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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九章 柳暗花明下荊州

  蔡嫵瞬間覺得她對他曾經有過的惱怒,氣氛,怨懟統統化作烏有。心臟像是被狠狠地揪扯,然後一下放回腹中。蔡嫵手掙著門框,眼淚上涌。她死死地抵住壓抑著上涌的暈眩感,顫巍巍上前,抬起手,踮腳撫上蔡威的髮絲,又摸摸他的臉,捏捏肩頭、手臂,握握手掌:是他。她的弟弟人長高了,長大了。記得他離開時,個頭剛剛和她平齊,現在,卻已經能一手就攏過她整個人。


  「威兒,這些年……你去哪兒了呢?你去哪兒了呢?他們說你叛了荊州!說你燒了襄陽!說你得罪了東吳!說你遁到了海上!說你……」


  「這麼多流言,到底哪一句才是真呢?啊?你說你……你怎麼……怎麼就不知道來封信說說呢?你怎麼就不知道來封信呢!」


  「你知道我們有多擔心嗎?……啊?你知不知道二姊有多擔心?」


  問到後來,蔡嫵已經止不住地痛哭失聲。她手腳並用廝打著蔡威,邊打邊痛訴:「你知不知道這些年家人是怎麼熬過來那些日日夜夜的牽挂的?你知不知道十多年阿公娘親是怎麼過的?你知不知道這些年大哥提起你時心裡多疼?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二姊怕再也見不到你,怕你再也回不來……」


  蔡威靜靜地站著,一動不動。合上眼睛,任由蔡嫵抓撓揪扯,一聲不吭。廳里這時早已經沒人,連郭奕都被杜若帶了下去。作為一個自小待在蔡嫵身邊的丫環和姐妹,杜若太了解這姐弟倆的感情了。十八年……十八年分別,自然許多體己話要談,留給姐弟倆一片獨處空間,實在是一件無可厚非的事。


  閑雜人等退下后,哭夠鬧夠發泄夠的蔡嫵才算消停下來。她撐著額頭,坐回桌案后。看著對面被一陣廝打鬧的形容狼狽,衣衫不整的蔡威久久沉默。


  她不開口,蔡威自然也不說話。


  過了好久,蔡嫵才望著蔡威被她抓傷的手背問蔡威:「疼嗎?」


  蔡威掃了眼自己流血的手,黯了黯眼神才說:「不及二姊所受萬一。」


  蔡嫵瞪他。眸光依舊「兇狠」只是話卻柔軟許多:「等會兒叫杜若來給你上藥吧。」


  「不用。」蔡威搖搖頭,「是我罪有應得。」


  蔡嫵呼吸一滯。鼻頭又開始泛酸。她靜靜地望著蔡威,像是要透過這種觀望聯想出這些年他是如何生活,如何從軍,如何工作,如何……很多如何如何,一下子充斥進蔡嫵的腦海,讓她額間泛起一股難以招架的暈眩。她架住身子,選擇了一個最平靜問題問蔡威:「你這是從哪裡來的?從海上嗎?」


  「不是從北海,是從潁川來的。二姊,我已經回過家了。」蔡威的聲音有些沙啞,話也說的簡潔。等說完以後才發現,剛還是對他拳打腳踢,怒目而視的二姊,在他話落後,立刻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臉上全是擔憂和心疼:「你回過家了?那阿公怎麼說?他有原諒你嗎?」


  蔡威聞言眼睛閃了閃,表情凝固了片刻,手才下意識地摸了摸臉頰,隨後語氣就像幼時無數次被蔡斌大罵以後一樣,帶著無盡的委屈跟蔡嫵控訴:「阿公下手可狠了。他那幾個耳光抽的結結實實。還有那際窩心腳,我現在想想還疼呢。」


  蔡嫵愣了愣,先是伸手掰著蔡威腦袋仔細地查看了蔡威所言的「耳光傷」待察覺自己舉止有些呆傻后,立刻瞪了眼蔡威,然後抬起下巴萬分解氣地說:「阿公打你還冤枉了你?你當年不吭一聲一走了之,怎麼就不想想……」


  「我留書了呀。怎麼是不吭一聲了?」已經被發泄過的蔡嫵很捶了一頓的蔡威在意識到風浪過去以後,立刻故態復萌。小聲地低頭嘀咕,給自己辯解。旁人若是見了蔡威此時表情肯定會驚呼出聲:哎喲,威名赫赫的東海侯,在自己二姊面前,竟然跟純善天真活潑可愛的小男孩兒一樣。真乃天下奇觀也!

