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滅 2

  天氣燥熱,會議室里,傅劍鳳在小黑板上連寫帶畫地講著什麼,每個人都在旋轉得並不快的吊扇下面汗流浹背地記著筆記。見林重下班路過門口,傅劍鳳陰著臉看了他一眼,上前一把將門關上。


  剛講完幾個要點,突然一個女組員推開門說道:「組長,我們監測到一個訊號。」


  傅劍鳳放下粉筆,快步跟她走向電訊室,片刻又回來對大家說道:「有個新訊號,所有人馬上去測向車集合!」


  傅劍鳳又來到行動隊,見翟勛還沒走,就對他說道:「翟隊長,我們監測到一個新訊號,請你帶幾個人跟我走。」


  林重下班後去找柳若誠,問道:「裝上八木天線的無線電測向車有多厲害?」


  「現在蘇、美、德就用的是這種天線,這天線是八木秀次和宇田太郎發明的,這原本對日本人來說是核心機密,但是它的使用者——那些測向員們被美、蘇等國在戰場上俘虜了不少,所以它現在幾乎沒有什麼秘密可言。它目前是最先進的無線電測向和通訊工具,但是能把它的優勢發揮到什麼程度就因人而異了。我見過蘇聯最優秀的測向員只用十分鐘就把敵台的大體位置縮小到半徑二十米之內。」柳若誠說道。


  「如果有這麼一輛測向車,你能把敵台的方位半徑縮小到多少米?」


  「二十米。怎麼了?」柳若誠問道。


  林重對柳若誠豎起大拇指,又憂心忡忡地說道:「警察部今天新進了一批裝備,其中有一輛無線電測向車,裝備的就是改良后的八木天線,據說是最新技術。你們可得注意了。」


  「有沒有它的技術參數等數據?」


  「被電訊組的傅劍鳳拿走了,我早說過這個女人不好對付,誰的賬她都不買。」


  「其實測向車是靠不斷移動來偵測電台方位的,如果能不斷地變換髮報地點,實現移動發報,那麼想要追蹤也很困難。」柳若誠說道,「蘇聯領事館的電台日本人都知道,只是礙於外交關係而不便捅破這層窗紙罷了。」


  「對了,你這半年多對章魯的業務培訓進行的怎樣?去年還真讓你說中了,阿列克謝耶夫上校讓你們注意一下滿洲煉油廠,有情報說是因為日軍發動侵華戰爭,需要大量的成品油,所以近來它的產量激增。」柳若誠說道。


  「這段時間章魯自己在家搞試驗,我有些忙不過來,還沒來得及檢測他的水平。」


  「一定要他達到能夠單獨製作定時起火裝置和執行放火行動的水平。」柳若誠說道,「長春和奉天、安東等幾個地方的放火成績都不是很理想,原因就是缺乏這樣的業務人員。阿列克上校說,你要是能去培訓他們就好了。」


  「阿列克是不是喝伏特加喝高了?我哪有那麼多分身?拿我當孫猴子呢?」


  柳若誠被林重送回家之後,看著桌上的一個包裝好的小禮物,問王媽:「這是什麼?」


  王媽邊擦地邊說:「這是一個姓陸的先生送來的。他看你不在,就把東西留下了。」


  「姓陸?是不是叫陸遠南?」


  「就是他。我看這個陸先生對你挺上心的。他開著車來的,好像很有錢,人長得又帥。小姐,你歲數真不小了……」


  「行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柳若誠嘆了口氣,托著腮看著禮物發獃。


  天色漸漸暗下來,一條街上,無線電測向車上的幾個人一邊監聽那個神秘的訊號,一邊計算著數據。傅劍鳳時不時地根據那些數據在地圖上用圓規劃出大致的方位,當地圖上的圓圈越縮越小的時候,傅劍鳳對司機吩咐:「從前面路口往左轉!」


