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到盡頭

  阿蠻身邊的幾個奴婢戰戰兢兢,不敢抬頭看坐在上麵的貴妃。楊玉倒是沒有厲聲厲色的逼問,反而是平和的對著春桃說:“這些年了,阿蠻身邊都換了新麵孔了。他們可憐見的,搬凳子叫她們坐下慢慢的說話。不要害怕,我也不是老虎能吃了你們。”


  春桃使個眼色,立刻有小宮女搬了凳子,那幾個人哪裏敢坐下啊,春桃說:“這是貴妃的意思,你們還敢違背不成。娘子最是平易近人的,你們不用害怕。今天叫你們來,你們應該知道是問什麽。你們把自己的知道的都說出來。”


  那些侍婢們小心翼翼的坐下來,楊玉掃一眼這四個人,對著看起來像是為首的那個說:“你叫什麽名字?看你比她們大幾歲,應該是阿蠻身邊最信任的了。昨天晚上,你們家娘子都做了什麽?她聽見了什麽?說了什麽?”


  “奴婢叫鴛鴦,這個名字還是我家娘子給起的,我從十歲就在娘子身邊了。昨天晚上,娘子和郎君從去宮中赴宴,等著回來的時候,娘子並沒什麽異常,隻是後來和荔娘,母女兩個爭辯起來了。後來我家郎君說了句什麽,娘子就把自己關起來生悶氣。後來太子殿下來了,我去回報了娘子,娘子要去見太子殿下。但是半路上娘子叫我去辦事,我就離開了。”鴛鴦的抬頭看看楊玉:“我等著辦好了事情再回去,娘子已經不見了。”


  楊玉在心裏大概推測出來昨天晚上王忠嗣的家裏發生了什麽,宴會之後,阿蠻和女兒小荔枝發生了爭吵,王忠嗣和阿蠻意見相左。這個時候桃子來了,為了告訴他們鈐娘的事情。剛才鴛鴦吞吞吐吐的,什麽被半路打發走了,大概是阿蠻聽牆角了。之後就是阿蠻離家出走,王家整個亂套了。


  “你平日跟著你們娘子,她是誥命夫人,怎麽身邊隻跟著你一個?她們三個呢,剩下的人呢?當時是晚上,應該早就關門閉戶了,怎麽一個大活人出去了,竟然沒人知道?不是說王忠嗣素來治軍嚴謹,今天看來都是笑話。自己的娘子半夜出門都沒人知道啊!”楊玉忽然發現王忠嗣的家似乎管理很成問題,哪裏是什麽官宦之家,根本就是個篩子!莫非是王忠嗣早就另有新歡了,阿蠻一直被欺負被冷落?

  “貴妃有所不知,我家娘子素來不喜歡身邊跟著人的,她說不喜歡前呼後擁的,而且在河東的時候,很不講究這些。這是來長安,我們四個都算是服侍娘子的人,其實在河東的時候,也就是我和大雁在娘子身邊,她們兩個年紀小,是做針線活的。而且娘子素來行動不叫人知道。她身上有大門角門的鑰匙,昨天晚上太子殿下來了,大門是打開的。”鴛鴦很無奈的攤手:“娘子素來行動隨意。”


  阿蠻還真是保持著現代社會的習慣啊,想去什麽地方抬腿就走,身邊也不需要跟著個大尾巴。倒是自己——楊玉看看自己身邊,真是被同化了,她身後永遠跟著個華麗麗的大尾巴,真是威風赫赫啊。而且別說是想出門就出門了,就是這個紫微城也出不去啊!

  “唉,還是老樣子啊。你們娘子真是無拘無束。可見你們郎君對她是百依百順啊!”楊玉不由得感慨起來。鴛鴦苦笑了下,張張嘴到底沒說話。


  看樣子阿蠻和王忠嗣的感情出問題了。“對了昨天晚上她是因為什麽和小荔枝吵嘴了?這對母女,小荔枝是個挺可愛的孩子,怎麽和她阿娘拌嘴呢?對了,她的終身大事可有著落了?”楊玉忽然想起阿蠻在信中抱怨過女兒很挑剔,說了好幾門親事都不滿意。王忠嗣倒是隨著女兒的心意,並沒勉強她。


