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六章 蔡威來議遷民事
倒不是郭奕跟龐統對蔡威有什麼成見,而是……蔡威跟曹昂見面后的相處實在是讓他們……心有餘悸!倆人先是客客氣氣地了照面,旁人正納悶這兩人會怎麼寒暄時,卻聽曹昂忽然起身,一聲斷喝:「曹某領教東海侯高藝!」然後也不等蔡威旁邊的龐統做反應,曹大公子已經拳腳呼喝,沖著蔡威直砸過來。
龐統大吃一驚,扭頭就往桌案後頭躲,可人還沒躲開,桌案就被蔡威一腳踢起,用來阻擋曹昂攻勢了。
龐統愣了愣,「哎呀」一聲趕緊郭奕哪裡跑,邊跑邊隨手拉起同樣詫異的司馬懿跟郭奕:「了不得了!打架了,打架了……趕緊找地方躲躲。」
說完也不管倆人臉色,直接把人拽屏風後頭,死乞白賴地摁著倆人:「別急別急,先躲躲,。省的出去被波及了。這架一時半會打不完。咱們先看看再說。哎,仲達,你說他們倆誰能贏?」
司馬懿被龐統揪著袖子滿臉無奈地按了按額角。然後沒吱聲,拂開龐統胳膊,轉身抄起屏風后一卷竹簡,表情認真地閱覽起來。
龐統癟癟嘴:「還是那麼無趣。哎,你覺得呢?郭奕,你覺得你小舅父跟大公子,哪個能贏?」
郭奕已經從驚訝中回神,撓著下巴偏頭開始思考:「大公子不是個輕易和人動手的人。這回忽然如此舉動……恐怕是因為……倆人之前交手過……或許,那時大公子沒沾上什麼便宜。」
龐統挑挑眉,笑嘻嘻湊到郭奕跟前,齜著倆大門牙跟郭奕嘀咕:「咱們打個賭吧,看看誰能贏?」
郭奕立刻一掃剛才認真模樣,同樣不著調地點頭:「好啊。那我賭大公子贏。」
龐統眉頭擰成疙瘩:「你到底是不是你舅舅親外甥,你怎麼胳膊肘往外拐?」
郭奕拿手指點點自己的臉:「你看著我像是被我爹娘過繼的嗎?」
龐統嗤笑了一聲,萬分篤定地結論:「你肯定看你小舅父不順眼!」
郭奕縮了縮腦袋,帶著萬分冤枉地口吻嘀咕:「哪是我看他不順眼?分明是他看我不舒坦。」那模樣委委屈屈的,瞧著蔡威好像苛待了他一樣。
其實倒真不是郭奕這外甥對他舅父有多少成見,而是這位舅父實在是……說實話,郭家兩個男孩對這位少年出走,獨自闖蕩的小舅父還是相當崇拜和敬畏的。尤其是郭奕,他自小就被家裡人說跟小舅父相像。所以對於蔡威,郭奕天生就有一種親近感。可再親近也架不住這小舅父的壞脾氣和怪性情!
當初蔡威離開鄴城時,可是郭奕跟郭嘉兩人送的他。雖然對於郭嘉這個姐夫,蔡威是一萬個不待見,乾脆來了個愛答不理。但對小輩兒,當舅舅的還是很大方。就是他這大方有些……讓郭奕無語凝噎。
蔡威讓他轉交給郭暘的是一個做工精雕細刻的白玉匣。匣子上頭還掛了一把及其精緻的金鎖。至於鎖鑰匙,郭奕依稀想起好像蔡威臨出他們家時,隨手丟給杜若一個小掛件來著,說是給暘兒的小玩藝兒。讓她給暘兒掛脖子上成了。郭奕品品匣子質地,掂了掂重量,最後把目光放在純金的鎖頭上,心裡暗忖:這匣子里就算什麼都沒有,光一個空盒子放平常人家也夠一輩子吃穿不愁了。擱在暘兒那丫頭身上,怎麼著也是十幾年私房錢出來了。瞧瞧,這還沒張開呢,首飾頭面零花錢都給預備好了。他知道他小舅父在外頭絕對不是個省事的主,在海上,金銀珠玉啥的沒少往自己懷裡撈,但是這樣出手送禮的……也太扎眼了吧!
