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焚 32

  此時,林重坐在飯館里和翟勛碰了一杯,說道:「昨天的事謝謝你,你弟弟翟寶沒事吧?」


  「誒?跟兄弟我客氣是不?」翟勛幹了一杯說道,「翟寶沒事。實話對你說,我聽科里的小趙說,前幾天他在股票交易所碰到廖靜深他老婆了。他老婆把股票全拋出去了。」


  「你的意思他老婆早就得知昨天要發生日本僑民示威遊行的事?」


  「那還用問?就廖靜深那頭腦,干特務他可能比不上神谷川,但要說分析經濟形勢,神谷川在他面前就跟個小學生一樣。」翟勛又說,「結果昨天日本人一鬧事,關東州的股市直接跌了近一百點,小趙前幾天沒賣,這下賠慘了。」


  一個星期日的早晨,林重吃早飯的時候讀著攤開的報紙,見報縫中有一則不起眼的尋人啟事:表舅尋找表外甥……


  林重把報紙一合,對童娜說道:「我出去一趟。」


  「今天是星期天,說好了在家陪我和童童的,你又抽什麼風?」


  「突然想起來有個案子沒查,等下柳若誠來陪你,我看你倆挺聊得來。」林重說著逗了逗童童。


  濱海路的懸崖邊上佇立著一座巨大的白色燈塔,塔下站著一個人,林重看見這熟悉的身影,遠遠就張開雙臂撲向他:「老盧!」


  「林重!」盧默成和林重擁抱在一起,良久才看著林重說道,「你好像哪裡變了?」


  「我哪裡變了?」林重笑著捏了捏盧默成的西服說道,「你才變了吧?都穿上西裝了,會打扮了啊?」


  「我這不是來你們大連了嗎?」盧默成笑道,「現在我的身份是個商人,再不捯飭得洋氣一點,我怕跟不上這裡的形勢,容易暴露。我知道了,你好像發福了,也穩重了不少。」


  「發什麼福,發愁才是。我昨天才去體檢,反而掉了三斤肉。」林重揶揄道,「再說了,我成天圍著兩隻老虎轉悠,不穩重的話早被吃了。」


  「你換工作了?怎麼跑去動物園了?」盧默成問道,「誰允許你換工作的?這違反紀律!」


  「你就不能聽我把台詞說完?」林重說道,「童娜是只滿洲虎,柳若誠是只西伯利亞虎。我每天回家得面對滿洲虎,去接頭時得面對西伯利亞虎。而且前幾天大連日本僑民鬧事,童娜和柳若誠就變成了姐妹倆,現在柳若誠就在我家裡幫我照顧童娜,你說我是不是比馴獸師還慘?」


  盧默成笑著指了指林重,說道,「你對童娜要保持最起碼的信任,她的社會關係在你們結婚之前,組織就已經完全掌握了,而且她是你的妻子。」


  「其實我根本沒空去懷疑我的妻子。」


  「這半年多你都幫共產國際做了些什麼?」


  林重把情況彙報之後,盧默成皺著眉頭問道:「這麼說,蘇國坤的兩個孩子一直沒找到?」


  「關東州內該找的地方我們都找遍了,再找下去只能往不該找的地方找了,我怕出岔子,就讓柳若誠和章魯停止尋找了。」


  「目前也只能這樣了,有機會我也要去找,希望兩個孩子都沒事。」盧默成轉而又滿意地笑道,「你做了這麼多,就沒引起神谷川和廖靜深的懷疑?」


  「沒有他們不懷疑的人。」林重說道,「你可能不了解,關東州這個地方很特殊,日本人把這當做本土。我們這些所謂的『關東州人』,跟他們共事的時候,關係都很微妙。」


  「連說話都像個漢奸了。」盧默成笑道,「這很好。看來我以後也得改一改對大連的稱呼,得叫『關東州』才對。」


  「你就拿我開心吧!」林重心裡很不舒服,勉強一笑又問道,「你什麼時候來的?」


  「刺殺趙東升的一個隊員從蘇聯繞道回延安給我帶了口信。為了不讓大連的地下黨組織變成真空狀態,也為了應對『七七事變』后的抗戰局面,上面就把我派來了。」


  「那你是要重組大連的特委?」


  「沒錯,而且要發展壯大。大連是日本人在中國的心臟,現在抗戰爆發了,它又成了日軍侵華的橋頭堡。它的戰略地位無比重要,伍豪同志特意對我囑咐,我們就是要朝它心臟上捅刀子。」


  「你就直說周恩來同志就行了唄!特科早就解散了,還伍豪伍豪的。」林重笑道。


  盧默成卻嚴肅道:「特科雖然解散了,但是特科的精神永遠不會消失,你說呢?」


  「那倒是。不知為什麼,我特別懷念在上海的那段日子。」林重看著大海說道。


  目光極處,一碧如洗的蒼穹籠蓋著壯闊遼遠的海,潮水拍在不遠處聳峙的幾座小島上,白鷗競翔,天海間壯美無言。


  「你提起上海我倒想起來了。」盧默成忽然緊張起來,「告訴你個事,鄭培安逃跑了。」


  「開什麼玩笑?你們怎麼能讓他跑了呢?」林重問道。


  盧默成回憶道:「那天你走後,我去接應那幾位開車押著鄭培安的同志,路過一片郊區田野的時候,他說要下車上廁所。我當時大意了,其實他在車上不知用什麼把手銬打開了,借著上廁所的機會,趁我們不注意,他就鑽進了蘆葦盪。我們趕緊去追,結果發現他找了兩個警察,而且那一片離警察署很近,我們只能先送受傷的那兩位同志撤離了……」


