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景記郭嘉番外
屏幕:
場景一:秋雨瀟瀟而下,長安城濕潤的城中大道上,一騎飛馬疾馳向司空府。及至門前,還不待侍衛看清來者,馬上人就翻身而下,箭一般衝進庭院。卻在下一刻,因著入目場景,僵硬了身形。那是蒼白的布幡和搭至一半的靈堂。哀婉沉鬱「奠」字靜立正中,醒目刺眼。只一照面便讓來人屈了膝蓋,濕了眼眶。
後院里。郭嘉一身青衫,瘦銷筆直佇立在當庭中。目光靜靜地望著不遠處的兩株海棠樹。
那裡一株花葉正當年,光華灼灼,奪目耀眼。另一株卻春秋不在,蕭索滿枝。連那粉色花瓣都飄忽如雨,不及風過,便已凋落塵埃。
郭嘉垂下眸,望著飄落的海棠花:淡紅、粉紅、桃紅、粉紅、粉白、未至蒼白便零落塵埃。
遠處傳來一陣促急的腳步。
郭嘉沒回身,卻聽身後「噗通」一聲跪響。郭滎沙啞而疲倦的聲音自他身後響起:「父親,郭滎不孝!郭滎……來晚了……」
郭嘉僵直了片刻,緩緩低下頭,餘光掃見自己那甲胄未換,滿臉風塵的幼子。
「從西北到長安,日夜兼程很辛苦吧?去前頭……看看你母親吧,她到臨走時候,也一直念著你……」
郭滎閉了眼睛,沖著郭嘉「砰砰砰」扣了三個響頭才依言站起身,腳步踉蹌地迴轉前院。
那裡靈堂安設,正中一個大大的「奠」字刺痛了郭滎的眼睛。隔著棺木幾十尺,郭滎就伏跪在了靈前,任誰拉也不肯起來。
「祖母……深兒要祖母……祖母哪裡去了?爹爹,娘,深兒找不到祖母了……找不到了……」靈堂的一角,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白孝加身,搖著身邊跪坐靈堂的辛敏,仰起的小臉上臉閃爍著滿滿的委屈和懵懂,他完全不明白對他疼愛有加的祖母這幾天為什麼消失不見。為什麼百呼不應。為什麼家裡的除了祖父外所有人都在傷痛啼哭。
辛敏不吱聲,只把兒子加深地摟在了懷裡,眼淚無聲地流下。
郭深乖巧地抬起手,替辛敏把眼淚擦乾。正待繼續扭頭尋找祖母,卻見一臉憔悴的姑母在姑丈陪同下自堂外緩步走來。
靈堂中響起一陣沉鬱壓抑又撕心裂肺的痛哭聲。
「阿媚……」前院的喧雜的動靜到底還是傳到了後花園里,站在樹下的郭嘉,輕輕地抬起手,指尖輕柔和緩地滑過海棠的樹榦,身體也似失去支撐一般漸漸地倚靠其上。
郭嘉合上了眼睛,仰起頭,對著陰沉灰濛的天空聲音平靜低沉,又似乎帶著無邊的委屈控訴:
「阿媚……奕兒他們現在好吵……都不讓我安靜安靜……」
場景二:
勤政殿內。
曹昂斜倚在龍案上,隨意地翻閱著手裡的奏章。龍案下,是一溜雁翅拍開的書案。經過尚書台處理的奏章被堆積於上,尚書台的官員們,在分揀出重要表文向曹昂啟奏。
辛毗古則淡雅的聲音伴著竹簡絲帛翻閱的聲音在大殿中響起:
「隴西有大旱,自建興十二年初春至今,滴雨未降,恰逢魏水斷流,災情央及尚原、廣延、西陵等六郡。秧禾枯死,顆粒未收,民生艱苦,災民總計十萬餘戶,有尚原太守魏行上表,請求聖上免除尚原三年稅賦。調撥賑災糧餉,以濟百姓。」
曹昂的動作頓了頓,抬眸看向辛毗:「還有多少關於隴西大旱的表文,一併呈上。」
辛毗抬手示意,不一會兒便有幾個尚書台官員各攜奏章,送上了御案。曹昂隨手拿起一份:是廣延太守參魏行官商勾結,貪贓府庫,造成府庫空虛,無力賑災的摺子。曹昂蹙了眉,把摺子放在左手邊,抬頭見到郭奕身影,忽然想起什麼,出聲叫道:「伯益留步。」
「陛下。」
「昨日司空府叫了太醫……可是先生……抱恙了?」曹昂身子前傾盯著郭奕語帶擔憂。
郭奕僵了僵,低下頭,良久不言,只是眼眶卻漸漸泛起濕潤。
曹昂看得心裡「咯噔」一下。
「太醫如何說?」
郭奕袖中的手緊了緊,沙啞著嗓子,艱澀回答道:「勞聖上掛問,只是……家父以往病,皆是三分真,七分假。如今這次卻怕……」
曹昂「呼」的一下坐直身子,早已習慣喜怒不形於色的帝王此時滿臉難以置信:「怎麼可能?上個月太上皇壽宴時,先生不還是好好的嗎?」
郭奕垂下頭,只是苦笑:「前幾日,是母親祭日……父親在書房呆到很晚,醒來受了風寒,加上宿醉……」