可讓郭奕更扎眼的還是蔡威讓他轉交給郭滎的。那是蔡威在送完小外甥女的東西,稍微愣怔片刻后從自己身上取下的一把古樸典雅的七星匕首。削鐵如泥,吹毛斷髮,出鞘間便顯寒光瑟瑟。可是接過禮物的郭奕看的卻滿頭黑線:兵者,兇器也!能把隨身匕首摘給外甥當見面禮的舅舅,恐怕蔡威真是古往今來頭一份了!雖然和金銀相比,可能郭滎更喜歡兵器多一些。
而等輪到郭奕自己時,蔡威這當舅舅的就空前吝嗇,連意思意思的見面禮都免了,直接甩給給人家大三句話。頭一句:「別學你爹!」第二句:「好好照顧你娘,還有你弟妹。」第三句:「辛家姑娘不錯。記得下手需趁早,得手務珍惜。」
三句話一說完,蔡威就乾脆利落地轉過身,連招呼也沒有直接帶人策馬連夜離開。留下夜幕里被他三句話弄得渾身發僵,抱著玉匣子呆愣愣站立官道的郭奕以及修眉長挑,眼睛眯起,若有所思看著自己大兒子的郭嘉。
郭奕當時僵不愣登地轉過身,看向對自己似笑非笑的父親:「爹,那個小舅父說的這事兒……我可以解釋的……」
結果郭嘉全然不在話,帶著笑意甩甩袖子:「解釋什麼?反正娶媳婦兒的是你。你向我解釋什麼?爬牆的事,回去跟你娘說吧。」郭嘉說完就洒然轉身,也不管身後表情糾結的兒子,直接邁開方步悠悠然往自己家裡去了。
雖然到最後因為時間緊張,加上當事人刻意隱瞞以及知情人郭嘉的瞞而不報,蔡嫵到底也沒接到自己兒子就爬牆事的主動坦白。不過這事卻給郭奕造成了不小的心裡陰影。當外甥的堅定的認為:他們一家人,除了當娘的和當妹妹的是他小舅父所待見的。其餘的人?有多遠躲多遠方為上策!
郭奕在這裡神思電轉,等回過神來,廳里的打鬥之聲已經結束!剛才安之若素地看竹簡的司馬懿此刻已經站起身,走到廳外對著下人吩咐:「上茶。」
郭奕跟龐統也從屏風后湊過頭去,仔細打量著像個兩步遠的蔡威跟曹昂。打量來打量去,也沒看出倆人剛才到底誰輸誰贏。
「你從荊州遠走海上,鬧騰這麼多事出來,我以為你忘了當年約定,一定會割據自立,據地稱王。」曹昂支著膝蓋喘了兩口氣,抬手指指坐席示意蔡威入座。
「不會。」蔡威搖搖頭,手按著肩膀處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蔡威可為智將,可為謀臣,可為一軍統帥,卻獨獨不可能為一地之王。」
曹昂眨了眨眼,沒去問蔡威為什麼這麼回答,而是眯眼看著蔡威的動作:「肩上怎麼回事?」
「舊傷而已,無礙。」蔡威無所謂地揮揮手,很坦率地跟曹昂說道:「你比十年前難對付多了。」
「承蒙東海侯誇獎,曹昂不勝榮幸。」曹昂「假模假式」地輕笑一聲,「你還和十年前一樣讓人捉摸不透。」
「說吧,這回你來我府上幹嗎?按你前次給我的信里,你似乎該是直接去見我父親和他帳下諸將。」
「這個明日你自會領我前去。我來其實想問問:對江東你想怎麼辦?」
曹昂聞言蹙起眉,他很敏感地意識到蔡威剛才的問題重點在「你」,而不是在「對江東」。他轉臉看了看郭奕跟司馬懿,倆人同樣眉頭皺起,臉帶詫異。
「你……」曹昂沉吟片刻,不確定地問,「你夫人不會是……呃……吳侯的胞妹吧?」
蔡威倒是誠實地很:「曹子修,雖然話沒說三句,你就問我媳婦兒這事讓我很反感。但是不得不說你很聰明:江東孫仲謀放出的關於拙荊的消息確實是假的。」
曹昂聽到此倒吸了一口冷氣,手指著蔡威良久方道:「你……你就不怕我現在就命人殺了你。省的你他日在軍中通敵叛變。」
郭奕一聽立刻就要著急地起身,卻被身邊司馬懿一把摁住,用下巴指指老神在在的龐統,然後對著郭奕輕輕搖了搖頭。
