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滅 25

  很快,核對之後的神谷川也只能接受這個事實,讓廖靜深馬上逮捕了樊曉庵。


  廖靜深對被控制的樊曉庵說道:「行啊你?蔫人出豹子啊?」


  審訊室里,不明就裡的樊曉庵被拷在椅子上,又急又氣地跺著腳大哭起來。神谷川狼一樣地踱到他跟前,說道:「你說你冤枉?那你解釋解釋為什麼這些化學器皿上為什麼會有你的指紋?我給你機會,說!」


  樊曉庵哭道:「我怎麼會知道我的指紋居然出現在上面?我實在想不通……神谷次長,我想自己再核對一遍。」


  「我都親自替你核對了一遍,你還要抵賴到什麼時候?」神谷川氣得罵道,「你現在只要告訴我兩件事,一,那個裝滿化學品的屋子到底是幹什麼用的?它和關東州這些年發生的縱火案之間到底有什麼聯繫?二,你跟陳渡航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他現在到底藏在哪裡?」


  「你懷疑我是共產黨?」樊曉庵驚恐地說道,「我跟共產黨沒有任何關係,也從來不知道那個屋子。」


  見神谷川馬上就要發作,樊曉庵朝廖靜深和林重哭求道:「廖處長,林副處長,我為咱們特調處當牛做馬這麼多年,你們總該信得過我吧?求你們給神谷次長解釋解釋,求你們了……」


  廖靜深真的不相信一向老實巴交的樊曉庵會做出這種事,可是此時他在鐵一般的證據面前不得不信。以樊曉庵的技術,擁有那樣的屋子和製作神谷川所謂的延時放火裝置簡直易如反掌,況且那天大家已經死裡逃生地見識到了那屋子裡爆破裝置的厲害。這些事實還讓廖靜深如何去懷疑?


  見廖靜深和林重緘口不言,樊曉庵知道自己完了,他還想哀求什麼,卻見神谷川的手一揮,旁邊一直佇立的手下就拿著刑具朝自己走了過來……


  辦公室里,廖靜深對林重說道:「我就納悶了,這小子平時也不像硬漢哪?可幾番用刑,他怎麼還是不招呢?」


  林重搖搖頭,廖靜深又嘟囔道:「看來得想別的辦法了。」


  廖靜深和神谷川商量一番,決定調來那種能讓人催眠的新藥劑。給體無完膚的樊曉庵注射之後,他很快進入了催眠狀態,可是從他嘴裡套出來的話卻一點兒價值也沒有。廖靜深和神谷川隨後判定,這葯根本就沒有效果。


  「可是事情並未像神谷次長寫好的劇本那樣繼續發展下去……而樊曉庵到底是不是跟林重一夥的,我到目前也無法回答……我更搞不明白,那個堆滿了化學製品的小屋子到底是怎麼爆炸的……」(選自廖靜深的《關於林重等人反滿抗日縱火特大間諜案的報告》第十九章)

  這天快下班的時候,廖靜深接到陸遠南的一個電話,讓他去辨認一具屍體,據說像是陳渡航的。廖靜深馬上通知了神谷川和林重,三人到了停屍間,林重緩緩地掀起白色的單子,只看了一眼,就沉默了。


  確實是陳渡航。他眼睛微閉,嘴唇發紫,臉上的血色已褪去了大半,肩膀上的槍傷還在,神態頗為安詳。


  一旁的陸遠南輕描淡寫地介紹道:「今天憲兵隊的兩名憲兵和我特勤處的幾名弟兄在城北執勤,這傢伙化妝成生意人好像急著要出城,被他們認出來了。這傢伙沒帶槍,被捕的時候咬了自己的衣領,自殺了。法醫說是氰化物中毒而死。」


  陸遠南說完,觀察著林重的表情,可是從他臉上看不見任何一絲異常。神谷川盯著陳渡航的屍體看了好一陣,把手一揮,朝廖靜深說道:「走吧!我想這可以結案了。」


  林重今天沒有急著回家,而是靜靜地在海邊坐了坐。初秋的海風略略有些悲愴的味道,遠處一座小島上飄著一片孤雲,一隻白鷗從頭頂劃過,飛向寥廓的蒼穹。回想起與陳渡航分別時說得話,林重心裡很不是滋味兒。他抓起一把石子朝海面扔去。


