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焚 29

  翟勛和樊曉庵等幾人走到林重身邊,看著陸遠南,對林重說道:「這小子挺愛出風頭的啊?」


  「彈得不錯。」樊曉庵閉上眼睛說道。


  「很流暢,我像是回到了上海。」錢斌品著酒喃喃道。


  陸遠南一曲彈完,在眾人的掌聲中走下台。柳若誠焦急地看著林重,說道:「你不是也會彈嗎?上去彈一曲唄?」


  「我彈得太差,還是別現眼了。」林重樂呵呵道。


  「大哥你就彈一曲,殺殺這小子的威風。你瞅他今天下午那德性,簡直太猖狂了……」翟勛嘀咕道。


  「林副科長,想聽聽我的意見嗎?」廖靜深盯著春風得意,正在和眾高官頻頻碰酒的陸遠南,說道,「我認為你應該上去彈一曲,這種場合,你要再不露一手,那些高官肯定認為咱們警察部都是只會低著頭推磨的驢。」


  「就是!咱丟人不丟份,輸人不輸陣。」翟勛在一旁幫腔。


  「林副科長,聽說你也會彈鋼琴?不知柳小姐以前是否聽過林副科長的演奏?」陸遠南端著酒走向林重身邊,挑著眉毛問道。


  「彈鋼琴是個屁?我們小時候還會彈棉花呢!」翟勛搶話道。


  「土肥原先生曾經給我說過這麼一句話,男人有兩樣東西不能謙讓——榮譽和女人。」廖靜深在一旁眯著眼故意嘟囔道。


  林重再也說不出什麼,他緩步走向鋼琴,慢慢坐下來。手指撫在琴鍵上,腦子裡卻出現下午執行槍決的畫面。這揮之不去的場景讓他憤然地按下了第一個音符,然後是沉重地幾下敲擊……


  全場的人們本來還想跳舞,但是大家發現這根本不是適合跳舞的樂曲。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焦在林重的身上,他忘我地演奏著這首曲子。


  「嗯……這是命運之神敲門聲。」錢斌半閉著眼睛嘟囔道。


  「只有不肯向命運屈服的人才能演奏出這樣高亢的樂章。」廖靜深陶醉地囈語,手指不由地跟著音節顫動起來。


  「聽得出來,林副科長似乎有些憤然。」樊曉庵端著酒杯說道。


  「你錯了,我倒覺得他很平靜。」廖靜深繼續糾正道,「這看似是大海表面的洶湧,實則波瀾不驚,內涵深厚。當然,又略顯年輕,青澀……」


  柳若誠什麼也沒說,只是面帶微笑,靜靜地聽著。


  一曲下來,全場鴉雀無聲,半晌,掌聲雷動,林重走向柳若誠。看著柳若誠對林重投以崇拜和火熱的目光,陸遠南不情願地拍著巴掌,渾身不自在地動了動。


  「這命運交響曲是誰教你的?」廖靜深用重新審視並且帶著欣賞的眼光看著林重問道。


  「我中學的音樂老師,是個日本人。」林重淡然道。


  廖靜深點點頭:「日本人很懂得藝術對人的重要性。」


  「廖科長,我得先告辭了。家裡的老婆孩子還等著我呢!」林重穿上外套說道。


  「那我坐你的車回去。」柳若誠馬上接話。


  「到我這歲數還是身體要緊,我也得回去了。你們幾個年輕人再玩一會兒。」廖靜深難得擺出一副調皮的神情,朝錢斌和翟勛擠了擠眼說道,「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姑娘。」


  陸遠南朝柳若誠說道:「柳小姐,我送你回家吧?」


  「謝謝,不用了,向來是林重送我回家的。」柳若誠說著,趁機摟緊林重的胳膊。


  「哎?最起碼留個電話吧?」陸遠南還想追出去。


  翟勛藉機撞了他一下,嘴裡故意嘟囔著:「噢!到嘴的鴨子飛嘍!」


  錢斌等幾人藉機跟陸遠南碰杯,陸遠南白了翟勛一眼,鬱悶地一飲而盡。


  「若誠,這都出大門了,你別摟得這麼緊。」林重走出大門,想把柳若誠的手掰開。


  「摟得緊怎麼了?上大學時又不是沒摟過你胳膊。再說了,這種地方,逢場作戲唄。」柳若誠不滿意地鬆開手嘟囔道。


  林重上車后壓低聲音說道:「今天咱倆的戲已經演完了,你剛才的話提醒我了。我也注意了一下,現在日本人和偽滿政府在軍、警、憲、特各個機構啟用少壯派,我估計他們可能在謀划什麼。」


