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滅 19

  林重帶著這個案子找到了陸遠南。陸遠南看見林重依舊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極為驚訝,甚至忘了招呼。林重笑道:「陸課長,我們特調科接到一個案子,實在抽不出人手,就給竹次郎隊長打了個電話,交給你們了。」


  陸遠南不明就裡地招呼著,打開檔案一看,瞬間傻了。他又馬上不以為然地問道:「這不就是一起軍統間諜內部火併案么?」


  林重意味深長地笑笑道:「我覺得沒這麼簡單。」


  「您的意思是?」


  林重說道,「這兩人的身份已經基本弄清了,是軍統派來的殺手,但是你可能沒意識到,這個案子說明國民黨軍統已經滲透到咱們關東州了,這是標誌性的案件。」


  陸遠南沉默片刻,點點頭說道:「好辦!我們來查。」


  「陸課長知道怎麼查、查什麼嗎?」


  陸遠南不耐煩道:「感覺今天林科長話裡有話啊?我陸某人洗耳恭聽。」


  「這檔案里都寫了,他們是軍統『收割計劃』中的一枚棋子,而想要運作這種計劃,一般都得有內應。」林重說道,「我們特調科目前注意力沒有集中在這案子上,所以希望你們查出軍統在大連的內應,然後咱們一起把他們——嗯?」


  林重做了一個抹脖子的表情,陸遠南看著他眼中冒出的寒光,脊背有些發涼。林重走後,陸遠南在想,這次的林重真的不像共產黨,難道自己以前對他有些誤讀了?這案子得虧交到自己手裡了,本來就不好查,能不能查出來,竹次郎也不會追究,目前看來,還是收斂一下吧!


  「軍統的『收割計劃』是非常龐大的,它令很多人聞風喪膽,而共產黨與之相比卻非常低調,因為他們做的事,我們很少能知道,這也許就是為什麼他們比軍統還恐怖的原因吧……」(選自廖靜深的《關於林重等人反滿抗日縱火特大間諜案的報告》第十七章)

  年味兒漸濃,柳若誠約林重在自己公司見面。她對林重說道:「今年的放火行動很成功,尤其是大連港碼頭的那次,聽說連重慶的報紙都頭版頭條刊登了。阿列克上校很滿意,他祝你新年快樂。」


  林重說道:「神谷川讓我們特調科發展的那些線人,我都不知道名單,只知道在碼頭、工廠甚至連拉洋車的都有,你們一定要謹慎。我個人認為,目前你應該讓章魯他們停止發展成員,這樣能夠規避風險。」


  「我會給阿列克彙報的。」柳若誠猶豫道,「可是阿列克有自己的戰略構想,他說咱們遠東國際情報組今後要在偽滿洲國的十九個省和一個特別市……甚至日本的東京和大阪放火,沒有足夠的人手是不行的。」


  「但他想過沒有,我們總不可能每一次都那麼僥倖逃脫吧?」林重憂慮道。


  「可是你想過沒有,咱們總不可能只局限在大連和新京兩個地方放火吧?」柳若誠說道,「我覺得謹慎是沒錯,可是不能被謹慎束縛住了手腳。你就是過於謹慎了。」


  林重點頭道:「這一點我承認。」


  「還有,章魯他們的放火裝置缺一些化學原料,蘇聯那邊又不能及時地運到,所以讓你從實驗室給他們拿一些。」柳若誠說道。


  「沒問題,我拿給你,你去交給他。」


  柳若誠又說道:「對了,蘇國坤的兩個孩子,你那邊有消息沒有?」


  林重忽然目光發亮,問道:「怎麼?你有線索了?」


  柳若誠搖搖頭說道:「這幾年我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還是一無所獲。」


  林重閉上了眼睛,其實他不是沒在心裡想過,這兩個孩子可能是凶多吉少,可是他仍舊選擇相信他們尚在某處不知名的角落。林重沉靜了一會兒,問道:「若濃考上大學了嗎?」


  「勉強算是考上了,滿蒙大學。」柳若誠說道,「可是每天還是跟一群朋友瞎混,沒個正經。其實我原本打算送她出國的……可她死活不去,想留在我身邊。」


  每一個話題貌似都是死胡同,林重忽然覺得,這樣下去,生活會變得索然無味,心中不由地憤懣起來。他捂著腦門說道:「我告訴你個事,陸遠南派人刺殺我,但沒成功。」


  「什麼?他怎麼能這樣做?」柳若誠驚詫道。


  「人家就這樣做了,你能怎麼著?」林重說道,「有時候我真想把他做了,真的,他比神谷川還毒,我怕我有一天真的死在他的槍口下。我死不要緊,可童娜和童童可怎麼辦?真他媽的……」