曹昂坐回了身子,垂下眸默不作聲了:他有些不明白了。幾十年,他眼見目睹,都是先生和蔡夫人伉儷情深的事實。可為什麼在髮妻去后,先生卻沒有流一滴眼淚,沒有露一絲傷?他就像根本沒心沒肺的人一樣,正常的可怕。朝政照舊不誤,家事一樣清楚。謀略犀利如故,為人不羈如故,性情散漫如故。所有人都在為這位不壽五十的夫人惋惜傷懷,蔡威甚至一反故態,急回長安,於靈前祭出一篇情真意重,直催人心的千言祭文。但卻唯獨他,從頭至尾,平靜以待。
他是有莊子的淡泊之風?還是真正勘破了生死?沒人知道。
只是細心人能留意到:他們曾經嗜酒如命無酒不歡的司空大人一下改了習慣:除了蔡夫人祭日時,平日里的他縱然是在太上皇壽宴也是以水代酒,不沾杜康。
沉默片刻,不再年輕的帝王終於按捺不住心頭擔憂,驟然起身:「擺駕,去司空府。」
場景三:
司空府。
戲嫻與郭暘一道來府上探病。入門見過辛敏,正被辛敏帶著往郭嘉院子走,就見柏舟一臉焦躁地從院子里衝出,見到辛敏,無比頭疼地對辛敏彙報:「少夫人,先生又不見了。」
「怎麼可能?」辛敏睜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樣子。
「什麼叫又?」郭暘蹙起眉,滿頭霧水。
辛敏搖頭失笑:「你也知道父親那脾氣,從來不肯好好吃藥。以前還有母親看著……如今……他這回病……,連聖上都掛心關注著。府里自然也不敢縱著他。只是父親現在卻跟深兒一樣,每次一到吃藥時刻,必然要和府中下人折騰一番,不是說沒了蜜餞不吃,就是嫌葯湯有草腥味。再不就是一說吃藥乾脆躲出去。一消失就是多半天,府里人得滿長安城得找他。」
戲嫻眉梢跳了跳:「奉孝叔父能去哪裡?」
「找!」郭暘手臂一揮,「接著在府里府外找!」
——
那天探病回去,戲嫻就趴在了徐瑾懷裡痛哭失聲。
「子珮,你知道我母親是為我父親殉情而死。我恨她的自私。我也怨她的洒脫和不負責。這麼多年,我一直不理解她。」
「就像我不理解奉孝叔父一樣。嫵嬸嬸,那是他結縭三十多年的髮妻,可是在她的葬禮上,他竟然可以像沒事人一樣?連眼淚都不肯為嫵嬸嬸流一滴……哪怕一滴也沒有……」
「那時候我就替嬸嬸抱不平:我怨他!那麼好的嫵嬸嬸。她對他貧賤不棄,富貴不移。她跟他出生入死,福禍與共!她陪了他整整三十四年!三十四年啊!一個女人最美的年華,最好的青春,全部都給了他,他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這麼吝嗇?他都……他還有心嗎?還有心嗎?」
「可是今天……我發現我錯了。」
「你知道我們是在哪裡找到他的嗎?」
「他的書房。從嬸母去世,再沒旁人進入過的書房。」
「你知道我們在哪裡看到了什麼嗎?畫,滿滿一屋子的畫。有多年前嫵嬸嬸為孩子所做的,也有奉孝叔父後來自己添上的。被他丟的到處都是,窗檯、桌案、書架、床榻、地上……叔父就坐在榻上,手裡拿著在榆山時他為嬸嬸和奕兒畫的畫像,表情迷茫的像個迷路的孩子。他在發高熱,燒的糊塗,連我們進去他都不知道。」
「見到暘兒時他還差點兒認錯了人。他說:……哈,阿媚,你看我又把書房折騰亂了。我又不聽話不好好吃藥了。你生氣了吧?要是生氣就來看看我好不好?我已經有好久好久沒夢見你模樣了……以前你說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是誆我的吧?」
「我以前總是以為,我母親任性自私,她那麼決然,拋下年紀尚幼的女兒就隨著父親踏上了黃泉路。可是我現在卻覺得,她一點也沒有錯。她只是太過軟弱。生離死別,痛苦的從來不是離開的那個,被留下的……被留下的才最難過……
我們以為他心如鐵石,堅強不倒。可實際上嫵嬸嬸一走,叔父他整個心就消停了一半……怎麼可能會不痛?那裡早就鮮血淋漓,空洞蒼白。三十多年記憶刻入骨血,被她一朝帶走,留下的肯定是千瘡百孔,殘缺不全。可就算這樣,我們卻還是以為他無堅不摧,諸事不掛。」
「……我們都是混蛋……奉孝叔父……他是個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