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焚 16
「憲兵司令部刑事課?」林重說,「科長是那個叫王一鳴的?他好像很喜歡搶咱們生意。」
「我知道你抓吳小松那事。咱和他們都是兄弟單位,這樣的事能讓一步就讓一步,他們愛抓人就讓他們抓去,咱們落得個清閑。」廖靜深背著手呵呵一笑,「共產黨嘴硬著呢,假如抓了人審不出什麼名堂,弄個逮捕證還得看檢察廳的臉色,何苦來呢?」
「可是抓捕吳小松是神谷先生的意思。」林重說。
「噢,那就當我沒說……」廖靜深若無其事地繼續嘟囔著,「這些人有的在國外去吃了幾年三明治,有的是吃了幾年壽司,大都是喝了一肚子洋墨水回來的,所以性格比較古怪,咱們做領導的應該有容人之量。」
「對了,您讓錢斌給我的那個間諜活動報告我大概看了一下。光在關東州的活動的朝鮮獨立運動團體就有十五個?」
「其實遠不止這麼少,這只是咱們警察部掌握的。」廖靜深笑著搖搖頭,又說道,「你在外久了有所不知。關東州這個地方向來不太平,尤其是三一年之後,這裡都要成為間諜樂園了。朝鮮的那些獨立運動團體在三一年之前有九個,現在據說至少有三十多個。蘇聯人、美國人,甚至是英國人,這些都不算什麼,最要命的是共產黨,他們搞刺殺、搞爆破、搞民運、搞地下印刷廠,到處散發反滿抗日印刷品。這些間諜就像割韭菜,怎麼也割不完。」
「去年這個時候,溥儀和張景惠面前的紅人——滿洲的外交部和民生部的兩個次長,從安東省坐火車來這裡學習交流,這車門一開,運來的卻是兩具光著屁股的屍體。連護送他們的特高課的人都不知他們怎麼死的,那可是專列啊!豪華的!」
「光著屁股?」
「對啊!兩人的屁股上各用血水寫了一副對聯。外交部次長的上聯是『偽外交屁股貼臉』,民生部次長的下聯是『假民生臉當屁股』!」
林重憋著笑,廖靜深看他一眼嗔怪道:「想笑就笑出來,這又沒什麼。當時在現場,神谷先生和特高課幾個負責人笑得肚子都抽筋了。」
「共產黨乾的吧?」林重問道。
「無孔不入……」廖靜深嘆著氣點點頭,又說道,「咱們需要注意的是,蘇聯、英國、美國,這些國家一般是不會讓本國的間諜在這裡明目張胆地活動。因為這些高鼻樑藍眼睛的人很惹人注意。所以他們的情報活動都是由他們的代理人來完成的,這些代理人大都是滿洲人。如果你在上海抓住了一個間諜,你認為他百分之九十是中共,這應該沒錯,但是換在這裡,就犯了主觀上的錯誤。這種現象是關東州獨有的。」
「那這案子後來結了嗎?」
「結案?哼,連兇手都不知是誰怎麼結?」廖靜深搖搖頭,歪嘴笑著說道,「後來——」
廖靜深本來差點就把話接著順下去,卻突然把它吞了回去。見錢斌迎面走來,他不失時機地說道:「錢秘書,你通知各個科室的人,十分鐘後去會議室,我要傳達個重要消息。」
然後他看看錶,對林重說:「等這些瘋子集合還有些時間,去我辦公室,我哪兒有好茶。」
來到廖靜深的辦公室,林重主動沏了兩杯茶,見廖靜深拿起筆在台曆上寫了些什麼。
「樊曉庵托我給他女友換個工作。你瞧我這記性,現在還非得把它記在台曆上。咱男人一過四十五馬上就老了……」廖靜深拍著腦袋自嘲道,又說,「你夫人要是想換個工作,我倒是也能幫上忙。」
「她就是一家庭婦女,脾氣也不好,還是比較適合在家帶孩子。」
「看來咱們英雄所見略同,女人最適合呆在家裡,那些事業型的女人交際太廣泛,不好弄。」廖靜深又笑道,「林副科長,這關東州蟠桃會裡的各路神仙我都介紹完了。咱們特調科剛組建不久,對於今後的業務發展,你有何打算?」
林重觀察著廖靜深在台曆上記筆記的習慣,笑笑說:「我回來得比較倉促,也沒什麼具體的打算。反正我支持您的一切主張,至於以後,我還是先熟悉一下情況再說吧!」
林重想了想又說:「對了,吳小松還被押在咱們這裡,我看他作用已經不大了,是不是和其他犯人一起先送去關東州監獄等檢察院起訴?否則再抓幾個人的話,咱這地方就擠不下了。」
