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大火
「只許你尋歡作樂不許我亂走是什麼道理?衙門也沒這麼霸道!」她面色鐵青,整個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我去金銀花滿樓是因為衙門的事,並非你看到的那樣。孟家出了事你還來這裡做什麼?甚至還走了進去!」
幾日未見,再見到她,她態度竟然冷淡至此。
之前她與孟家小少爺書信往來,裝作別人亡妻在世;那日又十分憂心孟家,不吝於讚譽之詞欽贊孟遠舟;孟家下人對她的那些似是而非的安排;今日他又從秦蕊口中得知,孟遠舟曾在她頭上戴了一支簪花。
她的那顆心放在了哪兒?又打算做什麼?他越發覺得自己低估了她的本事。
他現在可以確定她不是魏國公的人,和孟遠舟也沒什麼關聯,可他又不想承認她就是以前的杜如蘭。
「烏大人讓我進去豈容我拒絕?」杜若反駁道。
「你不是慣會辯解么?為何不拖延一會兒等我過來?」
一個捕快走過來見倆人正發生爭執,連忙接過宋居安手上的書信等物拿著走了。
「我怎麼知道你會過來。」再說了,那樣的情形她若是不肯進去,必定被人綁了扔也要扔進去。
「說來說去,你只不過想進去見他。」他冷著臉道。
「我想見誰?」
「除了孟遠舟還能有誰?」
「隨你怎麼想!你最好想的再不堪一些,把我休了一了百了!」
杜若又驚又氣又難過,滿腔悲憤,眼眶一熱,淚珠子撲簌簌落了下來。
她用手抹了一把淚,方才緊繃的神經放鬆了些,這才看清宋居安一邊的衣袖被血染紅了,潦草的包著,衣裳上有幾處染了血跡,左側臉上也沾了一些。
她又將淚意收住了,問他道:「你這……是怎麼了?」
「過來的路上見到了幾個搶劫的。」他語氣稍微緩和了些。
實際上是從他走出金銀花滿樓以後,秦蕊才叫人動的手,既然發現了他在這裡,魏國公又怎能讓他繼續活著呢。
「傷……嚴不嚴重?」
「還好。」
「那……我先回家去了。」杜若遲疑著道。
「你一個人回去不安全。」他朝四周看了一眼,不知道那些人會不會對她動手,「先等著我,烏大人這邊若是沒用的著我的地方,我們就一起走。你跟我來!」
杜若見他轉身朝前走,只好跟了上去。
烏大疆和下屬正在翻閱那些書信以及賬本,一個個的口中連連發出驚嘆。
「咱們豐陵縣竟然有這麼一個富可敵國的大商人!孟家家財不計其數!可比國庫啊!」書吏震驚的嘴巴都合不上了。
見宋居安去了,烏大疆連忙讓人給他讓出個位子來,將書信遞給他看,「宋先生,這些書信一拿,孟家全招了!他們一直為魏國公斂財!販賣私鹽鑄造鐵器,甚至還私自販賣貨物給南邊幾個國家,這在咱們楚國可是罪無可赦的大罪啊!」
宋居安沉靜的將那些東西翻閱一遍。
杜若站在邊上,只覺得身上一遍遍的發冷。
「那金銀花滿樓就是、就是……」烏大疆拿著賬冊的手都在劇烈發抖。
宋居安朝周圍看了一眼,連忙道:「大人,這些暫且保密,不能打草驚蛇,不然憑衙門的這點人根本對付不了他們!金銀花滿樓里也潛藏了許多武功高強的打手。」
烏大疆點頭如搗蒜。
「你們幾個!嘴巴給我嚴實點!」烏大疆一揮袖子,緊張的囑咐棚子下的幾個捕快,又抬手用袖子擦汗。
這些消息足以讓他渾身發冷,但身上的虛汗不住的往外冒。
烏大疆彎腰朝前後左右看一遍,小聲道:「胳膊拗不過大腿,更何況本官只是一個個小小縣令,別這宗事沒呈到京城,本官先……」他做了個咔嚓脖子的動作,驚惶不已。
這可是一步險棋!