  翟勛帶著幾個人開車跟在測向車後面,見前方的測向車又朝左轉,不滿地嘖了一聲。


  盧默成的家裡,燈泡上扣了一個燈罩,在昏暗的燈光下,一個叫方茂的年輕發報員左手夾著煙,右手正在輕快地按著發報電鍵,盧默成在一旁焦急地扇著扇子踱來踱去。幾分鐘之後,方茂摘下耳機,把煙在滿是煙頭的煙灰缸里碾滅,擦著汗對盧默成點了點頭,把一張紙交給他說道:「這是上面發來的,我已經回復了。」


  盧默成欣喜地給他扇著風說道:「那你快收拾收拾,以後這電台就交給你了。記住,遇到危險時寧可捨棄發報機,也不能把自己置於死地。」


  盧默成把寫滿數字的紙拿到卧室,找出一本書,對著它譯了起來。方茂喝了幾口水。突然,門前傳來一陣車聲,緊接著門被急促地敲響了。方茂正在收拾東西,一緊張把茶杯打翻在桌上,茶水沿著發報機的底座轉了半圈。方茂拔出槍,盧默成按住他的槍,側耳聽了聽,對他說道:「你帶著發報機,趕緊從後門走。」


  盧默成送走方茂,來到前門,開門只見林重站在眼前。林重把車開進了院里。


  「我這院有些小,你等下倒出去會比較困難。」盧默成看著他的車說道。


  「我剛才看了看,你這周圍沒停幾輛車,我這車停在路邊太明顯,被熟人看見就不好了。謹慎一點總沒錯。」林重解釋道,又拿出證件交給盧默成,「這是你要的假證件。我沒有印章。」


  「印章我們自己會刻,你的效率真夠高的。」盧默成把林重帶進屋說道,「上面發來指示,讓我們密切關注大連港的日軍船舶情況,這些數據我們將會與國民黨軍事情報部門共享,你能不能搜集到這方面的情報?」


  「上面的指示?是用電報發來的嗎?」


  「沒錯,怎麼了?」


  「什麼時候發的?剛才有發報員在你屋裡發的?」


  「你怎麼什麼都知道?」盧默成疑惑道。


  林重指著桌上的兩個茶杯和那半圈括出了發報機底座邊緣的水跡,說道:「老盧,如果換做是神谷川或者廖靜深,哪怕是樊曉庵站在這裡,你肯定是逃不掉了。」


  盧默成低頭反思,半天沒說一句。


  林重說道:「警察部今天新進了一輛無線電測向車,你們最好減少發報的次數,還要不斷變換髮報的地點。」


  「我們的發報員很熟練,這麼多年從沒失過手,你在擔心什麼?」


  林重看著盧默成說道:「你不知道,我們警察部電訊組組長傅劍鳳是個很難對付的女人,現在有了新設備,監測電台的方位可能會輕而易舉。」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會提醒他們的。但是照你說得那樣,減少次數和變換地點,這很難辦。發報的次數不是我們說了算的,有需要就得發報,沒有需要的時候也得按照事先的約定接收信號。」盧默成皺著眉頭說道。


  「老盧你能不能想個辦法?搞一輛卡車,每次發報時,把車開到比較隱蔽的地點,讓發報員在車上發報。這樣就可以規避風險。」


  「如果這個辦法真的能規避風險,這不是不可行。但是我剛來大連,搞一輛卡車不是那麼容易,得需要時間。」盧默成說道。


  「最好快一點。我估計你們剛才的發報應該已經被傅劍鳳監測到了。她們電訊組本來就很神秘,這個女人更神秘,有時候我上班,她卻下班,我根本摸不透她的作息時間。」


  「她多大歲數?住在哪裡?結婚了嗎?」


  「你想給她介紹對象?」


  「都這時候了你還開玩笑?」盧默成哭笑不得地說道,「我是想有沒有除掉她的可能。」


  「除掉她也沒用,警察部從來不缺這樣的人才。」


  「你說的那個無線電測向車是什麼樣的?能畫出來看看嗎?」


  林重拿出筆,剛在紙上畫了幾下,外面忽然響起車的聲音。林重和盧默成側身靠在窗邊撩開窗帘,看著那輛測向車像幽靈一樣從窗下駛過。盧默成想要關燈,林重卻攔住他說道:「別關燈,關了才會引起懷疑。」