「完全可以,按照咱們的工作章程,你是主管業務的副科長,這些你說了算,所以以後沒必要徵求我的意見。」廖靜深微微笑了笑,又意味深長地說道,「不過老弟啊!你剛回來不久,這關東州官場上的很多情況你可能不是很了解,做老哥的給你提個醒。咱們滿洲人在這裡,縱然做到你我這個級別,也只能算個二把手。所以無論你做什麼,神谷川先生沒意見,我就沒意見。因為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只是給他們打工的。」
「日滿親善,這道理我從小就明白。」林重笑了笑。
這時,錢斌用電話告訴廖靜深,大家已經都在會議室等著了。
走進會議室,除了那個撲克臉的傅大姐,其他人交頭接耳,似乎沒有注意到廖靜深和林重的到來。廖靜深清了清嗓子,手一伸,沖大家介紹到:「咱們特務調查科新上任的副科長,林重,在外執行任務多年,剛剛回來。」
掌聲過後,廖靜深側頭問道:「林副科長是關東州本地人吧?」
林重點點頭,廖靜深滿意地說道:「好!咱們特務調查科成立不久,各位大都是從各地選拔的精英,對關東州這個地方不甚了解,都很正常。但是這種正常放在工作中,就會變得不正常,甚至危及生命。不是我危言聳聽。上次圍捕中共關東州特委一案的報告中顯示,有些人居然在追捕過程中迷路了?這簡直……」
廖靜深沒有繼續指責,而是話鋒一轉:「林副科長是土生土長的關東州人,安藤部長給他頒發了關東州警察部的一等貢獻獎章。目前咱們警察部只有兩個人獲得這個獎章,另一位就是神谷次長。」
眾人騷動起來,廖靜深接著說道:「所以希望以後林副科長可以帶領大家解決工作中的各種問題。現在我要說的是,我剛從新京開會回來,就在前不久,張學良和楊虎城在西安給蔣介石搞了『兵諫』,所以新京的這次會議甚為重要,滿洲國八大部和十四個省、兩個特別市、一個特區的人都去了。據可靠情報,現在蔣介石和南京方面已經接受了中共的『停止內戰,聯共抗日』的主張,所以以後的形勢不容樂觀……」
翟勛聽到這裡,想起了自己先前和林重打的那個賭,心裡咯噔一下。
廖靜深看著筆記本頓了頓,像是發現了一顆寶石似的目光一亮,撇開筆記本說道:「這次新京開會的間隙,我有幸再次當面聆聽土肥原先生的教誨。我們探討了這樣一個問題——『間諜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職業?』土肥原先生的觀點令我終生難忘,他說——不是每個人都能當一名科學家,但是每個人都能當一名間諜,前提是只要他能夠搜集到情報。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間諜不是一個職業,而是一種生活的方式,這種方式全靠演技來表現和維持。」
廖靜深說到這裡,又看了一眼筆記,肯定地說道:「沒錯,他的原話是這樣說的,一字不差。諸位聽聽,有哲理吧?當然,土肥原先生還說,這其實也不是他的觀點,而是在一個作家的小說中看到的……當然,這作家是誰我就沒問了……」
在座的人頻頻點頭交流,對這種觀點露出極為讚許的表情,林重也不例外,他心裡很佩服能說出這個觀點的人。
「話題扯遠了……土肥原先生的意思是,我們『特務調查科』是一個反間組織,我們應該對一切事物、一切人等持懷疑的態度。共產黨在關東州的特委高層已經損失殆盡了,但是他們的基層力量還是根深葉茂,現在雖然看似銷聲匿跡,可我斷定,風聲過後他們一定會更加活躍,就因為這個『西安事變』給他們帶來的良好形勢!」廖靜深向後靠著,環視四座說道,「所以我說,諸位一定要把腦子裡那根弦繃緊了,因為以後我們面對的敵人不僅僅是共產黨,還有國民黨。所以大家要用鼻子去嗅,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聽,最重要的是要用腦子去想。找出每一處可疑的地方,讓他們無處遁形!」
廖靜深看看錶,問林重:「我今天開會的目的就兩個,一是傳達新京會議的精神,二是介紹和歡迎林副科長的歸來。神谷次長曾經強調過,會議要盡量少開,而業務要多做,他最反感那些冗長的講話了。呵,其實我才講了十分鐘。林副科長,你還有沒有要補充的?」
