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焚 20
從奉天站開動之後,列車裡顯得擁堵不堪。過了好一會兒,趙東升又站起來朝外走去,知趣地向翟勛說道:「上個廁所。」
翟勛朝身邊的特務使了個眼色。見特務又想跟著自己,趙東升不耐煩地說道:「這就不用了吧?」
翟勛環視四周一圈,見趙東升已經朝廁所擠過去,於是對身邊的特務示意跟過去看看。
趙東升起身的時候,一夜沒睡的沈顥佯裝伸了個懶腰,見他路過自己身邊,後面還跟上來個人,於是起身看了看對面的陳凱,然後迅速插進了兩個人中間,摘下眼鏡,不動聲色地取下綁在鏡腿上的尖利的鋼簽。
陳凱會意,馬上把行李箱舉過頭頂,鑽進人群。他走到翟勛等人的旁邊,往行李架上放行李,卻佯裝被身後的人擠了一下,一鬆手,箱子砸到了翟勛他們的身上。
「眼瞎啊?你擠我幹啥?」見翟勛騰地站起身,陳凱回頭就對身後的旅客喊了一句,沒等那旅客反應過來,陳凱又朝翟勛連連賠不是。身後那乘客跟陳凱吵了起來,車廂里的注意力瞬間集中在他們幾人的身上,包括跟在沈顥後面的那個特務。趙東升進入廁所剛想關門,卻被沈顥的一隻手抵住了。
「有人。」趙東升說道。
沈顥二話沒說一把推開門擠進去,趁趙東升還沒反應過來,把那根冰冷的鋼簽突然地刺進了他的頸部大動脈。趙東升掙扎著想叫出聲,卻被沈顥死死地勒住脖子,任他怎麼拍打牆壁,沈顥就是不鬆手,並且朝他左腋下肋骨之間一刺,整個過程快如閃電。
陳凱透過人群隱約瞅見沈顥跟著趙東升進了廁所,知道得手了,於是趕忙對周圍的人陪著笑臉,轉身走向另一節車廂。
一切平息之後,翟勛坐下想了想,又站起來朝廁所的方向看去,見那個手下站在那邊看著自己,於是朝他示意,讓他看看廁所里的趙東升。
一輛列車忽然從窗外呼嘯著駛過,特務去敲敲廁所的門,什麼也聽不見,他搖搖頭,等列車開過去之後,又使勁敲敲門,沒聽見一點動靜。他試著推推門,卻發現門從裡面鎖上了。這時一直關注著這一切的翟勛擠過來,舉拳用力砸了兩下門,感覺不對勁,於是飛起一腳踹去,又抬腳連踹幾下。門開了,廁所裡布滿了血手印,趙東升捂著脖子躺在地上抽搐著,血水冒著熱氣從他的脖子里汩汩地噴涌而出,窗子已經被抬起,凜冽的北風裹著雪花從外面鑽了進來。
翟勛探頭出去看看,借著東方漸起的魚肚白見一個人影朝遠處跑去,那人影似乎還回頭看了看自己。他狠狠一拳砸在窗戶上,回身對手足無措的特務喊道:「你們一個去抓那個學生;一個在車上找醫生;一個去叫停火車,然後下車去找關東軍,我去追他!」
翟勛說完縱身跳下車窗,連著翻滾幾下之後站起來,拔腿飛奔追向沈顥。
太陽就快出來了,被翟勛窮追不捨的沈顥邊跑邊觀察著四周這片冬季的原野,見不遠處有片山林,朝那邊剛跑了幾步,突然身後一聲槍響,一顆子彈嗖地一下就從他的鼻尖劃過。
山腳下有個林場,碼放著成堆的木材,沈顥跑進高大的木材堆後面,從帽子里的夾層中拿出手槍,正想喘口氣,不遠處卻響起一陣護林狗的叫聲。
翟勛追至林場,忽然不見了沈顥的蹤影,卻見雪地上的一排腳印分外清晰,於是舉槍順著腳印輕輕地繞到沈顥藏身的那堆木頭後面,兩人所有的感官在這一瞬似乎全部敞開了,背對背靠著木堆屏住了呼吸。
