正想著和同志們商量營救你呢!」


  「我是從南關嶺看守所逃出來的……」林重又急又渴,大致敘述了這些天發生的事情,又得知童娜和林童心非常安全,這才暈倒在盧默成眼前。


  得知柳若誠和那些抗日的同志居然在日本投降之後而被秘密處死了,盧默成黯然地閉上了眼睛,捂住了臉。半小時后,他給林重喂完水,正要出門,卻被林重叫住了。


  「老盧,外面都是警察和憲兵,他們在搜捕我,你揣著槍幹嘛去?」林重問道。


  「你不知道?我剛剛得到情報,關東軍司令部的幾個誓死效忠天皇的頑固派軍官和神谷川、武田光、滿鐵衛生研究所的黑山岩博士擬定了一份『玉焚計劃』,這計劃的大致內容是,如果蘇軍開進大連,那麼他們將會命令大連機場的戰機全部起飛,對蘇軍的空中和地面部隊進行襲擊,如果襲擊失敗,則會讓轟炸機起飛,在大連上空拋下炸彈,和整個大連玉石俱焚。並且黑山彥會在飛機上搭載他們衛生研究所最新研製的超級鼠疫細菌炸彈,屆時關東州就全完了!」盧默成又說道,「而且他們已經招募了一些像神風特攻隊一樣的空軍飛行員,這些人都是武士道和天皇的死忠,隨時聽候他們的調遣!」


  「他們這個計劃實施起來有難度,我覺得不太可能,因為調動戰鬥機作戰,只有關東州司令官山田乙三大將才能做到。」


  「他們也清楚這一點,所以據說要綁架山田乙三!」盧默成說道。


  林重皺起了眉頭,問道:「阿列克在撤走之前給我們『遠東國際情報組』下達了爆破關東州機場和戰機的命令,但因為難度太大,說到底都沒有實施,只是一個方案而已。這是否證明蘇聯紅軍將會率先派空軍進入大連?」


  「沒錯!我們已經接到通知,蘇聯紅軍貝加爾方面軍的副司令伊萬諾夫中將將會在22日率領一支250人的特種空降部隊,分乘十架運輸機來大連機場接受關東軍的投降。」盧默成說道,「所以那些軍官肯定要實施『玉焚計劃』!」


  「上帝欲叫其滅亡,必然先使其瘋狂,看來這是他們最後的瘋狂了。」林重憂慮道。


  「所以我必須要粉碎這個『玉焚計劃』!不說了,我得出去見一個人。」盧默成囑咐道,「你好好休息,只要你在我這兒再藏幾天,咱們就能徹底勝利了!」


  「你說什麼?讓我像個烏龜一樣在蜷縮在這裡等待勝利?」林重抬頭問道。


  「你說什麼?像個烏龜一樣?」盧默成突然火了,一巴掌扇在林重臉上。


  林重被這猝不及防的耳光打得莫名其妙,站起來說道:「我說我自己像個烏龜……」


  「我知道!那也不行!我不愛聽!我不允許你這樣說!」盧默成脖子上青筋暴起,紅著眼圈罵道,「你是英雄!這些年你為中央特科、為蘇聯、為抗聯、為國民黨、為了關東州的老百姓和我們整個大連地委的安全赴湯蹈火,鬼門關都進出了好幾次,你付出了那麼多,你怎麼就認為自己像個烏龜一樣?誰這樣說你都不行!我盧默成一萬個不答應!」


  林重的眼圈也紅了,他非常理解盧默成的怒火,默默地說道,「柳若誠、章魯、陳渡航、沈顥、蘇國坤……他們才是英雄,而我不是……我為人類的愛的事業而付出,那是因為我愛你們每一個人,愛是孤獨的奉獻……」


  「對不起,兄弟。」盧默成說道。他看著林重的臉,突然覺得自己下手太重了,他也不理解為什麼聽見林重這樣說,自己就突然控制不住了。這是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對林重動手。


  「沒事。」林重又說道,「但是我要和你們一起粉碎這個計劃。老盧,我也有個計劃……」


  「別說了!我是不可能讓你參與這個行動的!你現在的任務是活到勝利的那一天,和你老婆孩子團聚!」盧默成說道。


  「你說過,在大連我才是你的領導,你有什麼權力否定我的要求!」林重說道。


  「你看看這是什麼!」盧默成情急之下拿出一個信封交給林重。


  林重打開信封,看著裡面的一張紙,那是一封離婚協議書,是童娜寫的,林重愣住了,聽盧默成說道:「我送童娜到了她父母家,剛要離開,童娜把這離婚協議書交給我,說是頭一天晚上寫好的。她說你的脾氣越來越大,從一個好丈夫、好父親,變成了一個動不動就發瘋的脾氣暴躁的怪獸。我知道,她當然無法理解你這些年的苦衷,可我也不能對她解釋什麼。她卻說,她已經對你失望透了,她本想上車前把這封信交給你,可她不敢,她沒有勇氣面對你,更沒有勇氣面對你們的兒子,那個毫不知情的,父母即將離婚的林童心……」


  林重聽完,把離婚協議書撕碎、揉爛,默默地流著淚,像失去靈魂一樣,搖搖晃晃地扶著牆朝門外走去。


  「你去哪兒?」盧默成問道。


  「去營口。」林重微微拉開院門,朝街上茫然地看了一眼。大街上一些警察和憲兵依舊在巡邏和盤查,這種日本投降之後任然被壓迫的恐怖的現實又把他的魂兒拉了回來,他突然想起了當年林童心對「英雄」二字的理解和自己的訓斥,又回憶起1942年的春天見到被押往監獄的約翰神父的情景,那是他第一次對神靈進行過具體的想象,而那個在光輝中原本並不清晰的輪廓,現在忽然清晰起來……


  還沒等盧默成做出反應,林重又咬著牙回來了,他抓著盧默成說道:「我問你,你有沒有孩子?」


  「有啊!你知道的,我……」


  「那如果你的孩子和老婆認為你是個漢奸,你該怎麼做?」


  「我……」盧默成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我不能讓我的老婆和孩子一輩子都認為我是漢奸,我不能讓他們一輩子都被別人戳著脊樑!」林重痛苦地說道。


  「可這一切,等大連解放后,就會顛倒過來,屆時你將會以英雄的姿態出現在他們面前,不對嗎?」盧默成說道。


  「那是你這樣認為!」林重沉默片刻又問道,「八月九號延安是不是發表了毛澤東同志的《對日寇的最後一戰》電文?」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