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滅 30

  廖靜深又問道:「那您打算怎麼辦呢?」


  「現在我們沒有確鑿的證據,僅憑這個任遠的口供提到的那本書是不足以逮捕他的。」神谷川說道。


  他來回踱著步子,顯得焦躁不安起來。他兩隻手在不停地發抖,身上的每一根神經都在極度亢奮著。他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說道:「這樣,你們配合我,我要誘使他自己拿出證據來……」


  這天下午,柳若誠從醫院出來,拿著自己的檢查報告——她懷上了陸遠南的孩子,已經快兩個月了。


  這個消息太突然了,令她猝不及防。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腹中有了一個鮮活的小生命,她不知道這算不算她和陸遠南的愛情的結晶。而當她考慮到陸遠南和這個孩子的將來,卻開始惴惴不安起來。


  葉蓮娜和阿列克,以及蘇聯總領事涅克托夫開了一場極小範圍的私人告別酒會,柳若誠被請去與大家話別。葉蓮娜說道:「柳,今天我們蘇聯外交人民委員部的莫洛托夫部長接見了日本駐蘇聯大使。莫洛托夫部長代表我們蘇維埃政府向日本大使通報了宣言——從明天起,也就是1945年8月9日,蘇聯將認為自己和日本處於戰爭狀態,這也就是說,我們和日本宣戰了,而且外交關係全面破裂,所以今晚十二點之前,涅克托夫的領事館和我們通商代表部就要一起撤出關東州了。我們請你來,是想向你道別的,真捨不得你啊——」


  柳若誠一下抱住了葉蓮娜,這多年的友情讓她和葉蓮娜不禁流下眼淚,就連在一旁的阿列克和涅克托夫也為之動容起來……


  酒會結束后,夜裡十一點,葉蓮娜和阿列克最後望了一眼蘇聯領事館,就打開車門坐了進去,在夜色中消失了。


  柳若誠知道,這些事必須要告訴林重,所以回到家中硬著頭皮給林重打了一個電話,未曾想林重接起電話,很痛快地讓她到自己家來。


  柳若誠來到林重家裡,見他反常地喝著酒,想問什麼,卻見他制止自己出聲,把收音機的音量調大了一些,那裡面有個聲音說道:「下面我台將重複播放毛澤東主席今日零時發出的《對日寇的最後一戰》的重要聲明……」


  「對日戰爭已處在最後階段,最後地戰勝日本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的時間已經到來了。在這種情況下,中國人民的一切抗日力量應舉行全國規模的反攻,密切而有效力地配合蘇聯及其他同盟國作戰……中華民族解放戰爭的新階段已經到來了,全國人民應該加強團結,為奪取最後勝利而鬥爭!」


  聽完之後,柳若誠問道:「你在喝酒?童娜和童童呢?」


  「被我氣走了,回娘家。」林重苦笑著,又斟滿一杯說道,「馬上就要勝利了,咱們的苦日子終於要熬到頭了……」


  「你這麼多年從來沒自己喝過酒,你別喝了!」柳若誠把酒杯奪過來說道,「我有事要告訴你,蘇聯領事館撤走了……」


  聽完柳若誠的敘述,林重傻笑著問道:「那咱們呢?還需要去執行對機場爆破的任務嗎?」


  「阿列克臨走時說了,這行動確實很困難,假如咱們實在無法完成,那就等蘇聯紅軍來解決問題吧!」柳若誠又說道,「這麼多年,我第一次見他無奈地撤銷一個任務,而且還這麼重要。」


  「這不是大好事兒嗎?」林重笑了,他完全放鬆下來。


  「還有個事兒,我懷孕了。」柳若誠小聲嘟囔道。


  林重好像根本沒聽見,柳若誠又說了一遍,林重猛然清醒過來,起身問道:「你說什麼?你懷孕了?那陸遠南知道嗎?」


  「不知道,我還沒想好要不要告訴他。」


  「你開什麼玩笑?他要當爹了,能不讓他知道嗎?」林重拉起柳若誠就往外走,說道,「走,我陪你,大膽地去給他說,你倆有孩子了!」


  「你發什麼瘋?我要自己告訴他,用不著你添亂!」柳若誠甩開他的手罵道。


  「對,我添亂……我在哪兒都添亂,老婆孩子都走了,我是個沒用的窩囊廢。」林重舉起酒瓶,邊灌邊嘟囔。


  柳若誠見他這幅醉樣兒,氣得說道:「你就那麼想喝酒?這確實是好事兒,來,我陪你喝!」


  「你懷孕了,不能喝酒!」


  「我願意喝,你管不著!」


  林重見柳若誠舉瓶就要往嘴裡倒,一把搶過酒瓶摔在地上,罵道:「神經病啊?這麼作踐自己?瘋了嗎你!」


  「我作踐自己?你就沒作踐自己?」柳若誠流著淚說道,「這些年你被人戳著脊梁骨罵作漢奸走狗,你不但沒有為此打退堂鼓,反而還處處為家庭為事業為這些罵你的老百姓活著,你這不叫作踐自己?」