  「留書你就叫有理了?」蔡嫵火不打一處來,轉手就拍了下蔡威腦袋,氣咻咻地瞪著他。然後她想起了蔡威當年離家的因由,又想到了流言里曾經被傳的沸沸揚揚的東吳孫家小姐的事。


  蔡嫵心裡一下變得有些沒底。她探了探身子,看著蔡威正色道:

  「你把人家孫家小姐怎麼樣了?聽人說,人家姑娘被你劫持,之後就一病不起,現在還在孫府概不見客。威兒,咱們不能做那等天打雷劈的事。你跟姐說實話,你到底有沒有……欺侮人家?」


  「怎麼可能?」蔡威立刻喊冤。對孫尚香他是疼都疼不過來,怎麼可能欺負她?

  「那是假的。現在所謂的孫家小姐是孫仲謀拉不下臉面,故意放出的生病風聲。孫小姐她哪裡是稱病謝客,她壓根兒就沒在江東。」


  「沒在江東?」蔡嫵滿眼疑惑,「那她在哪裡?」


  「在潁川。」蔡威說著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從北海回來,就在潁川待著安胎呢。原本她都說好要跟我一道來鄴城看二姊你的,結果事到臨頭,卻被娘知道,硬生生給攔了回去。她現在被全家上下護得嚴嚴實實。尤其是娘親和大嫂。跟供國寶一樣供著她。」


  蔡嫵聞言先是一愣,隨即心頭湧起巨大的喜悅感:哎喲,弟弟成家了。不止成家了,還要當父親了。想想當年他出生時,軟軟粉粉的一團,就像昨天一樣,這一眨眼功夫,他孩子都快有了。


  蔡嫵壓著雀躍和激動,綳起臉教育蔡威:「我不管她是什麼孫家小姐,還是什麼吳侯之妹。反正進了咱家門,你就得給我好好待人家。人家姑娘這些年跟著你出生入死不容易,咱們蔡家虧欠她。現在人家有身子。蔡威,你要是敢在這檔口給我辦出什麼招姬納妾的事,你看我不抽你?」


  蔡威心裡一暖,笑意漸露:他二姊這性子還是跟當年一樣呢。


  「二姊,你放心。弟弟雖然混了些,可我再混,也斷不會做那等傷心爛肺的腌臢事。孫蘅她是我下了聘的妻子,是我孩子的母親。是要和我共赴此生的夫人,是我曾發誓一輩子愛護的女人。我沒必要為了一個不著邊際的習俗傷了我心上人的心。那是傻子才幹的事。」


  蔡嫵呆傻了一下,看著蔡威面露欣慰:到底還是她帶大的。最知道她煩什麼。


  「對了,你這次來鄴城,怎麼不見提前通知呀?」


  蔡威眼睛閃了閃,表情不忿環視著廳內:「若提前通知,怎能得知二姊你日子過的如何?若提前通知怎能知郭奉孝對你是否上心?若提通知,怎麼知道我見識到的『真相』是不是他郭奉孝粉飾一遍的『騙局』?」


  蔡嫵默了默。她並不太明白怎麼這麼多年過去,郭嘉在蔡威眼裡依舊還是那個怎麼看怎麼瞧都不順眼的人?

  『搶走他二姊』這梁子,一結二十年。到現在蔡威還惦記著。蔡嫵簡直不知道該說他什麼好。


  「那是你姐夫!」蔡嫵義正言辭地糾正。


  「他也配?」蔡威眸光閃爍,滿是不屑地地吐出三個字。瞧表情,端的一副正義使者模樣。蔡嫵很懷疑,照這個語氣,這種激憤,若郭嘉此時在他眼前,蔡威會不會直接提拳揍他一頓。


  想到這兒蔡嫵拍了拍胸口:幸好,奉孝今天在府衙忙活即將到來的出征之事了,現在不在。


  思及出征,蔡嫵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蔡威,略微遲疑后問道:「你說……你從潁川來?那你那些部下呢?你現在來鄴城,總不能也帶著那麼多人來吧?」


  「他們回海上了。」蔡威肅整臉色,「二姊,其實此次來鄴城,我是秘密潛入。只帶了十人。」


  「你……」蔡嫵聞言驚駭地捂住嘴,難以置信地看著蔡威,眼裡全是擔憂。她在看了看四下后,壓低聲音湊到蔡威跟前問:「你就帶這點人來鄴城?不要命了?你可還沒有歸順曹公呢,就敢這麼干?你知不知道曹公愛才是真,可生性多疑也是真。你這樣潛入,不怕他懷疑你居心叵測,別有圖謀嗎?」