蔡威狀似無意地瞟了眼自己外甥,微不可查地笑笑,攤開雙手,有恃無恐地對曹昂說:「你不會。因為蔡某人雖然在你府上,可是手下將士卻沒來此處。若想平南方,靠北方水師,完全是痴人說夢。荊州水師新降,蔡瑁不過懾於兵勢,忠心有無,還未可知。現在殺了我,對平南之戰沒有一點好處。」
曹昂聞言苦笑了下,垂下眸無奈道:「你倒是直接的很。可你恐怕還不知道我父親現在已經等不及,打算移師赤壁,發兵江東了。」
蔡威眸光一閃:「無人阻攔嗎?」
「我勸過。不止是我,幾乎所有隨軍的先生們都勸過。但是父親這次決心已下,沒有任何迴環餘地。」
「幾乎所有?那便是還有人沒勸,或者,他是同意的。」蔡威眯著眼睛似笑非笑地重複了句,然後掃了掃郭奕的方向,淡淡道:「這人是郭奉孝吧?除了那個瘋子,曹軍之中恐怕沒人會同意此舉了吧?」
「那你的意思呢?你也是反對的?」
蔡威沒回答,站起身跟曹昂拱拱手:「明日我就去見曹公。勞你帶路。」
曹昂釋然了:估計聽說曹孟德要兵進赤壁的正常人沒幾個會不管不顧地支持曹孟德往東走的。因為,那實在不是一條康庄大道。
蔡威在解決了正事以後,沒在多留,直接領著龐統告辭離開了。臨走還無視郭奕掙扎,把郭奕給拎出了。這三個人剛走,司馬懿就起身到曹昂身邊:「蔡仲儼此人……機心非常,性情又桀驁。恐怕不是甘居人下之輩,大公子對此人還是及早提防得好……」
「沒關係。」曹昂望著廳門的方向眯起眼睛淡淡道,「他是什麼性情的人無所謂,只要他和我們之間的共同利益還在,他就永遠是最忠實的朋友。這一點,我相信他。」
「可是大公子,因利而起的結盟往往是最脆弱的。」
「你錯了,仲達。求名,求利,求財,求權,都無所謂。因為有所求並不可怕。這世上最難對付的是無所求。龐士元當年在北定烏丸時就曾說過他為名利而來。蔡仲儼在十年前也曾跟我提過類似的話。」
司馬懿皺起眉,不甚相信地說道:「他也是為名利而來?以他心機,只要他願意,在劉景升帳下一樣可以施展的開。」
曹昂搖搖頭:「他的胃口和野心可比這個大。一個家族的榮耀怎麼可能是區區一個荊州能給得起的。」
司馬懿豁然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曹昂,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聲音:「大公子的意思是……」
「前些時日,他曾寫信於我。信中說我父勢蓋北方,權傾朝野,乃不折不扣的權臣。所求乃常人之不解事,所行乃世人之鄙夷事,實乃名符其實的孤臣。通常這類權臣孤臣在史書上結局只有一個,便是:不得善終。而想要反轉此局,這類人的出路也只有一條,便是……謀朝篡位!」
司馬懿驟然變色,良久方低下頭,像是什麼也沒聽到一樣,只喃喃感慨道:「他倒真是……什麼都敢說……」
第二天的時候,曹昂依約帶蔡威去見城外中軍帳中見曹孟德。曹孟德從進襄陽后除了在最初幾天待在城內,其餘時候都跟將士一道在城外紮營而居。曹昂若不是要主持襄陽的遷民事宜,這會兒也一定跟曹孟德一樣在城外紮營呢。
到城門的時候,襄陽城內有一波遷移的百姓被官軍看著,從城內出來。攜妻抱子,老幼相扶,衣著簡陋,形容凄苦,顯然也不是樂意背井離鄉的人。其中幾個婦女在出城的時候還一步三回頭地看著襄陽城,腳下亦是磨磨蹭蹭,顯出萬分的不樂意來。
可是身後的官軍卻盯的緊,稍有想逃脫隊伍的就是一陣疾聲利喝,輕了是訓斥幾句,重了則直接上了鞭刑。