「大人放心,您已經去信四五日,高大將軍也該到了!不是今晚就是明早。」宋居安道。
杜若站在棚子外,這周圍的百姓已經被衙門的人轟的遠遠的了。孟家獲罪這樣大的事兒,自然都跑來圍觀,畢竟這麼多年了綉庄名聲在外,孟家也是積善厚德之家。
有惋惜的,不相信的。
也有信誓旦旦說孟家作惡的,回憶著過往的蛛絲馬跡來佐證。
杜若聽了一會兒,裡頭的人說話聲越來越小,她便走到旁邊的干土堆上坐下來,托著下巴望著綉庄的大門。
過不大一會兒,宋居安也走了過來在她旁邊坐下。
「你進去后,他們都和你說了什麼?」他問。
「他們只是讓我將這些東西拿出來交給烏大人,沒說別的。」
「那為什麼你在裡面那麼久不出來?」
「我進去后,也不是立刻就見到人了,等了好大一會兒。」
「嗯。」
「若是獲罪下獄,孟家小少爺會如何?」杜若扭頭問。
「孟家上下都活不成了。」他道。
杜若喉頭一哽,淚水又控制不住的流下來。
他神情淡淡的看著不遠處綉莊裡高聳的亭台樓閣,也不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見她淚水流個不停,他才轉過身對著她,溫聲道:「不管是誰,都保不了孟家,若知今日何必當初,孟遠舟不會不清楚被發現是什麼下場。」
「一開始是怎麼發現孟家背後做的這些事的?」杜若眼睛含淚問道。
「一開始……那日我跟著烏大人去綉庄,天放晴了,你還記得之前大雨連下三四天吧?那日我看到綉莊裡遍布許多較深的車轍,不是當日的,那麼就是雨天時運貨品出去了,可是綉品最怕淋雨,運送出去的不會是綉品,也不是重量很輕的東西……」
「我無意中聽說孟家做生意正經官道不走,途徑下海關時貨物被扣了一次,孟家花了大價錢打點的……」這是韓良探查到的。
「還有,孟家後院不輕易讓人走動,我那日陪烏大人在綉庄做客,吃完飯想隨處走走,被攔了下來。」
杜若點頭,跟在孟遠舟身邊的掌事李瑤就因此斥責過她,她以為只是規矩嚴。
「還有許多細節之處引人懷疑。」宋居安道。
比如說綉庄內高手頗多,連韓良都輕易闖不進去,一個綉庄莫名其妙把守森嚴,本就惹人懷疑。那日韓良跟在烏大疆身邊混進去之後,一直藏到夜裡才出來打探究竟,發現了竹林深處的鐵礦。
比如她在家裡與他說的那些話,發現的異樣。
「所以……這些都是你發現告知衙門的的?」她又問。
「清者自清,我並非故意找麻煩。」他道。
她沉默不語,見他衣袖上似乎滲出了新的血跡,開口道:「傷口應當不輕吧?」
宋居安視線也落在右邊胳膊上。
嚴格的說也不算包紮,大概是手邊沒什麼東西,他只撿了個布帶子從外面將那截衣袖綁在胳膊上而已。
杜若伸手將他胳膊上綁著的布帶解開,將他袖子推上去看了一眼,發現傷口正在往外流血,傷口齊整又深,大約是利刃所傷。
這怎能叫還好……
她將快要落下來的淚抹去,從身上拿出塊帕子,疊一疊系在他傷口上,又用袖子將他胳膊上的血水擦了擦,將他衣袖拉下來,重新用那個被血染紅的布帶子繫上。
「得儘快上藥,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她道。
「嗯,沒有來的及。」他應道。
「搶劫你的人抓到了沒有?」她又問。
「沒有,他們跑掉了。」
「青天白日的竟然公然搶劫。」她不免有些氣憤。
「是啊,不過……現在天色也不早了。」
「那我先去找輛馬車,等會兒走的時候省的去找。」她站起身,朝四周望了一眼,發現那些圍觀的人漸漸三三兩兩離去了。
等杜若從鎮子上找了輛馬車來,西邊的太陽邊上已經出現了幾抹黃雲。
她坐在裡頭,車夫駕車朝綉庄的方向駛。
車夫一邊駕車一邊和她說話,「小娘子去綉庄做什麼?那兒看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吧?其實我剛才從那邊拉人回來!」
「我去看看,我相公在那。」杜若道。
「孟家背地裡竟然做這樣的事,真是膽大包天啊!」那車夫嘆道。
「是啊。」杜若應了一聲。
「咦?那邊好像發生了大火!是綉庄的方向!」車夫忽然驚訝道。
杜若連忙掀開帘子朝前面看去,發現不遠處火光衝天,正是綉庄的方向。
難不成裡頭的人不出來,烏大人準備火攻?!