  回到家中,林重見林童心在哭,而童娜則在一邊哄著。林重問林童心為什麼哭,童娜說道:「他們班上的幾個日本孩子把他欺負了。要我說,你就帶著孩子找他們家長說理去。」


  林重沉默片刻說道:「你也不是不知道關東州這地方,日本人向來高人一等,怎麼能找他們說理?以後讓孩子注意點兒吧!」


  童娜二話沒說,拉著林童心就往外走,林重拽住她問道:「你幹嘛去?」


  「找日本人算賬去!」童娜說道,「真虧你還是個老爺們兒,一點兒血性也沒有!」


  林重心情本來就不好,被她這麼一激,突然呵斥道:「你給我回來!你別傻了!有血性的人早都死了!」


  童娜被他這態度嚇了一跳,但是仔細想想,卻說不出什麼。


  今晚是柳若濃的那個女同學犧牲后的第五個七天,在一間燈光昏暗的小屋子裡,柳若濃和一些同學神色凝重地圍坐在一起。


  一位男同學一拍桌子猛地起身說道:「國難當頭,我決定了,此仇必須要報!」


  眾人齊聲贊成,唯有柳若濃默不作聲。又聽那男同學說道:「要殺就殺那個為首的,我都打聽好了,他叫林重……」


  「此地別燕丹,壯士發衝冠。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男同學背完這首詩,一隻腳踏在椅子上,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劃破自己的手指,把血滴在碗里,一口喝下去,又說道,「我對整個中華民族發誓,我殺不了他,我自盡!」


  另一個女同學問道:「可是人家是警察,又有槍,我們什麼都沒有,難道只憑你和你的刀就能把他殺了嗎?」


  「昔日荊軻刺秦王,不也是一把匕首嗎?」男同學反問道。


  「可他成功了嗎?我覺得咱們頭腦有些發熱了,還是得好好考慮。」女同學又反問道。


  「你——」


  「行了!都別說了!」一直一言不發的柳若濃突然打斷他們,站起來說道,「那人我從小就認識,他對我沒有防備,我來下手。」


  「可你也沒有槍啊!」那女同學說道。


  「這你們不用操心,只管等結果。如果我都殺不了他,你們就暫時忍一忍吧!」柳若濃冷冷地說道。


  林重跟柳若誠再次見面的時候,見她並不怎麼高興,先把這些事兒給她說了一番,可她仍舊無動於衷,彷彿事不關己似的。


  林重問道:「你怎麼了?是不是若濃又——」


  柳若誠搖搖頭:「若濃最近很讓我感到意外,好像一夜之間成熟了不少。我沒想她,而是在想阿列克的一個決定。由於新京和奉天的放火成績仍然沒什麼太大的起色,阿列克想讓章魯去領導新京的工作小組,可章魯不願意去。」


  「他為什麼不願意?」林重問道。


  「他說他從沒離開過大連,害怕去了之後沒朋友,不適應,所以不想去。」柳若誠說道,「其實我有時候真覺得他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尤其是他跟我熟了以後,認可了我的領導,一口一個『姐』的叫著,我總會覺得他就像若濃一樣大。」


  「那你總不能不讓他管你叫姐吧!」林重提高聲調說道,「我這兄弟從小就沒什麼親人,唯一的哥哥也死了,人家管你叫姐難道還錯了嗎?」


  柳若誠瞪著林重,疑惑道:「你激動什麼?我沒說不讓他叫啊?我發現你好像不太對勁兒。」


  「我沒什麼不對勁的,就是覺得章魯很可憐,你該關心他。」


  林重即便這麼輕描淡寫地說,柳若誠也能看得出來,他和章魯雖然從陌路到相識,鬧過也笑過,這種友情卻是牢不可破的。林重甚至已經到了開始偏袒章魯的地步了,他容不得別人說一丁點兒章魯的不是,從這一點來看,柳若誠覺得林重反倒不自覺地擔當起章魯的哥哥的角色了,可能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


  「那這麼說,我就讓他準備去新京?」柳若誠試探著林重的反應。


  「咱們遠東國際情報組的事兒不都是你和阿列克來定的嗎?何況這對章魯也是一次鍛煉的機會,我沒有任何意見。」林重裝作不關心的樣子說道,「你把日期定下來之後告訴我一聲。」