沈顥見木堆後面沒了動靜,撿起一塊石頭朝另一邊一扔,聽翟勛的腳步聲急促地朝那邊追過去,於是藉機跑到靠著山腳的那堆木材跟前。
翟勛繞著木堆轉了一圈,見自己被耍了,在四下里找了找腳印,又追到沈顥藏身地的身後大喊道:「你跑不了,趕緊給老子滾出來!」
木材堆里一點動靜也沒有,但是翟勛判斷他就在這裡,於是緊著跺了幾下腳故意讓沈顥聽見。
沈顥根本沒料到翟勛會把自己的那套聲東擊西故技重施,判斷失誤的他忽然閃身想跑到另一堆木頭身邊,卻被一旁守著的翟勛逮個正著,一槍打在腿上。
沈顥感覺腿上一熱,知道中槍了,一個踉蹌正要栽倒,卻順勢翻滾幾下,回身幾槍打出去,被翟勛一躲,射進木頭裡。等翟勛再閃出來,沈顥已經忍痛跑進了山林。
翟勛看著雪地上鮮紅的血跡一直延伸到高聳的山林里,知道沈顥走不遠了,於是跑到被驚醒的護林人屋裡,用槍指著他問道:「這是哪裡?」
「滿,滿洲國啊!咋的了?」護林人緊張地說道。
「廢話!我問這片兒是什麼地方?」
「公主嶺……」
翟勛聽完給滿鐵守備隊打了個電話,這時,將火車攔停的那個手下追了過來,聽翟勛吩咐道:「那人中槍了,你在這裡等著,滿鐵守備隊的馬上就來,我上山去追。」
二十分鐘后,幾輛滿載關東軍滿鐵守備隊的卡車駛來,他們陸續從車上跳下,一個穿著防雪風衣的關東軍大尉在特務的帶領下將士兵分成幾個小隊,讓十幾條軍犬聞了聞沈顥的血跡,分頭朝山林中包圍過去。
翟勛循著血跡一路跑進了白雪皚皚的樹林,隱約聽見身後遠處傳來幾聲狗叫,他朝天空開了兩槍,山下的關東軍聞聲也開了幾槍。翟勛知道守備隊來了,換了個彈夾,胸有成竹地看著前方沈顥留下的帶血的足跡,輕蔑地一笑,繼續向前追去。
氣溫零下十幾度,遠處的山頭隱約傳來軍犬的叫聲。沈顥從衣服上扯下一條布,往帶傷的腿上一勒,在此起彼伏的山林中跑了大半天,餓了渴了就抓起雪猛吃幾口,耳朵僵硬了就用雪使勁搓搓。他時不時朝身後放著冷槍,很想擺脫遠處那個幽靈一樣若即若離的翟勛,卻發現他只是謹慎地躲過自己的冷槍,不緊不慢地跟著自己的腳印,連開都不開一槍。
天寒地凍,太陽再次滑到了西邊,連綿無盡的山脊上,倆人一前一後變成了兩個小小的黑點。眼前的林海仿似永遠沒有盡頭,沈顥在參天古木聳立的林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越走越深,越走越累,除了兩腿之外,身上漸漸沒了知覺。就在這時,沈顥覺得已經冰冷的小腿突然一熱,一頭栽進雪裡,緊接著他感到一種鑽心的疼,左腿被一個鋼製捕獸夾死死地咬住了。
遠處的翟勛的身影還很模糊,沈顥皺皺眉頭,使使勁想掰開獸夾,卻沒能成功。當他再次抬起頭,翟勛已經離他不到五十米了。他牙關緊咬,用盡全身的力氣將獸夾掰開,剛把腿抽出來翟勛就到了射程之內。他忍著劇痛跛著腳跑了兩步回身就是一槍,打在翟勛身旁的樹上。
當視線逐漸模糊的時候,沈顥翻過一個山頭,終於看見了遠處的點點燈火,那是一個小村莊。
氣溫零下二十度,天完全黑下來。沈顥再也走不動了,筋疲力盡的他走到山坡下的一棵樹下,扶著樹回頭看了看後面的森林,然後抽出幾乎被凍住的彈夾,裡面還有兩發子彈。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踏雪聲,沈顥屏住呼吸豎起耳朵,待腳步聲越來越近的時候,突然從樹后閃出,憑感覺朝那邊開了一槍,那腳步聲馬上止住了。