  「要不咱們就把他做了,他信任我,我能找到機會。」柳若誠認真地說道,看著林重不屑地笑了,又問道,「你笑什麼?我是認真的。」


  「咱們沒有理由啊!你別忘了,我在他眼裡漢奸,他殺我是理所當然的。」


  「可僅僅因為這樣,你就要繼續冒險?那他對你的威脅算不算是咱們殺他的理由?」


  「當然不算。都是抗日的,這時候最忌諱窩裡斗。我要再刺殺他,那麼矛盾不就升級了嗎?」林重說道,「我懷疑他殺我的另一層動機是因為把我當成了情敵,當然,這可能是我一廂情願,我是想讓你給他挑明,我不是他的情敵,在感情方面,不會給他帶來任何威脅。」


  柳若誠緊鎖雙眉道:「你在感情方面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威脅?你真是這樣認為的嗎?」


  林重知道柳若誠在想什麼,他不敢看她的眼睛,默默道:「算是吧!命運如此,如果不是,還能怎樣呢?」


  柳若誠忽然冷冷地說道:「行了,我會給他解釋清楚的,你走吧!」


  林重選擇了默然離開。晚上,當他回到久違了的實驗室的時候,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了。門鎖有被撬過的痕迹,開門之後,他小心翼翼地拉開燈,發現屋內也被翻動過。


  林重仔細地檢查每一個角落,甚至拿著放大鏡觀察被移動過的玻璃器皿上的指紋。他發現,進屋的貌似是兩個人,他們應該是來求財的,沒有發現任何值錢的東西之後,就匆匆離開了。他忽然感到一種后怕,這倆人應該是晚上進來的,所以他們並沒有開燈,倘若他們不明就裡地拉開了門口那根偽裝成燈繩的燃爆裝置的開關,那麼整個屋子就會瞬間成為一個焚屍爐了。


  林重把燈關了,冷靜下來坐了一會兒。他推斷,這兩人應該是急於回家過年的小偷,也就是順手撈一筆而已。按理說,如果這實驗室暴露,就應該儘快捨棄和轉移。但是現在既然是小偷,那麼他們對自己的威脅就很小,可是他們一旦被抓住並且供出這個地方,那麼可就要壞事了。


  想到這裡,林重隱約覺得有個算不上機會的機會,他忽然冒出一個奇異且大膽的決定,他要學廖靜深埋伏在陸遠南的發報員那裡一樣守株待兔,好好利用一下這個機會。


  柳若誠回到家已經是十點多了,但是見若濃還沒回來,就問王媽,王媽也不知道。柳若誠上樓囑咐道:「王媽你把門反鎖上,今晚她別進屋了。」


  王媽知道柳若誠的脾氣,正要鎖門,卻聽外面車響。柳若誠在二樓的卧室里也聽見了,從窗戶往外看,只見若濃從一輛車的駕駛座上走了下來。


  那明明是陸遠南的車,柳若誠皺起眉頭。若濃開了幾次門,打不開,狠狠敲了一陣,還是打不開,於是朝姐姐的窗戶看去,見她房間的燈忽然關了,忽然明白了,於是她高聲說道:「不想讓我回家就直說唄!以為我沒地方住啊?真是可笑……」