  楊玉在回信中說可以在長安為小荔枝物色人選,問阿蠻希望女兒找個什麽樣子的另一半。誰知阿蠻很久才回信說女而心思未定,還是等過段日子,更成熟一點再說。接著這一等,就是好幾年了。小荔枝的年紀放在現代正是青春好年華,可是在這裏就有剩下的急迫感了。按說王忠嗣的身份擺在那裏呢,小荔枝總不會沒人上門求親。誰知就這麽神奇,小荔枝到現在還是雲英未嫁呢。


  看著鴛鴦,楊玉知道問不出什麽有用的東西了。她一擺手:“你們下去吧,回去好好想想,你們娘子有說過沒有,她在洛陽有什麽想去的地方。”


  打發了這些人,楊玉出一回神,問身邊的人:“聖人在做什麽呢?”“聖人接著召見了王忠嗣,聽他詳細匯報邊鎮的軍務。這會隻怕還在討論軍務呢。”春桃打開窗子,扶著楊玉站起來:“今天一大早,聖人就叫人傳柳先生入宮為娘子診脈呢。怎麽這個時候了,還不見人呢?”


  說著就見著李隆基被簇擁著來了,他身後跟著的正是柳東桓。楊玉抱著胳膊,帶著不耐煩:“我好好地,才不要喝藥呢!柳東桓越發的沒醫德了,隻要三郎吩咐什麽,他就跟著做什麽。我當初還以為他是不染紅塵的翩翩君子呢,誰知也是個大俗人!”


  “娘子在說誰是大俗人啊?”李隆基笑著進來,上下打量著楊玉。楊玉站在窗邊,春天明媚的陽光也不能給她臉上增添一絲紅暈。“你看娘子氣色,總是這麽蒼白。你要盡心為她調養知道嗎?”李隆基對著柳東桓發號施令。


  “還能有誰!我還以為你是個滿懷理想,不向世俗低頭的人呢。誰知你根本就是個奴顏媚骨!我不吃藥,我很好!”楊玉對著柳東桓不滿的叫起來。


  “娘子真是過河拆橋,翻臉不認人的代表啊。別的不說,就看在我拿出畢生所學,叫娘子重新站起來的份上,你也不能這麽對我啊!而且娘子的臉色的確不好。五穀為養,最近娘子已經不食五穀了?這很不好!”柳東桓嚴肅的審視下楊玉,請她坐下來要診脈。


  楊玉在心裏嗤笑一聲,我那是生酮減肥,你知道什麽啊!但是李隆基還是親自把楊玉押著坐下來,給柳東桓診脈。柳東桓臉色凝重,給楊玉詳細的診脈,半天一句話都沒說。楊玉都被他看的心裏毛毛的。這個小氣鬼,不就是聽見我說他的壞話嗎?裝神弄鬼的嚇唬我。剛要說話,柳東桓一臉嚴肅的對著楊玉說:“娘子想要保持身材,但是過於急功近利了。現在雖然看不出來什麽,但是病根已經在身體中埋下了。今後一定要飲食均衡,不能有偏廢。我給你開個方子慢慢的調養。雖然不能很快見效,但是卻能培根固本。那些邪魔外道的東西還是算了吧!”說著柳東桓開方子,並且嚴肅的對楊玉說要保持合理的起居。


  簡直是翻天了!楊玉一臉鬱悶的對著柳東桓的背影做鬼臉,李隆基則是認真的把藥方子看了幾遍:“就按著上麵的抓藥,我親自看著娘子起居,再也不能隨著你的性子胡來了。怎麽阿蠻還沒消息嗎?”


  李隆基心情似乎不錯,拉著楊玉在自己身邊坐下來。“三郎倒是心情很好,阿蠻到現在還沒消息呢。她很久沒到洛陽了,孤身一人能去什麽地方呢。要是遇到了危險可怎麽辦啊?對了王忠嗣是什麽態度啊!不見的是他的娘子啊!”楊玉覺得問題肯定在王忠嗣身上,阿蠻是個很有責任心的人,絕對不會這麽放手不管,自己跑不見了。阿蠻和王忠嗣有一兒一女,外人看起來是和諧美滿的一家。這是在美滿幸福的外表下,竟然是這麽多問題。