  柳若誠哭著趴在林重肩頭說道:「我求你了,從現在起,你就對自己好一點兒吧!行嗎?」


  林重一杯接一杯地喝著、笑著、哭著、聊著,享受這幾十年來難得的好時光。不知不覺東邊天已微亮,柳若誠看著倒在沙發上睡著的林重,不由地靠近他的面龐撫摸著。她想做點什麼,卻臉一紅、笑了笑,給林重輕輕地披上了一件外套,然後悄悄地走了。


  這個時候,神谷川卻坐在車裡,聆聽那個俄裔司機尤里的彙報:「昨晚我開車送阿列克和葉蓮娜走,在路上聽葉蓮娜問他『機場真的就這樣了嗎?』,阿列克說『看來柳若誠他們沒有更好的辦法了,而咱們現在又要離開達里尼了,祝他們好運吧!』」


  「什麼?」神谷川問道,「他們會這樣講話?你聽清楚了嗎?」


  尤里說道:「一清二楚。他們昨晚舉行了告別酒會,我覺得他們在這最後的時刻都放鬆了警惕,而且都喝高了。」


  「那酒會上都有誰?」


  「人不多,有幾個是我常見的……其中有個叫柳若誠的中國女人還來車跟前送他們來著。」


  神谷川突然想到了什麼,他遞給尤里一根金條,欣喜地說道:「你當了幾年的領事館的司機,今天這條情報是唯一有價值的。」


  尤里要走,神谷川問道:「你把這個情報告訴陸遠南了嗎?」


  「沒有,怎麼?」


  「你把這情報告訴他,而且還要給他說,你已經把這情報告訴我了,除此之外,一個字都不能多說。」神谷川狡黠地笑道。


  尤里離開后,給陸遠南一連打了好幾個電話,可陸遠南此刻在黑市忙活資產變現的事兒,根本沒在家。


  第二天一早,林重去上班,他一進大樓就被廖靜深叫了過去,聽廖靜深輕鬆地說道:「新京那邊來了兩個特高課的日本人,據說他們破了個案子,現在要進行第二次審訊,由於這個案子比較特殊,所以邀請了滿洲國十九個省的特務系統的負責人旁聽,所以作為咱們關東州這邊的特調處副處長,你得去一趟。對了,你這就動身,和你一起去的還有傅劍鳳科長和行動科的常龍科長,讓常龍來開車。」


  「處長,是什麼案子這麼緊急?」林重問道。


  「具體我也不太清楚,那兩個日本人也沒說明白,當時他們來關東州還有別的事兒要辦,我也沒追著問。對了,他們和你們一起走。」


  林重說道:「那我去收拾收拾,準備一下。」


  「還有什麼可準備的,兩三天就回來了,又不是去西伯利亞。」廖靜深指著門外笑道,「這不?傅大姐和常龍已經等著你了。」


  林重沒有覺察到什麼異常,跟著他們出門而去,廖靜深則看著他的背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出門后,林重想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而那個叫佐藤的日本人說道:「林副處長,我不習慣坐後面,所以這副駕駛還是我來坐吧!」


  路上,林重跟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想套出點兒什麼來,卻見幾人都不作聲。林重對這尷尬的氣氛也沒覺得奇怪,因為畢竟傅劍鳳和常龍平時就是這樣寡言少語的人,何況在兩個陌生的日本人面前。


  而此刻的陸遠南,正在開車排隊等待出城。他看著前面等待檢查的冗長的隊伍,想起昨晚到家之後,聽見尤里的那條情報,他為此躊躇了整整一夜……


  陸遠南本來不想再回憶與柳若誠的種種了,可他發現,這個女人的身影佔據了他整個大腦,正在此時,他的車窗被林重敲響了。


  「幹嘛呢陸處長?你也準備出城?」林重問道。


  陸遠南一怔,看著林重和他身後的傅劍鳳、常龍笑道:「啊!我出城辦點事兒,你們這是?」


  「我們也是,執行公務。」林重說著,瞥了一眼陸遠南的車,又把他拽到一邊低聲說道,「陸遠南,你他媽的這是準備逃了吧?」


  「兄這是說的哪裡話?我真是聽不懂。」陸遠南裝作無辜地說道。


  「你少跟我裝,我告訴你,我正想找你呢!」林重說道,「若誠剛從醫院檢查出來,她懷孕了。」


  「你說什麼?她懷孕了?我的孩子?」陸遠南將信將疑道。


  「廢話!還能是誰的?」林重揪起陸遠南的領子罵道,「沒人能在我面前撒謊,你要是個爺們兒,你要還有點兒人性,就別光想著自己!」


  林重正說到這裡,身後的常龍喊道:「林副處長,我給哨卡說好了,輪到咱們出城了!」


  林重回頭瞥了陸遠南一眼,然後跟常龍他們一同上了車。


  陸遠南表情怪異,嘴裡嘟嘟囔囔地說道:「我有孩子了,我,我要當爸爸了……」


  可他又坐上車,繼續往前開,前面就是檢查站了,前思後想,突然把車頭一調,往城裡駛去。


  柳若誠去公司上班,在她邁出家門的那一刻,幾個特調處的人就把她盯上了。他們早就連夜在她公司的電話里安裝了竊聽裝置,而待柳若誠從家中離開,他們又直接闖進了她家。


  王媽被他們用槍指著頭,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在屋內搜查起來。半晌,一個特務拿出一張照片說道:「這是你兒子何桂喜吧?以前在間島省當滿洲帝國軍,現在在琿春當警察?」