「麻煩你快些!」她心中忽然焦躁起來。
「好嘞!」
等馬車行到綉庄外,杜若下了車,就看到綉莊裡一片綿延的火海,紅色的火焰吞噬著一切,像是巨浪一般無處不在。
衙門的人都持刀站在外面嚴陣以待,生怕裡面的人忽然趁亂衝出來逃跑。
烏大疆被人扶著,腿有些發軟,甩著袖子指揮下人撞門。
宋居安束手站在一旁,臉色暗沉,忽然想到了什麼,連忙對兩個捕快道:「從綉庄貫穿出來的那條河吩咐人看著,看緊了吧?!」
「看緊了,放心吧宋先生!」捕快道。
宋居安還是不放心,連忙叫了兩個捕快朝那個方向走去。等到了跟前,發現那兒確實有人看著。
他站在那兒看了一會兒,又讓人打起精神來,不要掉以輕心,將帶去的兩個捕快也留了下來。
接著又圍著高牆走了一段,才回到綉庄大門的地方。
綉庄大門已經被人撞開了,衙門的人手中拿著刀卻不敢進去,烏大疆朝一個捕快屁股上踢了一腳,厲聲道:「給我滾進去!看看什麼情況!本官還想一把火燒了這莊子呢,他們倒是自己先點了火!」
杜若這才知道莊裡的大火不是衙門的人乾的。
她站在人群最前面,左手扶在右手胳膊上,透過衣裳摸著那個臂釧,淚又一滴一滴掉了下來。
周圍都是喧囂聲,她聽不清誰說了什麼,只是定定的望著漸黑的天空以及眼前滔滔大火。
宋居安看到了她並走到她面前道:「你先回去吧,我今夜大約走不成了。」
孟家突發大火,想必魏國公派來的那些人也無心殺別人了。
「縣衙的人為什麼不救火?!」她對他大聲道,「怪不得今日他們說那樣的話,原來他們早就想好了要這樣做!」
這樣決絕自毀,太過慘烈!
「他們會燒死的!快讓人救他們啊!」
「孟修文還小,他什麼都不懂!一個小孩子何其無辜啊!求求你讓人救他出來!」
「你冷靜一下,先回家,衙門自會處理的。」
宋居安拉著她的手,一直將她送到馬車上。
「不,我不走!我要在這兒!」她扒著馬車的車轅,想跳下去,卻被宋居安擋住。
「將她送到東溝村去!」宋居安對車夫道。
車夫應聲,將馬車掉了個頭,飛快的朝前駛去。
等回到了家,杜若哭的嗓子都快啞了。院門從裡頭關著,她敲了半天,喊了好幾聲,裡頭沒人應聲,也沒人開門。
她渾身無力的靠在門上。
安靜了一會兒,院子里有腳步聲由遠及近,等走到門后,裡頭有人道:「居安,是你回來了嗎?」是宋金花尖而細的聲音。
「大姐,是我,你開門讓我進去。」杜若站直了身子。
「居安沒回來?」
「他今晚不回來了。」
宋金花哼了一聲,將木門用力推了一下,厭惡的道:「他不回來你回來做什麼!在外頭待著吧!」
「大姐,你讓我進去。」杜若不想和她掰扯別的,語氣也有些低下。
「今兒晚上你休想進來!給我滾的遠遠的!」宋金花說完便走。
杜若又喊了幾聲,裡面再也沒人應答了,不過她隱約聽到蔡氏在屋裡罵了幾句。
她中午吃的不多,晚上飯也沒吃,即便現在要她吃也吃不下去,就是腿有些發軟。
周圍靜悄悄的,連葉子落地的聲音都能聽見,空氣是潮濕的,大約是下了霧。
杜若轉過身,緩緩抬起頭,卻看到幾米外站著個人。
她嚇得叫了一聲,退後兩步,才發覺那是趙進寶!