  測向車的後面緊跟著翟勛的車,甚至可以看見翟勛手中的煙頭忽明忽暗。林重轉過頭,把那張沒畫完的圖揉成一團,和表情凝重的盧默成面面相覷。


  測向車上,滿頭大汗的測向員對傅劍鳳說道:「組長,那個訊號消失半小時了,估計是沒戲了。」


  「你先把它的發報時間記下來。再轉幾圈等等它,也許它還會出現。」傅劍鳳看著車窗外的一排排民居說道,「這一片民居沒有任何異常。」


  翟勛頗為不滿地跟著測向車又轉了幾圈,抽完最後一支煙,把煙頭朝窗外一彈,對司機說道:「用車燈給他們發信號。」


  司機開始連續開關車燈,測向車見狀停在路邊。翟勛走到測向車跟前敲敲門對傅劍鳳說道:「傅大姐,這都轉了快兩個點了,到底啥情況?」


  「我們把那個電台的位置剛剛鎖定在這片區域之內,訊號就消失了。」


  「開玩笑呢?這麼大的地方少說也有上千戶人家,怎麼找?」


  「那個敵台的發報員是個老手。這是我們第一次啟用測向車,業務還是有待熟練,定位到這片區域已經不錯了。」傅劍鳳皺著眉頭說道,「你們要累了就先走,我們再轉幾圈。」


  翟勛也不好說什麼,回到車裡對司機說道:「咱晚飯也別吃了,跟著他們再兜兜風吧!」


  等兩輛車駛過這條街,盧默成問道:「跟在測向車後面的那個轎車,也是你們的人?」


  「是他們的人,特調科行動隊隊長翟勛。」林重糾正道。


  「沈顥就死在他手裡?」盧默成追問。


  林重點點頭,在昏暗的燈光里,他覺察到盧默成的臉上拂過一絲陰雲,但轉瞬又消失了。


  「你在想什麼?」林重問道。


  「沒什麼,我算領教到你們這測向車的厲害了。」


  「你能不能別你們你們的?是他們。」林重說道。


  「其實你不應該糾正我,因為我們在潛意識裡越是把你當成他們的人,你就越安全。」


  林重說道:「我看未必,知道我身份的人只有你一個。如果有一天我倒在自己同志的槍口下,那也是合情合理的。你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嗎?」


  「咱們的刺殺行動都得經過我的同意,我會想盡一切辦法保護你,所以這樣的問題似乎不存在。」


  「那其它組織的呢?現在抗戰開始了,這裡又是遠東國際情報匯聚的中心,國民黨、蘇聯人、朝鮮人……甚至是民間的抗日組織……也許某天從某個角落射出的一顆子彈就會鑽進我的腦袋。據我了解,在各地這樣的情況不是沒有過。你也有辦法?」


  盧默成扶了扶眼鏡沉默一陣,坦誠地搖搖頭。


  「所以我不喜歡你們這樣說。」


  「好,你是領導,你說了算。」盧默成笑道,「看來我得抓緊時間準備了。」


  「對了,今天聽技術組的樊曉庵說,以前咱們的假證件,首先紙張就跟真的不一樣,你們製作的時候一定要注意,把假印章刻好之後拿給我看看。我今天故意讓技術組的樊曉庵做了這個假證件……」林重把那個假證件交給盧默成說道,「注意這些細節。如果你們能按照樊曉庵說的那樣,把紙張和這種印章做得更完美,那他們暫時就不會辨別出來了。」