  「你是說對共產黨?」


  「不止針對共產黨,而是對整個中華民族。」林重憂心忡忡地開著車說道。


  柳若誠不語,她眼睛盯著前面積雪的路面,又聽林重說道:「憲兵司令部的陸遠南好像對你很有興趣。」


  「你瞅他那德性,舞伴輪著換,整個一個公子哥。我覺得只要是女人,他都有興趣。」柳若誠不屑地嘟囔,「再說了,我管他對我有沒有興趣。本姑娘第一眼看不上的人,一輩子別想讓我看上。」


  「他怎麼著你了?」


  「他敢把我怎麼著?就是身上噴了香水。我最煩男人噴香水,你又不是不知道。」


  林重吭哧一樂,趕緊聞了聞自己。


  「你又沒噴香水,心虛什麼?你不是不想讓我再愛你嗎?」


  「我是不想讓你愛我,但一定不能讓你討厭我,否則咱們以後的工作就別想做了。」


  林重剛笑著說完就挨了柳若誠一肘子。


  這天晚上,林重被噩夢驚醒,看看鬧鐘才凌晨三點,想繼續睡,卻怎樣也睡不著。於是在書房裡沖了一杯咖啡,翻著偵探小說,索性看到了天明。


  「刺殺趙東升的沈顥到底是什麼身份,我們還是沒搞清楚……這一年,憲兵司令部刑事課里來的那個叫陸遠南的年輕的特勤組長似乎非常耀眼……」(選自廖靜深的《關於林重等人反滿抗日縱火特大間諜案的報告》第十章)


  情人節那天,柳若誠在浪速町的辦公室里收到了一大束嬌艷惹火的紅玫瑰,這在雪冷未消的大連是昂貴且罕見的。派送員根本不知道送花者是誰,只說是一位男士。柳若誠打開一道送來的賀卡,上面用英文寫著:「在芸芸眾生中,你是否敢看我一眼?任由周圍的人歡騰,你卻不管不顧,鎖著你孤獨的心房。像一朵玫瑰盛開在荒涼的沙漠,不願向微風吐沁?」


  署名是:想要在這個寒冷冬季融化你的人。柳若誠剛剛看完,電話響了,那頭一個男人說道:「柳小姐,我的詩寫得如何?」


  柳若誠馬上聽出這個聲音是陸遠南的,於是說道:「什麼你的詩,這明明是雪萊的《孤獨者》,你給改了,還好意思說?」


  陸遠南尷尬地清了清嗓子笑道:「請你往窗戶對面看,我現在就在你公司對面的西餐廳里,可否賞光一起共進晚餐?」


  柳若誠抬眼看見了對面二樓靠著窗戶的陸遠南,於是說道:「謝謝你的鮮花,可是我對你沒有好感……」


  「別啊!我——」


  「對了,你不是在監視我嗎?正好讓你看見……」柳若誠冷冷地掛了電話,將鮮花和卡片一起塞進腳邊已經滿是各種鮮花和卡片的廢紙簍,然後拉上窗帘,任由對面的陸遠南變成驚訝的雕塑。


  回到大連的這第一個冬季過得肅殺又冗長,摻雜著太多的背叛和忠誠,這些都是在上海的時候沒有經歷過的。多重的身份讓林重在處理這些事的時候不得不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就掉進萬丈深淵。有時候他晚上不知怎麼就想起白天做的這些事來,然後輾轉反側地看著身邊熟睡的童娜和童童,就再也睡不著了。


  徘徊在這些人性的糾結里,就像是在荊棘從中行走,林重也曾想用各種方式擺脫。又是一個風刀帶著雪花的下午,他一連轉了幾個流浪兒聚集點都沒找到蘇澄和蘇澈,不由心煩意亂,開車路過大連最大的天主教堂——耶穌聖心堂的時候,偶見門口站著那位輪船上曾見過的神父,他的右耳還包著一層紗布,看來神谷川的那一槍對他的右耳傷害很大。神父和幾個教徒告別之後,轉身進入教堂。教堂里傳出的兒童唱詩班的歌聲讓人覺得心中平靜許多,於是林重停車跟了進去,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裡的長椅上坐下,靜靜地看著這群燭光中的孩子和三三兩兩正在前面座椅上禱告的信眾。


  林重當然不信教,所以他不用禱告,但是當他以一個非教徒的姿態坐在這裡的時候,又覺著頗為不自在。教堂那頭的神父發現了略顯突兀的林重,微笑著向他走來。林重此時更糾結了,他不想和神父說話,只是想靜靜地坐坐,哪怕在這裡打個盹兒也好。所以他不知該擺出一副怎樣的姿態才能讓神父不再搭理他。