臉色蒼白的沈顥趁機坐下樹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看著近在咫尺的村莊,又摸著自己已經被凍得僵硬的兩腿。他用盡最後一絲氣力朝村莊爬了幾米,停下來想了想,卻又爬了回來。
沈顥倚坐在樹下,朝村莊嘿嘿笑了笑……
一聲清脆的槍響再次在黝黑的深山裡回蕩起來,驚起了幾聲犬吠。先前被沈顥那一槍打中左肩的翟勛在黑暗中知道發生了什麼,靠在樹上朝身後逐漸追來的影影綽綽的燈光招招手喊了一聲。
遲來的關東軍扶起翟勛,在手電筒的照射下順著腳印慢慢地朝沈顥靠著的的樹下包圍過去。等他們走到他身邊的時候,卻發現他早已凍成了一個冰冷而僵硬的雕塑。
幾束手電筒照在沈顥的蓋著白雪的身上。他的臉慘白到幾乎剔透,眼鏡掛在鼻樑上,結著一道道冰溜子,眼睛看著面前的村莊,一絲已經定格的淺笑浮在僵硬的嘴角。他左手放在蜷起的左腿上,右手握著一把已經沒了子彈的空槍,因為最後那一發子彈永遠地嵌進了他的顱腦中。
非常詭異的氣氛,沒有一個人說話,燈光照出的身影散落在每個人的周圍。雪地上有一片沈顥匍匐過又折回的還算清晰的痕迹,一個關東軍少尉見狀領著幾個人和幾條軍犬,不顧翟勛的勸阻朝村莊跑去調查。翟勛捂著左肩在心裡罵了一句:你個執著的傻X!
那個關東軍大尉看了看錶,打破了原本的寧寂,用日自嘲道:「還從沒有人能讓我追這麼長時間啊!」
說著,他和大家在沈顥周圍站好,與沈顥冰冷的屍體一起合了張影,又俯下身試圖合上沈顥的眼睛,卻是徒勞。同樣餓了一天,體力消耗殆盡的翟勛正想說什麼的時候,忽然感覺眼前一黑,暈倒過去。
「趙東升遇刺一案非常蹊蹺,這也讓警察部多年來的眾多無頭案里又多了一份檔案……我至今不知道林重和這些案件之間到底有沒又關係,若是有,又會是怎樣的聯繫……」(選自廖靜深的《關於林重等人反滿抗日縱火特大間諜案的報告》第七章)
關東州警察部大樓,林重靠在椅子上,閉著眼睛仰起腦袋,對於沈顥能否成功地刺殺趙東升,他忐忑不安。這時,樊曉庵的一個電話打過來,請他去火災現場看看。
「這是我們在起火點附近的泥水裡發現的一小截香頭,我認為是個很重要的線索。」樊曉庵指著白色搪瓷盤裡的香頭說道。
林重帶上白手套,端著盤子看了看問道:「你想說明什麼?」
「很可能有人故意縱火。」樊曉庵看看不遠處站著的王一鳴,又壓低聲音說,「這次咱們挺走運的,王一鳴他們的技術人員現在還沒到。」
「咱們光憑運氣可不行,上帝再眷顧的人也有完蛋的一天,亞伯不就被該隱殺了嗎?」林重又問道,「那現在你認為應該怎麼辦?」
「我是這麼想的,如果有人用香故意縱火,咱們應該能找到他身上的氣味或其它線索。咱不是有威力嗎?」
林重點點頭說:「先別聲張,你去給廖科長打個電話,我讓警察把工廠的工人控制起來,等廖科長來了再說。」
二十分鐘之後,廖靜深一行人帶著威力趕來,凍得鼻子通紅的王一鳴一見他就說道:「老廖啊!你們新來的林副科長可真是敬業,這大冷天的你看看……」
「那是!以後這個世界可是他們年輕人的天下。」廖靜深笑了笑,「你們發現什麼線索了嗎?」