  王媽站在門口,有些不知所措,剛要開門,卻見柳若誠從樓上下來。她示意王媽離開,然後打開門,拽住正要離去的若濃:「站住!你去哪兒?」


  「我有的是地方去……」若濃撇著嘴說道。


  「剛才你開陸遠南的車回來的?」柳若誠問道。


  「對啊!他帶我學開車……姐,我現在開的可好了,真的……」


  「你給我進屋!」柳若誠陰著臉說道。


  若濃噘著嘴往沙發上一坐,柳若誠語重心長地問道:「你什麼時候跟他走這麼近的?我怎麼不知道?」


  「不長時間,也就三五個月吧!」若濃不以為然道。


  「這還不長?」柳若誠驚訝道,「他找你幹什麼?」


  「他給我買這兒買那兒,無非就是讓我給你說他的好話唄!這還用問?」若濃又疑惑道,「姐,你該不會是以為我愛上他了吧?我對他這樣的有錢的大叔沒興趣,真的……」


  「胡說什麼呢!你才多大?就開口閉口愛恨情仇的!」柳若誠說道,「他都給你買什麼了?全拿過來!」


  若濃極不情願地拖著步子抱了一堆東西往桌上一放,柳若誠睜大眼睛翻著問道:「我說你這段時間怎麼總在我面前提陸遠南,怎麼盡用些奢侈品,我以為是你用自己的零花錢買的,這些坤包和香水都是他買的?還有這金筆?」


  「我倆是互惠互利,各取所需,我又沒占他便宜。他喜歡你,想做我姐夫,當然要討好我,對吧?」


  「柳若濃!你……你明天把這些東西全都退給他!」柳若誠氣得喊道,「以後不許和他來往。」


  「憑什麼呀!人家願意給,我又沒偷沒搶!」


  「你還嘴硬!從小我爸是怎麼教你的?讓你別要別人的東西!」柳若誠喊道。


  「你說什麼?你爸?」若濃不解地問道。


  柳若誠意識到自己說錯了,她也很奇怪自己為什麼會說錯,於是趕忙說道:「什麼你爸我爸的?是咱爸!你明天照我說的做,聽見沒?」


  若濃憋著嘴問道:「那你會跟他結婚嗎?」


  「這不關你的事!你上你的學!你再亂來,小心我給你送出國去!」柳若誠說道。


  這些天特調科繼續在對一些可疑的縱火人員進行排查,樊曉庵的技術組當然忙得焦頭爛額。林重抽空就去技術組裡轉轉,他懷著自己的打算。終於有一天下班后,他看見正在加班的樊曉庵朝垃圾桶里扔了一些石膏模型,於是若無其事地走過去。


  「挺忙啊!這樣下去,這個年你們就別想休息了。」林重說道。


  樊曉庵拍了拍手上的石膏粉苦笑道:「副科長,你說這些年的特大起火案,真的是人為的嗎?」


  林重漫不經心地拿起桌上的一個玻璃瓶,晃著裡面的化學試劑說道:「誰知道呢?神谷次長說什麼就是什麼。」


  旁邊一個組員在窗戶跟前點了一根煙,林重呵道:「哎!要抽出去抽,這裡是什麼地方?禁止煙火!」


  那組員吐了吐舌頭,低頭走了。林重又朝樊曉庵問道:「他新來的?以後你可得注意提醒他們,在這兒抽煙,開玩笑呢?」


  樊曉庵苦笑道:「您看我從早到晚忙得,連自己叫什麼都想不起來了。您看這些石膏模子,製作它們用來比對腳印老費事兒了……」


  林重注意到那些模型上有清晰的指紋,於是跟樊曉庵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待技術組的人把那些垃圾倒進衛生間的大垃圾桶里后,林重環視四周,在裡面翻了翻,取出了幾個石膏模型。


  拿著模型,林重回到家,把書房的門關起來。先是點了一支蠟燭,把蠟水滴在石膏模型的指紋上面,等凝固后,將指紋取下,蘸上印泥,在玻璃杯上粘了一下。然後拿起放大鏡仔細地觀察了一陣,發現它並不理想。