  蔡威眨了眨眼睛,還不掩飾地說道:「確實別有圖謀,不過卻不是對鄴城的。放心吧,二姊。下午我會親自到曹公府上說明此事的。不過在之前你可能保證你這府里的下人嘴巴嚴實不嚴實?我來鄴城的消息,不能往外走漏分毫。」


  蔡嫵被蔡威言語感染,也不自覺的肅整起臉色。連蔡威要幹什麼都不問,直接回答他:「這個你不用擔心。家裡這些都是濾過無數回才留下的,口風絕對緊。」


  「那就好。」蔡威點著頭,目光卻牢牢釘在蔡嫵臉色。等把蔡嫵看得莫名其妙,摸著自己臉,一頭霧水:「我臉上長花了?」


  蔡威搖搖頭,並沒發笑,而是忽然提問:「二姊,這麼些年,郭奉孝他待你可好?」


  蔡嫵被蔡威問得愣怔,反應過來以後不覺心帶靦腆,尷尬地輕笑兩聲才說道,「挺好的。真的。雖說他隨軍時候會常年在外,心裡頭卻還是惦記著家裡的。並沒讓我操什麼心。」


  「是嗎?挺好的呀?」蔡威忽然挑著柳眉笑了笑,然後望著廳門方向,語氣不明,「即如此,弟弟我是不是該好好答謝答謝這位『人在外,心在家,不牢二姊操心』的郭奉孝先生?」


  蔡嫵被蔡威這陰測測地口氣弄得有點疑惑,她下意識覺得蔡威哪裡不對,推推蔡威胳膊:「你想幹嘛?你可別亂來。再怎麼說他也是你姐夫,是你外甥、外甥女的父親。」


  蔡威被蔡嫵搖晃的心軟,無奈地看了看廳門。回過身望向蔡嫵眼神認真,目露關切,小心翼翼地問:「二姊,你現在……能看清楚我的長相嗎?」


  蔡嫵身子一僵,手從蔡威胳膊上無力垂下,眼眸也黯淡許多。她聲音苦澀:「你……都知道了?」


  「知道了。」蔡威垂下眸,臉上閃過怒意和心疼。他從袖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錦囊,遞給蔡嫵「來鄴城的路上,我碰到一位走方的道士。是他告訴我你的事情,也是他交給我了這個。」


  蔡威停了片刻,緊接著補充道:「阿公和娘親並不知道此事。而且看樣子,那道士也不想自己是對阿公他們多嘴的人。」


  「那道士什麼模樣?」


  蔡威面帶古怪:「他一會兒自稱是玄沖子,一會兒又自稱靈虛子。不過以我看,他什麼子也不是,是烏角先生才對。天底下除了他,不會第二個道士能如此的……顛倒疏狂。」


  顛倒疏狂?

  蔡嫵聽罷眼角抽了抽,覺得自己弟弟把這樣一個疏朗清明的形容詞放到左慈身上,實在是……有負她多年教誨!


  她低頭把錦囊拆開,發現裡頭是個巴掌大的玉匣子,跟以前的紫檀匣子有些像,打開以後,是碼的整整齊齊的蠟封小藥丸。蔡嫵知道……只是左慈在給她治病的葯了。


  「這些丸藥並不能根治……二姊,可能……你以後都再離不了這些丸藥了。」蔡威在說這話時低著頭,聲音微微發顫。最後幾句,甚至已經低不可聞。


  他的語氣裡帶了讓蔡嫵陌生的沮喪和失落。連臉色都顯現出空前的無力和蒼白。這種不加掩飾的迷茫和脆弱讓蔡嫵心裡一陣刺痛。她把手搭上蔡威的肩膀,聲音柔和地開口:「威兒,這世界上沒有人可以肩扛一切,無所不能。人。只要是人,都會有傷病,衰老,虛弱,死亡的一天。我們要做的並不是死死地糾纏住這已經發生的種種,而是在有生之年珍惜身邊已有。」