  李隆基說過王忠嗣的兒子沒能繼承自己父親的軍事天分,小荔枝則是婚事不順利,子女身上出問題,父母於很大責任。管中窺豹,大概阿蠻和王忠嗣的婚姻早就是千瘡百孔了。


  “這個麽,我倒是沒注意。他今天說的是軍務大事,絕對不會牽扯上兒女情長來。身為邊鎮節度使,怎麽能公私不分呢。不過在奏對的間隙,他時常走神,整個人也顯得憔悴不少。想來他應該是心裏著急的。我覺得是阿蠻太刁蠻了,整天把王忠嗣抓的死死的。其實她帶著一雙兒女在長安或者洛陽常住,叫王忠嗣在外麵安心帶兵是最好的。你看朝中那麽多鎮守邊鎮的武將,多半都是把家安在長安或者家鄉的。等著男孩子長大了,就送到父親身邊去,跟著學習軍務。女孩子就在身邊親自教養。這樣不是很好?等著孩子長大一些可能去邊鎮團聚!誰知她倒是好,抓著王忠嗣不肯放手。在邊鎮還亂插手!”李隆基言語之間很是不滿。


  楊玉一愣:“阿蠻不辭辛苦跟著王忠嗣到河東,那邊氣候不好,更是常有戰事,她不拍辛苦,不怕危險,怎麽就換來這個評價?是聖人的意思呢,還是王忠嗣和三郎抱怨呢?”阿蠻當然可以留在長安過自己的小日子,然後一個人撫養孩子,等著孩子長大一些就到邊鎮去和王忠嗣團聚。可是阿蠻不忍心叫丈夫一個人在那種地方,她在邊鎮上跟著吃苦養孩子,卻是吃力不討好啊。


  “哼,王忠嗣自然不會說自己娘子的不是,一切都默默地放在心裏了。我是那種無聊的人嗎?這是阿蠻的風評。你可知道她為了廢掉營妓,差點釀成嘩變!這個事情阿蠻不會和你說的!”李隆基不滿哼一聲,楊玉則是沉默了。


  阿蠻跟著王忠嗣到了河東,這裏不同於長安的繁華,更沒有江南的精致美麗,有的隻是草原沙漠,烽火台,一個個條件艱苦的邊塞營壘和隨時會跑來搶劫突厥人,楊玉隻要想想,都會覺得辛苦。誰知阿蠻竟然在哪裏堅持了這麽多年。關於營妓的事情,楊玉和阿蠻骨子裏不認同。隻是楊玉承認自己很圓滑,甚至是狡猾自私的。她知道自己無力改變這些,於是幹脆裝著沒看見不知道。但是沒想帶阿蠻有這樣的勇氣。


  “我很佩服阿蠻的勇氣,和她比起來,我真是個懦弱的人。好吧,就算是阿蠻和王忠嗣過不下去了,我也要先把阿蠻找到啊。”楊玉想起什麽,忙著站起來:“我想起來了,阿蠻會在什麽地方!”


  “這個時候了,還是叫人去找了。”李隆基忙著跟上去,叫楊玉先把午飯吃了,然後才準出去。


  洛陽這些年變化很大,但是有些地方還是保持著原來的樣子。這是一條很偏僻的街巷,平日裏麵幾乎見不到什麽行人,這條街上隻有幾座宅院,深深地院牆,裏麵草木蔥鬱,可是大門卻一直關著。除了幾個看房子的人,從來不見主人們的真麵目。


  楊玉站在一座宅院門前,看著有些歲月感的大門。這是當初自己出嫁時候叔父和嬸嬸送給楊玉的嫁妝之一,一處宅院!但是這個地方很偏僻,交通也不方便,所以雖然挺寬敞的宅子的,卻賣不出幾個錢,就連著出租也不容易。因為這裏離著紫微城很遠,官員們是不會住在這裏的。這裏離著商業繁華的東西兩個市場和碼頭更遠,那些商人也不會租這個地方。楊玉幹脆就一直把它空著。當年她偶然遇見了阿蠻,把她安置在這裏。


  誰知兜兜轉轉,又回來了!楊玉伸手拍打著門環,誰知稍微使勁,大門竟然自己打開了。楊玉幹脆直接進去了。門邊上放著掃帚,地上有打掃的痕跡,看樣子是看房子的人打掃一半忽然有事出去了。楊玉沿著石子鋪成的路一直向裏走。


  果然在進了第二層院子,楊玉看見正穿著一身粗布衣裳的阿蠻在房簷下曬手絹呢。兩個人四目相對,沉默了一會,異口同聲的說:“我就知道你會找來!”說著兩個人都笑起來了。阿蠻笑著笑著忽然抱著楊玉哭起來。阿蠻哭了很久,楊玉安撫著拍著阿蠻的後背:“好了,哭了半天,心裏不痛快都出去了。你可知道為了找你,洛陽城都要被翻過來了。接下來你要做什麽呢?是教訓下王忠嗣,還是一拍兩散?”