  「你想送他?」


  「沒,我哪兒有空送他啊!再說也不能和他見面,只是覺得應該知道日期。」林重說道。


  柳若誠回到家中,把坤包往卧室里一放,就去洗漱了。她回來的時候,見若濃正在自己的卧室中,拿著自己的坤包翻找著什麼,於是問道:「你翻我的包幹什麼?」


  柳若濃嚇了一跳,說道:「姐,過幾天我有同學要過生日,我的零花錢不夠給她買禮物了,想從你這裡拿一些,看你在洗臉,我就自己來拿了。」


  「咱爸從小怎麼教你的?不經過別人允許,不能亂拿別人的東西。你零錢怎麼又花完了?」


  「哎呀!姐,我真的沒亂花,好姐姐,你就給我十塊吧!就十塊。」柳若濃眨著眼睛,俏皮道。


  「真拿你沒轍。」柳若誠說著,從包里掏出一些錢給若濃。


  「謝謝姐,我睡覺了,晚安。」


  若濃走後,柳若誠又狐疑地翻了翻自己的包,見裡面的袖珍手槍和其它的東西一樣沒少,這才放心睡去。


  第二天,陸遠南接到柳若濃的一個電話,很是意外。倆人約在陸遠南的家中。若濃來了之後,陸遠南打趣道:「二小姐來看姐夫?稀客呀!你姐呢?」


  「我今天是來跟你說正事兒的,有事求你。」若濃嚴肅地說道。


  「哦?這關東州還有你姐姐辦不到的事兒?說來聽聽!」


  「我來有兩件事,一是謝謝你上次為我在警察部面前說好話,還保我出來,二是——」若濃猶豫了一下說道,「想求你給我借一把槍。」


  「你個小丫頭,盡跟姐夫開玩笑。」陸遠南故意樂道,儘管他大概已經猜到柳若濃的目的了。


  「我沒開玩笑,你借還是不借?不借我就走了,找別人借去。」若濃說著轉身要走。


  「那你說說原因啊!」陸遠南故意問道,忽然又覺得這樣做不妥,馬上改口說道,「算了,我也不想知道原因。因為我沒有槍能借給你,我的槍是配槍,出了事兒我可是要負責的。」


  「那我走了,你就當沒見過我。」若濃說道。


  「不過我要提醒你,不要意氣用事,你現在還小,有很多事兒你辦不到。」陸遠南故意說道。


  柳若濃走後,陸遠南倒了一杯紅酒,想了片刻,給一個人打了個電話:「你跟柳若濃還有聯繫沒?你到我家來,我有事跟你說……」


  章魯去新京的日期很快就定下來了,並且還買好了車票。他拿著車票在火車站排隊的時候,並不知道就在不遠處的一個角落裡,林重正在看著他。


  章魯進站之後,正要上火車,忽然覺得有一種被人盯上了的感覺,他猛地回頭,只見林重正在那邊的柱子旁,靜靜地看著自己。


  林重有些措手不及,他沒想到章魯能發現自己,他又覺得應該給章魯一些鼓勵,即便不能講話。於是,林重向他笑著伸出了大拇指,臉上露出了肯定和為他而自豪的表情。


  章魯忽然回憶起跟林重的點點滴滴來,他發現自己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已經把林重當成了自己的親哥哥,他把那些所謂的原則和規定拋到了一邊,遠遠地朝林重伸開雙臂奔來,一下撲到他懷中,痛哭起來。


  「哥!這幾年我真的很想你,但柳姐不讓我找你,我也不敢給她說我想你,我怕她笑話我。」章魯哭得像個小孩兒。


  林重本來不知所措的伸展雙臂,可被章魯這麼一哭,也忍不住地輕輕地拍著他的背,說道:「我都知道,我都能感覺得到……」


  看著章魯背著打著補丁的一個破包袱,再看看他身上穿著洗得發白的長袖單外套,林重掏出一些錢塞進他的手裡:「拿著。本來我只是想遠遠地看看你就好,也沒帶什麼東西。那邊很冷,這些錢拿去買件厚實的衣服,就當是我這個做哥的給你買的。」


  章魯大哭起來,問道:「我們什麼時候能再見?」


  林重又拍了拍他的肩,看著筆直地伸向遠方的鐵路線說道:「希望是抗戰勝利之後吧!記住,當領導就意味著擔責任,你的職位就是同志們對你的信任。」


  又是一個疲憊不堪的下午,林重回到家,發現柳若濃站在家門口等著自己,於是問道:「若濃?你怎麼來了?」


  若濃微微一笑說道:「林重哥,你陪我去海邊走走唄?我想給你說個事兒。」


  倆人開著車來到海邊,夜色垂暮,走在沙灘上,陰冷的海風吹來,林重這才意識到若濃穿了一條白色的長裙,身上只套了一件外套。於是他脫下自己的西服,正要給她披上,卻被她拒絕了。