  「年輕人,我們又見面了。」神父自我介紹道,「我叫John. Adams,你可以叫我約翰神父。」


  「約翰亞當斯?這好像是美國第二任總統的名字吧?」林重也不正眼看神父,不耐煩地說道。


  「看來你的知識很豐富。」約翰神父笑道,「你是不是心中有什麼困惑,我能夠為你做些什麼?」


  「謝了,不必。我沒有困惑,也不需要你為我做些什麼,因為我不信教。」林重冷冷地說道。


  約翰神父對眼前的這個古怪的年輕人感到更加地好奇,覺得恰恰相反,這個年輕人越是這麼說,心中就越是有巨大的困惑。一種職業的責任感讓約翰神父靜靜地坐在林重身邊,說道:「我覺得每一個人不管信不信教,都有困惑,你認為呢?」


  「我對別人有沒有困惑不感興趣。」林重看著前方那些禱告的人的背影說道,「我感興趣的是罪惡感,沒有罪惡感的人是不完整的,沒有罪惡感的人生也是不完整的。比如說,前面那個穿著舊西服的人,他可能背叛了自己的兄弟;那個戴帽子的女人,她可能背叛了自己的丈夫;那邊那個衣著光鮮的商人,他可能忠誠於自己的信仰,但是因為某種原因,無法給自己的家人帶來快樂……」


  約翰神父聽了突然覺得找到了一個很合適的話題,於是興奮地說道:「首先我要說,不要隨意揣測他人的人性,這是不道德的。但是你前面說得對,教義認為,人生來就有原罪……」


  林重冷笑道:「我說的罪惡感和你說的原罪是兩回事,我說的罪惡感是源自我們對人性的反思。」


  「你這樣理解沒錯,我是說,假如你有需要反思和懺悔的地方,我可以幫……」


  林重為約翰神父鍥而不捨的傳教精神感到有些好笑,他覺得他不是不理解這個神父,而是不理解自己。


  「算了吧神父,你幫不了我任何。」林重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反問道,「我覺得我很孤獨,這種孤獨感不是陪我聊天,讓我懺悔就能消失的,你懂么?你不懂。」


  「我們每個人都很孤獨,所以只有互相敬愛,互相幫助才能讓我們感受到溫暖……」


  「我說的不是那種孤獨……」林重撇了撇嘴不滿道。他越是覺察到自己的這種孤獨感,就越是不能說出來,越是不能說出,別人也就無法理解,所以也就越孤獨。這種孤獨感就像通往他靈魂深處的一層薄膜,緊緊地綳著,也許只要一粒砂,就能讓它崩壞,徹底地讓林重面對自己的靈魂。而當林重發現這一點的時候,也就愈發害怕了,他已經開始變得痛苦了,他恐懼的是這種痛苦不知會持續多久,不知會加劇到什麼程度,更不知道當痛苦讓他崩壞的那天會是什麼樣,所以他害怕那粒砂。


  「所以我說了,你幫不了我,讓我一個人靜靜地待一會兒吧!」林重本來稍稍安靜的內心,被約翰神父這麼一攪和,反而更亂了。索性雙臂交叉,仰頭往椅子上一靠,一閉眼,再也不搭理這個神父。


  約翰神父也同樣很不理解古怪的林重,他顯然不明白,這個年輕人既然不信教,既然對自己的關懷錶現的這麼反感,為什麼還要在這裡坐坐。他搖搖頭,也沒繼續打擾林重,轉身離去。


  但約翰神父沒走幾步,就被林重叫住了。林重起身,換了一副微笑的表情問道:「約翰神父,你的耳朵還好嗎?」


  「耳膜穿孔,聽力有些受損,只能包紮起來靜養了。謝謝你的關心。」約翰神父笑著回答。


  「我本來只想借這裡打個盹兒,但看樣子是睡不著了。」林重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頭問道,「我發現這裡的唱詩班好像有催眠的作用,以後如果我再來,想聽聽唱詩,然後靜靜地打個盹兒,可以嗎?」


  「主的大門永遠為每一個人敞開,隨時歡迎。」約翰神父攤開雙手微笑道。


  半年後一個夏日的早晨,廖靜深走進關東州廳總部的放映室,見安藤智久身旁的座位空著,於是問道:「神谷次長呢?」


  「他去辦事了,咱們先看。」安藤智久指了指椅子說道。


  黑白新聞片的放映開始了:飄揚的太陽旗下,一隊日軍整齊地跨過盧溝橋……夜裡,幾束探照燈光線劃過宛平縣城牆……凌晨,日軍的大炮在城外轟隆作響,炮彈飛進了城牆內……


  放映結束后,安藤智久說道:「這是我的同學、北平特務機關長松井久太郎讓隨軍記者拍攝的內參資料片,影片的質量還算清晰吧?」


  「相當清晰。我覺得這個新聞要是一旦在關東州傳播,那麼就會有礙於時局的穩定,您說對嗎?」廖靜深問道。


  「廖科長,我一直很佩服你的政治頭腦,這一次也不例外。」


  「那我們現在應該怎麼做?」


  「什麼也不做。」安藤智久撇著嘴,意味深長地笑著補充道,「無為而無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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