  「是,可你們到底是?」王媽戰戰兢兢地問道。


  「我們是警察部特務調查處的,這幾天要你配合我們一下,至於怎麼配合,等下再告訴你。」


  王媽說道:「你們是不是搞錯了啊?我們小姐認識你們的副處長,叫林重,他倆是大學同學。」


  「這就對了,他倆要不認識,我們還不來了呢!」


  「可我兒子到底怎麼了?」


  「少廢話!你要老老實實地配合我們,你兒子就沒事!」那人又沖其他幾位說道,「趕緊安裝。」


  那些人拿出竊聽器裝在電話中,把連著竊聽器的那根線跟電話線連在一起,遠遠地隨著電話線伸向屋外,一直到街對面的一所房子里……


  林重一行人到了新京的滿洲國警察部之後,常龍和傅劍鳳一左一右地把林重夾在中間,一起走進已經布置成了法庭一般的審訊室。


  這個時間,審訊室里已經坐著不少從各地趕來的特務系統的負責人,林重在其中發現了幾個頗為熟悉的身影,比如關東軍參謀部特高課的武田光。他覺著陸遠南應該也會來參加這麼重要的審訊,可是搜索一圈之後,並未發現他的身影。


  新京,滿洲國警察部關於「遠東國際情報組」特大縱火案的第一次審訊開始了,偌大的審訊室里旁聽的椅子擺成了「U」字型,正中擺著一把電椅。滿洲國警察部部長周振富在介紹案件詳情的時候,剛剛提到「遠東國際情報組」,林重的心咯噔一下,一種不祥之兆從周圍襲來。


  審訊室里坐滿了人,可林重連身旁的常龍的呼吸聲都聽得一清二楚,除此以外,只有頭頂的電風扇在呼呼呼地轉著。第一個被壓上來的是任遠,他被按在電椅上。一旁的特高課課長佐藤英助問道:「你的身份是什麼?為什麼招供?」


  「我是『遠東國際情報組』長春小組的副組長。我在對偽滿洲國軍用倉庫放置定時起火裝置的時候,由於放置失誤,它瞬間起火,我就被你們抓了現行。其實我本來是組長,但是後來有個人從大連調過來,所以蘇聯領事館的阿列克就把我降為副組長了。他一直認為我沒啥領導才能,放火技術也不行。所以我一直不服,被捕后我說出了我知道的一切……」


  「糾正你三點。第一,這裡叫新京,不叫長春。第二,這裡叫滿洲國,不叫偽滿。第三,大連也不叫大連,叫關東州。」佐藤英助嚴肅地說道。


  「是,我全都承認。」


  「你們在新京的小組有多少人,你的上線和下線都是誰?」佐藤英助又問道。


  「我們小組大概有六十多人,但我並沒有掌握全部的人員名單,因為有很多人不是我發展的。早年我在關東州的時候是受一個叫安德烈的蘇聯人的培訓,他教我製作定時起火裝置,後來他去了上海,我的上線就變成了領事館的阿列克謝耶夫……36年我按照他的指示,在關東州的一個死信箱里拿到了一本小說叫《竹林中》,上面密寫著新京組員的聯繫方式。我來到新京以後一直領導他們放火,可是成績不理想,直至1942年,阿列克從關東州調來了一個叫章魯的小夥子……」


  電椅沒有發揮作用,因為任遠全都交代了。周圍旁聽的人認真地做著筆記,佐藤英助身後負責審訊記錄的人也在用錄音機錄著。任遠被帶下去之後,一個熟悉的身影被兩個特務架了進來。


  當林重看見他的時候,手中的鋼筆突然掉在了地上。林重趕忙把它撿起來,身旁的傅劍鳳陰冷地看著他這個動作,一言不發。


  那是章魯,體無完膚的他也被扣在電椅上。他的左半邊臉已經高高地腫起,左眼紅的像個桃子一樣。氣若遊絲的他用右眼掃視室內一圈,當他看見坐在眾人中間的林重的時候,連半秒鐘都沒停,就又面無表情地從他身上掃過去了。


  「我很佩服你。從你被捕至今,我們的刑具似乎不起任何作用。」佐藤英助冷冷地對章魯說道,「所以現在我打算換一種方式。這裡坐著滿洲國十九個省,甚至還有從關東州和東京來的人。我當著他們的面對你承諾,我只問你三個問題,假如你都能如實回答,那麼你可以隨便向我開任何條件。」


  章魯沒有任何反應,佐藤英助覺著奇怪,問那兩個特務,他們說,章魯的右耳已經被打聾了。佐藤英助狠狠地瞪了那倆特務一眼,皺著眉頭無奈地走到章魯左邊,又說了一遍。章魯嘴角浮起了一絲覺察不到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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