  林重皺著眉頭說道:「怎麼就那麼巧,按規矩,你們不是應該給他戴頭套嗎?」


  「我們是這樣做的,但是他說戴著頭套他拉不出來。後來我回延安之後和幾位同志分析,他應該是在車裡聽見了田野里的蛙聲,從而推斷出那是郊區,所以才要上廁所的。」


  「那他知道我的身份了?」還沒等盧默成回答,林重又朝欄杆上砸了一拳,自言自語道,「簡直廢話!他回去之後肯定去我家找我,一看我和童娜都消失了,能不懷疑我才怪。再說拿今村和日本人交換共產黨的事只有我、他,以及我們的上司洪鳴山等幾個人知道,絕不會超過五個人。」


  「忘了告訴你,你們的上司,陸調會的主任洪鳴山前不久已經死了。我聽從南京回來的一個同志說的,死因很蹊蹺,兇手到現在沒找到。」盧默成說道。


  「老洪死了?」林重默然了一陣,又問道,「我沒空想別的,現在最棘手的問題是我會不會暴露,或者說我是否已經暴露了?」


  「這就是我現在要跟你探討的。」盧默成說,「按理說,安藤智久送你去上海之前給你編造的那些假身份很可靠,我們在延安又把這件事梳理了一遍,沒有發現什麼能讓陸調會的人懷疑你的地方。就算他們去你家,我也在接童娜去碼頭之前把屋裡故意搞亂了,這樣就造成了你和童娜人間蒸發的假象。如果你的共產黨身份暴露了,那麼你早該上陸調會的黑名單了,可我到現在還沒接到任何關於這方面的消息。」


  「沒這麼簡單,他們會挨個排查的,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林重捂著腦袋說道。


  「你別著急,即便他們懷疑你是共產黨,你不是還有一層關東州警察部特務的身份嗎?他們要是在我黨這邊查不出什麼來,也許會把你往日本間諜上面想。」


  林重捂著臉擺擺手,表示自己暫時不想說話了。


  「你在想什麼?林重,你怕了?」


  「你說我什麼時候怕過?」林重有些生氣,「你不是不了解我,如果真要給我找個怕的理由,那也是怕童娜和童童出事。」


  「對不起,這是我早該想到的。鄭培安這件事都怪我,我應該負全責,而且上面已經處分我了。」盧默成看著狐疑的林重,「現在延安派我來,是讓你負責給我傳遞情報,而我負責重新組建大連特委。從現在開始,大連特委就改為大連地委。我是你的後援和下線,這就是對我的懲處,而且黨內已經給我了處分,你要是覺得不夠,只要你解氣,儘管沖著我來吧!」


  「打我幾拳,來啊!」盧默成閉上眼睛。


  看著誠懇的盧默成,林重沉思片刻對他說道:「我真打了啊?你別說我仗著年輕欺負你。」


  「來啊!腥風血雨都闖過來了,挨幾拳又算什麼?」


  盧默成仰著脖子,雙目依舊緊閉。半晌,忽然覺得脖子一陣奇癢,撓了撓嘟囔了一句:「你們大連的蚊子真厲害,趕緊打我,別想了。」


  脖子又是一陣奇癢,盧默成用手一拍,卻發現林重拿著一根狗尾巴草在撓自己。


  「你小子!」盧默成笑道,忽然又改口,「不是,我是說你是我的領導。」


  「得了吧!我可不想當領導。」


  「這不是開玩笑,這是上面的命令。」盧默成說,「你在大連的潛伏生涯能否成功,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我黨在大連的組織能否建立和壯大,甚至決定了共產國際和蘇聯方面的對日決策。而且這只是暫時的,現在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已經建立,以後你將發揮更大的作用。」


  「對了,去年你和我在碼頭上打的那個賭,現在日本正式對華發動戰爭了,所以你贏了。」盧默成又說,「你的悟性非常高,你的分析能力也讓我很佩服。」


  「你別總給我戴高帽,這就算說完了?賭注呢?」林重問道。


  「當時你走得挺急,好像沒說什麼賭注吧?」


  「真……早知道應該賭個十萬八萬的!」林重拍著欄杆笑道。


  「可是戰爭是要流血的。」盧默成看著遠方喃喃。


  「真的勇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林重補充道。


  「你現在在警察部也當領導了,領導的覺悟就是不一樣啊!」盧默成揶揄道,轉而又問,「對了,那個刺殺趙東升的隊員一直沒得到沈顥的消息,他人呢?」


  「他死了……」


  聽著林重的敘述,盧默成的臉突然變得僵硬起來,他雙目無神地向前走了幾步,突然扶著欄杆癱軟下來。林重趕忙上前扶起他問道:「老盧,你怎麼了?」


  兩行少見的熱淚從盧默成臉上無聲地滑落:「他是我的親外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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