  “我是個失敗者,我覺得自己像是個傻子,在不屬於自己的世界裏沒頭蒼蠅一樣的亂撞,結果頭破血流,卻惹得所有人厭煩。”阿蠻哭了一會,無力地坐在房簷下一個蒲團上,喃喃的說著。


  …………我是阿蠻訴苦分隔線…………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這話沒一點錯。阿蠻這些年下來,生活簡直看不見希望,女兒越發的固執和敏感。小荔枝完全是為了反對而反對,隻要是父母相中的小郎君她都不同意,要是不理會她,家長包辦,小荔枝就要尋死覓活了。這樣也還算了,反正阿蠻和王忠嗣還是養得起一個女兒的。誰知小荔枝忽然喜歡上個窮書生!


  而且這個人在阿蠻看來是品行不端,根本不適合女兒。為了這個男人,母女兩個關係緊繃到了極致。那天晚上,阿蠻從宮中回家發現女兒竟然不在家裏。最後阿蠻在後院發現了跳牆回來的女兒!原來那個書生竟然跟著到了洛陽,悄悄地約了小荔枝出去了。


  那一刻阿蠻徹底爆發了,母女兩個爆發了激烈的衝突,結果王忠嗣竟然責備阿蠻沒有教育好女兒,還說了些過分的話。“……他竟然說我這些年一直在給他找麻煩!我竟然是他的累贅!當初我從長安到邊鎮的時候他怎麽不說我是個累贅?你看我的手,你看我現在的樣子!”阿蠻伸出手,曾經的纖纖玉手,竟然變得粗糙,上麵清晰可見各種的傷痕,有切割的傷痕,有燒傷和凍傷之後留下的痕跡。


  “我燒水做飯,縫補衣裳,什麽樣子的苦沒吃過?你做過在擔水的活兒嗎?那麽冷的天氣的,挑著沉重的木桶,從黃河岸邊把水一擔一擔的挑回來。我的肩膀開始變得青紫,接著皮膚破了,最後鮮血把衣服和傷口黏在一起!那個時候他怎麽不說我是個累贅了!”阿蠻越說越激動,她發出憤怒的吼聲,控訴著王忠嗣的薄情和忘恩負義。


  楊玉沒說話,隻任由著阿蠻發泄。等著阿蠻沒了力氣,她倒一杯水遞給了阿蠻:“我相信你是的真的愛那個男人。但是這些都過去了。當初你做這些的時候也是心甘情願的,王忠嗣並沒甜言蜜語的騙你。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不要折磨自己了。你要是氣不過,幹脆這樣——我把王忠嗣約出來,你狠狠地揍他一頓,或者叫人揍他一頓好了。”


  阿蠻慢慢恢複了冷靜,她瞪一眼楊玉:“我才不會雞蛋碰石頭呢。我需要的是安慰,你卻給我出餿主意。我真是失敗,兩個孩子都成了仇人,一切付出都成了累贅了!既然這麽嫌棄我,我主動讓出位子來。省的叫他們費事。那個鈐娘真的是——”阿蠻想起那天晚上聽到的桃子和王忠嗣的對話。


  “鈐娘什麽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好今後怎麽辦了嗎?對於家庭,可不能意氣用事。你離開了,可是你也要為了孩子想想啊。別忘記了,有了後娘就有後爹。那個鈐娘說起來還和你很有點關係呢。”楊玉看著天色,剛才還是陽光明媚,這會天色開始暗淡了。楊玉看一眼大門的方向:“我覺得你需要一個人想想清楚,這裏很安靜,你先住幾天。好好的想想今後要怎麽做。我是無條件的支持你一切決定的。你問心無愧,何必這麽糾結於別人的一句話呢。其實愛情是個自我的事情。你愛他,與他無關。你不愛他了,也和他沒關係。人生如此美好不要為糾纏於不相幹的事和人!”


  阿蠻苦笑了下:“謝謝你,我在想若是隻有我一個在這個世上,我也許早就崩潰了!有你真好!”


  “傻子,我一直都在啊!你為什麽不肯告訴我那些事情啊。真是個騙子,隻在信裏說什麽浪漫的邊塞生活,我竟然還信了!”楊玉狠狠地捏一下阿蠻的臉,使勁的抱住了自己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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