「嘿嘿……如蘭,你怎麼現在才回來啊?」趙進寶朝她走來。
杜若退到牆邊上,從地上撿了個巴掌大的石塊,警告他:「你別過來!」
「我又不對你做什麼,你那麼怕!他們連門都不讓你進了,你跟我回家吧!」
「走開!別讓我看見你!」杜若靠在牆上,懶得搭理他。
趙進寶想上前,大概是怕她真的砸過來,又遲疑著停下腳步,笑嘻嘻的道:「外頭這麼冷,你不得凍著啊!」
「我凍死關你什麼事兒?」
「我被窩裡暖和,如蘭你去我家!我爹娘都睡了,沒人知道!」他伸出一隻手,想夠她的衣裳。
杜若咬著牙,將手中的石塊對著他的臉砸過去。
趙進寶捂住了臉,那石塊卻砸到了他頭上,他疼的哎唷一聲,哇哇大叫起來,在這安靜的夜晚顯得格外突兀。
「你打我!你打我!」他捂住頭大喊。
「打你怎麼了,我還想打死你呢!你不走我去找村長了!」
趙進寶嗷嗷叫喚著後退,一轉身朝自家跑去。
杜若靠著牆緩緩坐在了地上,她將頭埋在膝蓋上,覺得這夜裡確實有些冷。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想到了周寧婆婆,便抬起了頭。
不如去她那兒?可是這麼晚了,她應該已經睡下了,這麼晚了去打攪她也不合適。
她還有話要告訴周寧婆婆,明兒周寧婆婆聽了一定會高興的。
又愣愣的坐了一會兒,杜若起身走到西邊的草垛旁,將那些乾草團了團,倚坐在上頭,只能在這兒湊合一夜了。
第二天早上,她迷迷糊糊的被人用水潑醒,睜開眼睛,看到宋金花端著木盆站在她面前,一臉的凶神惡煞,「以為你死過去了呢!」
杜若動了動枕麻了的胳膊,用袖子擦一把臉上的水,從草垛上坐起來。
「啞巴了?也不吭聲!」宋金花推她一把,問她。
「大姐!」她喊了一聲,才發覺嗓子啞的厲害,喉嚨痛的很,頭也有些沉。大約是睡在外頭受了涼。
她站起身,面無表情的朝家的方向走。
蔡氏去大女兒家,大約是哭訴了一把她在家過的怎樣不好、怎樣受委屈,回頭又讓宋金花來敲打整治她吧!
宋金花跟在她後頭,嘖嘖兩聲,「你瞧你!吊臉子給誰看?!」
杜若踏進門,看到宋金花的丈夫施萬里也在院子里坐著,手裡頭拿著饅頭筷子,見宋金花回來,對她道:「媳婦兒!快吃飯了!」
蔡氏也打屋裡出來,見了杜若,滿是嫌棄,見杜若往廚屋走,連忙指著她道:「你敢吃一口試試!看我不縫了你的嘴!」
「我就是喝口水。」杜若沙啞著嗓子對她道。
她走進廚屋,用瓢舀了涼水喝了幾口,嗓子火辣辣的疼。又走進西屋裡坐著,聽見宋金花和蔡氏、施萬里坐在院子裡頭笑著說話,吃飯。
坐了一會兒,杜若走到桌前,找了張白紙,用書本壓著一角,拿筆蘸了墨緩緩落筆。
寫好了以後,她將上面的字跡吹乾,折起來放在身上,又茫然四顧,坐了片刻,才從屋子裡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