蔡威在見到這情形的時候微微蹙了蹙眉,手握韁繩的力道也漸漸加重。在所有人以為他要路見不平的時候,蔡威卻忽然相當淡然地開口問曹昂:「遷民這事上一直是這樣嗎?」
曹昂有些微的尷尬:「北方還好些。到了襄陽就……之前因為要開戰倒是有不少百姓避兵禍往北走,剩下的一般都是……」
「一般都是……故土難離,寧願被兵禍波及,亦不肯離鄉背井的冥頑不靈之輩!」蔡威語速極快地接下曹昂沒說的話!然後深吸口氣,望著往來的遷民隊伍,輕輕地合上了眼睛。
「二十年拋家舍業,人走人留。幾十萬將士混戰中原,馬革裹屍。方有今日之局。曹子修,你知道我為什麼執意要你遷民嗎?」
「難道不是為了威化夷狄?」
「不。不止是為了威化他們,更多的是為了保全我們自己。中原之地土地富庶,山明水秀,卻因連年戰火荼毒成了白骨露野,十室九空。偌大好處放在眼前,北方夷狄為何視而不見?若不及時南民北遷,那就只能等待塞外蠻族鐵蹄南下,亂我泱泱華夏。」
「這會兒讓他們走,打在身上還只是簡簡單單的一鞭子。等過幾十年他們要背負的就是喪權辱國的恥辱和千年傳承的斷送。」
蔡威的話說得很輕,有一種悲天憫人慈悲和一股不為外人所理解的孤寂。他在話說完后,轉過身,看看身邊的幾個人卻發現除了郭奕在若有所思,其餘一行人均露出或震驚或迷惑或不解或質疑的表情。
蔡威低下頭嘴角勾起一個嘲諷的苦笑,低聲道:「你們不相信也無所謂。只要在照辦就好了。」說完他就停住馬,把目光重新投向那群緩緩流動的遷移百姓,目光專註,表情卻忽而變的恍惚。
從震驚中回過神的曹昂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卻只發現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郎在前前後後的忙活。待仔細看定,曹昂才驚訝地察覺這個少年照看的好像不是他一個家。他附近但凡有體力不支的老幼之輩,他都會上前搭把手,或攙扶趕路,或接過重物。旁邊幾波的人群,竟然只有他那一波行的最快。
「那個男孩是誰?」曹昂手指著少年,轉頭問身側一個親兵。
親兵愣了一下,隨即策馬離開,不多時又帶了監察遷民的一個百夫長過來。
百夫長在親兵示意下,跟曹昂見禮后說道:「那個小夥子叫鄧艾。是曾經從義陽躲避兵禍過來的。眼下是要遷往潁川。」
曹昂眉一挑,還沒等開口,蔡威就已經回神,帶著無盡地悵然感慨道:「潁川啊……原來是去潁川。」
「怎麼了,去潁川有和不妥嗎?」曹昂眼瞅著無限喟嘆地蔡威輕聲疑問。
「沒有不妥。只是世間多巧合罷了。這個孩子和當年與我一道離開潁川的一個兄弟長的很像,非常像!像到我差點兒……都要以為他其實沒……」
蔡威話沒說完,握著韁繩的手卻已經有些發顫,杏核眼也重新閉合。
曹昂見此很明智地沒有繼續追問:他是不知道蔡威出潁川到底經歷什麼,但能讓他在這個時候這種場合失態,顯然那不是一段愉快的記憶。
「這孩子品行倒是不錯,只是不知才學如何?仲達,晚些的時候,你派人去考考他。若是可塑之才,可讓他先入軍中。」
司馬懿應諾。回神便吩咐親兵辦理此事。
蔡威沖著曹昂點了點頭:「算我承你這情。」
「不必了。你等會兒見了我父親,能讓他打消兵進赤壁的想法就可以了。」
蔡威笑了笑,低下頭沒說話。只是策馬曹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