林重一直在分析廖靜深的這些講話,不免有些出神,這時回過神來說道:「暫時沒有了,我剛剛回來,發現關東州這幾年變化很大,有些地方我也不怎麼熟悉,需要各位同事的多多幫助和支持。」
林重說完這些,向大家來了一個標準的日式鞠躬。
會議結束后,翟勛瞅空跟上廖靜深,問道:「科長,老蔣沒死啊?」
「哪個老蔣?」廖靜深被問得一頭霧水。
「蔣介石啊!」
「當然沒死了。」廖靜深問道,「你怎麼突然關心起他來了?怎麼,你想去刺殺他?要是這樣,我可以給神谷次長和安藤部長彙報一下……」
翟勛看出廖靜深在和自己開玩笑,沒好氣地嘆了口氣,轉身走了。
晚上,漁家餃子館一間包房裡,林重的十幾位同學圍在一張圓桌前坐著。
林重看了看眾人,朝有些微醉的翟勛問道:「程東和馮吉書呢?」
「我都挨個打電話了,他們就是不來。」翟勛小聲無奈道,轉而又站起來說,「哥們兒姐們兒,我說兩句。我的大哥,咱們的同學林重,他沒死,他回來了!」
「你還是那麼不會說話,什麼死不死的?多不吉利。」一個女同學嗔怪道。
翟勛笑著抹了把微紅的臉,腦袋一抬又說:「那我就說點別的。我大哥林重,從小就老照顧我們了。大家都知道,以前在大阪町,我和周勇幾個總被日本小孩欺負,我們都不敢還手。但是林重搬來之後,有一次日本小孩又欺負我們,唯一敢還手的就是林重。當時那幾個日本小孩特壯實對吧?」
「還行吧?我倒覺得咱們幾個當時瘦得跟豆芽菜似的。」林重笑道。
「反正那些小孩打他一次,他就還手一次,把他打倒一次,他就站起來一次。到最後,那些日本小孩都繞著他走。」翟勛朝林重回憶道,「是你教會了我,從此不再當個懦夫。後來……」
「後來你們成了硬漢,我卻成了妻管嚴。」林重接茬道,大家哄堂大笑。
「反正老大,請允許我敬你一杯。」翟勛真誠地拍著胸脯說道,「這杯我幹了,你隨意。誒?周勇,老大回來了,你是不是也得陪一個?」
「以前的事就別提了,還是咱們一起走一個吧!」林重站起來說道,大家嚷嚷著『幹了』,然後一飲而盡。
「日本小孩是挺欺負咱們的。」那個女同學嘀咕著,她老公在身邊搗搗她說,「你能不能不胡說?」
「我說說又怎麼了?翟勛不是也在說嗎?」
「人家是幹什麼的?你是幹什麼的?他說跟你說能一樣嗎?」她老公道。
酒場快散了,翟勛出去買單,一看賬單說道:「這麼多錢?最近手頭太緊,先給我記上。」
「翟隊長,您這個月賒了這麼多,不能再賒了。」服務員為難道。
翟勛眼睛一瞪還想說什麼,卻被從衛生間出來的林重攔住。林重把錢給服務員,翟勛無奈道:「大哥,本來是該我請的,這幾天窯子里出了點事……」
「怪我,今天這菜點多了,我請。」林重又對服務員說道,「給我再包一份鮁魚餃子,帶走。」
「你也知道,我的錢全花在我弟身上了。」翟勛道,「所以你說,誰敢要我這樣的人?」
「他還是那樣?」林重問完,見翟勛點了點頭,於是掏出幾張鈔票塞給翟勛,「回去給他買些東西,拿著吧,都是兄弟。」
「大哥,我跟你打的那個西安事變的賭,我還沒錢給你呢!你這……」
「兄弟之間開個玩笑你也當真……」林重笑著摸了摸翟勛的後腦勺。
翟勛眼圈微紅,和林重搭著肩膀出了酒店。林重故意對翟勛說道:「今天高興,喝得有點高。不早了,錢秘書今天還提醒我,明天要開會。他心還挺細,我需要的資料都是他拿給我的。」
「你千萬別把那操蛋玩意兒當弟兄,你知道我跟周勇在東關街搶地盤的事是誰告訴神谷川的?就是這小子。」翟勛看著背後的周勇,悄悄地給林重說道。
「他沒什麼背景吧?敢幹這種事?」林重不解地問道。
「他有個姨夫,你知道是誰?」翟勛說,「就是廖靜深。你別以為廖靜深沒什麼本事,他的道行老深了。」
倆人正想告別,周勇卻站在車跟前說道:「急著回家幹什麼?我請你們去泡溫泉,醒醒酒。」
三人驅車來到一處室外溫泉,周圍是幽靜的松柏林,還有幾座日式的涼亭,一條崎嶇的鵝卵石小路通向溫泉池。三人泡在溫泉中,從氤氳的水汽里抬頭仰望著滿天星光,一個竹木的茶盤漂在水面上,各自呷了一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