「我那技術組的骨幹出差了,看來我這又白蹲了一天。」王一鳴說道這裡,一個手下跑過來跟他耳語幾句,他又瞥見遠處的幾個手下押著幾個工人朝自己悄悄招了招手,於是眼珠子一轉說道,「我還有事,就不打擾你們辦案了。」
這時,一個警察在不遠處朝林重揮了揮手,指了指王一鳴那幾個手下押著的工人,章魯也在其中。
如果這些工人被王一鳴帶回去,肯定會屈打成招,這不關他們的事,況且章魯也在其中。林重想到這裡,攔住王一鳴說:「王課長,這案子還沒眉目呢,急什麼?」
「林副科長的意思我沒太明白,我得回去辦事。」王一鳴笑道。
「我們懷疑這裡有人故意縱火。」林重說完和樊曉庵朝廖靜深耳語幾句。
廖靜深皺起眉頭想了想,看看遠處的工人,又看看王一鳴,朝林重低聲道:「你是主管業務的副科長,你說該怎麼辦?」
林重又給廖靜深耳語幾句,廖靜深點點頭,朝王一鳴笑道:「王課長,你們少安毋躁,這事兒比較複雜,我得去給神谷川……」
「其實很簡單,我們懷疑這案子涉諜。」林重搶道,「現在我們要把工人召集起來,挨個詢問,並且進行技術鑒定。所以你們不能把人帶走。」
「老弟啊,這話就不妥了吧?在你們眼裡,連放火也是間諜乾的啊?我就不信了,間諜能做這事兒?再說就算有人故意縱火,我們帶人回去審問也有很正當的理由,因為我們是刑事課的,按你的假設,這首先是一起刑事犯罪對不對?」
「憑啥讓你們把人帶走?平時你們盡搶我們的案子,而且這案子的線索還是我們先發現的。」特調科行動隊的一個手下站出來朝王一鳴說道。
王一鳴還沒說話,他的幾名手下卻嗖地一下拔出槍,叫囂著就要把人帶走,林重帶來的一干人等也把槍上了膛,雙方劍拔弩張地對峙著,氣氛瞬間變得緊張了,威力朝對面的王一鳴他們狂吠起來。
「老王啊,這樣就不好了吧?」廖靜深尷尬地笑著,想打個圓場先息事寧人再說。這時,一個聲音詭異地笑了幾聲從遠處走來:「這裡讓我想起了當年的戰場,那時我和你們憲兵大隊長竹次郎還是關東軍的一名上等兵。」
神谷川背著手邊說邊走來摸了摸威力,特調科的手下頓時挺直了腰桿。他走到兩方中間,大家不約而同地放下槍,聽他說道:「我倒是認為,不管這是不是一起涉諜案,它發生在關東州之內,起火的原因應該由我們警察來調查,而不是你們憲兵司令部。」
王一鳴正想該怎麼應付,神谷川卻踱到他跟前,把配槍從他的腰間掏了出來在手中反覆把玩。周圍沒一個人敢動一動,半晌,神谷川笑著問道:「王課長,你認為呢?」
「那我得回去問問我們竹次郎隊長……」
「完全可以,你甚至應該問問他,是否還想跟我較量一下劍道。」
王一鳴正要走,被身邊的一個手下捅了捅,他一回頭連魂都差點嚇飛出去。只見神谷川似笑非笑地用黑洞洞的槍口瞄著他的脊背。他不知神谷川想幹什麼,一時緊張地說不出話來,卻聽神谷川說道:「你這槍不錯,就是保養得不太好,準星上有灰。」
王一鳴這才想起那是自己的槍,趕緊從神谷川手中接過來,把被捕的章魯等人往林重跟前一推,夾著尾巴走了。
「這個瘋子……」王一鳴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邊走邊嘟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