  林重回到家,見童娜在胳膊上擦著什麼,就朝童娜問道:「這麼晚了還不睡,幹嘛呢?」


  「你還說我?你大半夜的才回來。這是痱子粉,這幾天天熱,我抱著童童,胳膊都起痱子了。」


  「童童不是正在學走路嗎?你就讓他多走走,男孩子不能總抱著。」林重看著只穿一件背心的童娜,邊脫衣服邊說。


  「兒子每天被我養著,現在你又明白了?天這麼熱,你幹什麼……」童娜話還沒說完,就被林重一把摟住,熄了檯燈……


  翌日,林重坐上章魯的人力車,兩人來到市郊,滿頭大汗的章魯仍舊不停地拉著車小跑。林重看看周圍的環境,又看看章魯濕透了的馬褂,對他說道:「就在這吧!」


  章魯這才停下車,取下脖子上的圍巾,擦起汗來。


  「我不說你就不停?」林重問道。


  「俺不是說了嗎?一切聽你的,你不說停俺咋能停?」章魯取下掛在車上的水壺,喝著水說道。


  林重滿意地點點頭:「東西帶來了嗎?」


  章魯拿出一個盒子遞給林重,林重打開看了看:「自己做的?你估計它什麼時候會起火?」


  「那除了我還有誰能做出來?都是按照你教我的那些配方做的。起火時間大概在十分鐘以後吧!」


  林重看著不遠處一座廢棄的廠房說道:「去試試。」


  十幾分鐘后,林重看看錶,又警惕地看看四周,對坐在一旁的章魯說道:「已經超過五分鐘了。」


  正說到這,兩人眼前的這個起火裝置突然無聲無息地冒出一陣煙,緊接著著起火來。章魯沖林重得意地笑了笑,林重點點頭,對他說道:「你小子有天賦,難怪安德烈會選你。」


  章魯嘿嘿一樂,林重用沙土把火撲滅,把剩下的灰燼用腳踩滅,又踢了個乾淨,問章魯:「讓人打入滿州煉油廠,起火時間你來定,我只等消息。」


  「滿州煉油廠?這次要玩大的了?」章魯摩拳擦掌地罵道,「X他個血媽的!俺和弟兄們就等著這一天呢!」


  「滿鐵和關東軍的其它軍備場所還有沒有咱們遠東國際情報組的人?」林重問道。


  章魯搖搖頭,林重說道:「那你選幾個精明一些的組員,打入這些地方,比如滿鐵、三菱重工等。咱們不能總是臨時抱佛腳,現在把釘子安插進去,以後會有用。」


  「這不難。日本人喜歡坐辦公室,臟活累活只有咱中國人才幹。所以這些地方總招工,俺們都能打入這些場所,但需要時間。」章魯又問,「是上面要咱們這麼做的嗎?」


  「不是,這是我的構想。現在全面抗戰已經打響,這裡是日本侵略中國的大本營,駐守著百萬關東軍。憑著這樣的戰略意義,我估計以後火會越燒越多,越燒越大。抗戰一天不結束,我們的火就一天不會熄滅。所以我們在這些地方的人越多,以後放火工作的難度就越小。這叫下閑棋、布冷子,知道嗎?」


  「這俺知道,俺會下象棋。」章魯擦了擦鼻子笑道,「但下得不好,臭棋簍子一個。」


  「現在咱們跟日本人就是在搶時間。他們抓緊時間侵略中國,咱們就抓緊時間放火。但是咱們一步棋都不能走錯,否則滿盤皆輸。你們先考察一下這些軍備場所,然後擬定個計劃給我。」林重看著熱得光著膀子的章魯,發現他胳膊上有一道疤,於是問道,「這是怎麼弄得?」


  「幾年前有個弟兄被日本監工毒打,日本人可是不管抓著什麼就往身上打,當時他抓了一把柴刀,俺就為這個弟兄擋了一刀。」章魯看著疤說道。


  「你恨日本人嗎?」


  「咋不恨呢?你這不是廢——」章魯改口道,「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你要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最重要是忘記仇恨。帶著情緒做事,是咱們這行最忌諱的,因為仇恨會遮住你的雙眼……」林重看著迷惑不解的章魯,又解釋道,「說白了就是讓你變成睜眼瞎,所以不要衝動,懂嗎?」


  章魯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說道:「俺讀書少,但這段時間從你身上學到了好多。你有些像俺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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