  第二天,林重一上班就被廖靜深叫去辦公室,拿著一張名單對他說道:「這是神谷次長和我擬定的人事任免名單,你看看有沒有什麼問題。」


  「既然是你們擬定的,那我這兒沒問題。」林重掃了一眼名單說道。


  快下班的時候,林重把翟勛叫住,說道:「給你透個風,今天廖靜深給我看了人事任免名單,你們組的常龍被提為副組長,技術組的張雲斌被提為技術組的副組長。」


  翟勛不屑道:「我早料到廖——這老小子會這麼做,沒準兒以後還能把我撤了,你信不?」


  「哎!那不能。我覺得這是正常的人事任免,你別帶情緒。」林重說道。


  翟勛不以為然地說道:「對了,今年過年要是沒什麼事兒,就來我家喝點兒酒,正月十五之前都行。」


  「你每年過年不都去你安東的舅舅家嗎?」


  「今年太累,不想去了,等你來,就咱倆喝,好久沒在一起聚聚了。」翟勛說道。


  林重答應下來,下班後去買了一桶橡膠,回到家就拿著它鼓搗起來。用它和幾種化學製劑一番勾兌,滴在石膏模型里的指紋上,冷卻之後,拿著它在玻璃杯上粘了粘。放大鏡下,指紋清晰地粘在玻璃杯上,並且沒有變形,林重這才踏實地睡去。


  這天,陸遠南被柳若誠約出來,本來心花怒放,對柳若誠說道:「若誠,你帶上若濃,今年的年夜飯我來安排,去帝國飯店如何?」


  「你別跟我提我妹妹!以後也不許你找她!」柳若誠說道,「今天我找你就是為了這事兒,這是你以前送她的東西,她不要,全還給你。」


  「這是什麼意思?我送給她是因為我高興,她是你妹妹啊!」


  「她還小,總之咱倆的事兒以後不許牽扯到她。」柳若誠說道,「你就直說你接近她是為了什麼吧!」


  陸遠南拉起她的手笑道:「這還用問嗎?我接近她完全是因為你,因為我愛你!」


  柳若誠沒有抽回手,她一時語塞。她覺得自己在林重面前是個敢愛敢做的人,而在陸遠南轟轟烈烈的愛意麵前,她又變得怯懦起來了。柳若誠想起陸遠南對林重的威脅,又顧忌林重一家的安全,在這些盤根錯節的利益面前,「愛」忽然變得不知所措起來。


  「你以後別把林重當成情敵,他是我的初戀,我是愛他,但我和他都非常克制,所以……」


  柳若誠還沒說完,陸遠南就怒道:「什麼?你還愛他?那你跟我……他兒子都那麼大了,你怎麼還死追著人家不放?」


  「我愛他跟他兒子的年齡有關係嗎?」柳若誠問道,「難道純粹的愛不就是自己一廂情願地奉獻嗎?哪怕他不愛我,不對嗎?」


  陸遠南氣得點了一支煙,猛吸兩口,又聽柳若誠說道:「我今天給你說明白,你很優秀,但不適合我,你或許是無數女孩心目中的拿斯索斯,而我的白馬王子不是你這樣的。」


  「接著說啊!」陸遠南以為她要與自己一刀兩斷,問道,「所以呢?」


  「所以,所以你是要選一個愛你的人,還是要選一個你愛的人?」


  柳若誠說完這句話,頓覺後悔,可是她又想,如果自己對林重是真的愛,那麼這些對陸遠南的妥協,不也就是對自己真愛的妥協和奉獻么?


  見陸遠南瞪著眼睛,好像一時沒反應過來,柳若誠又說道:「這段時間你好好想想,想清楚再告訴我。」


  走了幾步,柳若誠卻被陸遠南叫住,一回頭,陸遠南一把抱住她,猛地吻上了她的唇……


  這突如其來的吻讓柳若誠猝不及防,她條件反射地猛烈反抗,發現終是無用之後,半推半就地閉上了眼睛。但她又覺得此情此景是在意料之中的,她和林重、陸遠南的命運發展到現在,交匯點終於出現在陸遠南這邊,這像是冥冥之中有人安排好了的。激吻片刻,陸遠南輕輕在她耳邊呢喃道:「我不用想,我用行動回答你……」


  耳垂有點兒癢,那是陸遠南的唇在耳垂上輕輕摩擦。從這一點看得出他是個情場老手,而每每想起這方面,柳若誠就不由地抗拒和反感起來。可是現在,她愛的人家庭美滿幸福,彼此只是工作上的關係,誰都不能越雷池半步,而陸遠南這麼優秀的男人把她當成自己的全世界,這實在令她心中的冰山不得不為之消融。


  這些奇特的感覺五味雜陳,加上陸遠南烈火一般的愛意,像一鍋煮沸了的迷魂湯,令柳若誠昏昏然地倒在陸遠南的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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