  「我真的不冷,謝謝你。」若濃環視著四周說道,「我是想給你說,我以前誤解你了。」


  「你誤解我了?」林重心裡一驚,問道,「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我姐給我說了,你是個好人。」


  林重眼睛瞪得更大了,他不相信柳若誠能給若濃說這樣的話,因為這是很危險的,趕忙問道:「你姐具體怎麼說的?」


  「也沒怎麼說,就說你不是我想象的那樣壞。其實你還是有良心的。」若濃把頭歪向一邊,看著大海說道。


  「這不可能。」林重說道,他斷然不會相信柳若誠能給若濃說這種話。


  「你不信?那你認為自己是壞人嘍?」


  「我——你還太小了,好人和壞人的定義對你來說只是簡單的好壞而已,而且這個定義因陣營的不同也會讓人截然相反地去判斷,我沒法給你解釋。」


  「林重哥,我問你個問題,你能誠實地回答我嗎?」若濃忽然轉頭看著他說道。


  「問吧!」


  「你以前想沒想過做我的姐夫?我說的是很早以前,你沒結婚的時候。」


  林重微微一笑說道:「想過。不過那都是過去了,我也只能把它藏在心裡。有時候也會拿出來,拍拍它上面的塵土,翻一翻……」


  林重面對月光下的大海,帶著微笑,自顧自地說著,卻絲毫沒察覺到柳若濃已經慢慢地走到了他的身後……


  「林重!你個狗漢奸!」柳若濃突然拔出槍呵斥道。


  林重轉過身,驚詫地看見若濃居然舉槍對著自己,他這才明白了若濃的真實目的,趕忙說道:「若濃,你這是幹什麼?你別激動,把槍放下,有話慢慢說。」


  「哼!我能跟一個漢奸說什麼?國難當頭,你卻做漢奸,還殺了我的同學……今天就是我替她跟你算賬的日子。不對,我要替整個中華民族殺了你!」


  儘管此刻已經劍拔弩張,林重看著若濃那張藏在黑洞洞的槍口後面的臉,覺著好笑。「整個中華民族」這個命題真的很大,多少人都犧牲在了這場毫無人性可言的戰爭當中,就像齏粉一樣,而自己,區區一個關東州警察部特調處的副處長,在這場戰爭中,在那些死去的無數個同志們當中,又算得上是什麼呢?如果非要算,那隻能算是一個總是狼狽地、經常毫無血性地、偶爾沒有人性地、時常僥倖地活下來的人而已,除此之外,林重真的不知該怎麼形容自己了。


  「你笑什麼?」若濃問道。


  「我沒有笑,我是在思考問題。若濃,你把這個世界理解的過於簡單了,不過你能這樣,我真的很高興。」


  「你說的話我完全聽不明白!不過我也不想聽明白!你轉過身去,我不想看見你這張臉!手舉起來,快!」


  林重無奈地轉身說道:「你要殺就殺,不過我是絕對不會舉手的。你最好考慮一下你怎麼向你姐解釋,而且你要記住,今天你做的事,以後你會後悔一輩子,愧疚一輩子。」


  「少廢話!」若濃的血液直往頭上涌,她想起女同學的慘死,就什麼也聽不進去了。


  「你見過行刑的場面嗎?我經常見,那些被行刑的人,總是要求正面開槍,可很少有劊子手會答應他們。知道為什麼嗎?因為那些劊子手害怕,他們害怕看見人之將死的那種表情,那表情將會一輩子印在他心裡,永遠也別想抹去。其實你讓我轉過身是完全正確的,但我認為你不敢在我面前殺我。」


  這些話對於此刻的柳若濃來說,完全是一種嗡嗡嗡的聲音,她根本無法分辨這些音調。她的眼淚毫無知覺地流到半張著的嘴裡。透過哆哆嗦嗦的手裡握著的槍,和那槍上顫顫悠悠的準星,淚眼朦朧的柳若濃極力地控制著自己的雙手,咬著牙閉上了眼……


  啪……


  一陣海風夾雜著雨點吹過,空氣中少了一些陰冷,多了一絲熱熱的血腥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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