  「威兒,其實二姊從很早以前就一直擔憂一件事。你聽沒聽說過『強極則辱,慧極必傷』?」


  「沒有。不過二姊你放心,弟弟並不是那種多愁善感之人。」


  「這也正是我所擔心的。威兒,我知道你不是多愁善感之人,那只是說明你有自制力控制你的情緒而已。可你心裡呢?你心裡是怎麼想的呢?」


  「威兒,你走的太快,快到你周圍人都要跟不上你的腳步,快得你自己都要錯過沿路的風景。」


  「……二姊……」


  「威兒,你聽我把話說完。」


  「二姊,你說。弟弟聽著呢。」


  「威兒,寶劍之所以能削鐵如泥,吹毛斷髮,並不是只是因為他們本身銳利無比,這還和它們懂得藏鋒入鞘有關。劍鋒在利,也有被風霜腐蝕生鏽的時候,若不懂得收斂鋒芒,太阿魚腸也能變成破銅爛鐵。威兒,鋒芒太利,有時候並不是好事。你有沒有反思過,為什麼劉表下手下人千千萬,他卻獨獨對你心存忌憚?你讀過史,肯定也知道,不少時候『收其銳氣,適時進退』也是大智之所成。這與風骨無關,只跟氣度胸襟有關。」


  蔡威聽后垂著頭,一言不發,凝眉沉思。待好久之後,他擦抬起頭,看著蔡嫵:「隨時如此,可弟弟這回來卻還是得辦一次不斂鋒芒的事。」


  「你……」


  「二姊,這是我答應了尚香的。」蔡威抬手止住蔡嫵講出口的勸告,眨眨眼,認真道,「這也無關風骨,甚至無關胸襟氣度。這隻關乎我自己的心。」


  蔡嫵聽罷,靜靜地看了會兒蔡威,最後還是什麼也沒說,任由蔡威作為去了。


  到了臨近中午的時候,郭嘉跟郭滎分別從府衙和軍營回來,剛踏進家門,就有下人跟郭嘉說夫人在客廳,跟一個長相很俊秀的男人說話。


  郭嘉蹙了蹙眉往廳里趕,他正暗自思索來人是誰,就見廳門處忽然出現一張令他無比熟悉又無比頭疼的臉。緊接著這張臉後頭就出現了緊跟著他出來,正擔憂地在他和自己之間來回掃視地蔡嫵的臉。


  郭嘉在稍愣怔片刻后沖蔡嫵笑了笑,給她一個安撫的眼神后,轉眼看向蔡威。用口型對正抱臂而立,倚門斜視的蔡威比劃:「去書房?」


  蔡威笑笑,撣撣袖子,同樣給自家二姊一個「你放心」的微笑后,站直身體。從郭嘉做了個「你先請」的手勢。


  郭嘉倒是不膽怯,直接扭頭往前帶路。


  蔡嫵被這演啞劇的倆人搞的一頭霧水,怎麼看也看不懂他們到底要幹什麼。正煩躁間,就見郭滎一步跨前,擋在郭嘉跟蔡威之間,眼盯著蔡威,語調慢吞吞,口氣平板板:「父親打不過您。」


  蔡威一愣,眯眼看著跟前酷似郭嘉的郭滎,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


  這要是換做別人,早就接收到危險信號,退做一旁了。可惜現在蔡威跟前的是郭滎,天生腦迴路跟其他人不同。所以,郭滎直接無視掉蔡威,繼續杵在中間,不挪不動。


  「你覺得你攔的住我?」蔡威不只是氣的還是樂的,居然能對著那張酷似郭嘉的臉笑出聲來。


  郭滎轉著腦袋,看向蔡嫵,壓根兒把蔡威話當了耳旁風。只是在停了好一會兒后才吐出一句:「娘會傷心。」


  蔡威表情一滯,拳頭握緊又鬆開,鬆開又握緊,最後,眼光噴火地射向郭嘉。


  郭嘉搖搖頭,把擋在跟前的兒子撥到一邊。轉身帶蔡威往書房去了。


  那天書房發生了什麼誰也不知道,只知道下午的時候,郭府的祭酒大人對外稱病,沒去府衙。但是夜間,郭嘉卻帶了個人拜訪了曹孟德的府邸。這個人是誰,從哪裡來,來幹什麼,統統沒人知道。而第二天,這個人又神秘地從兩個府邸間消失不見,遍尋鄴城,也找不到絲毫蹤跡。就像是從來沒有出現在鄴城過一般。


  這個神秘人消失的第二天,郭滎帶了封信去送到曹昂府邸。第三天,曹孟德帶郭嘉、龐統、賈詡、荀攸、程昱、司馬懿等軍師及其麾下曹洪,曹昂、曹彰、夏侯尚、張遼,于禁、徐晃、趙雲、馬超、等諸多將帥,集合水路兵馬四十六萬,號稱八十萬,開拔鄴城。揮師南下,發兵荊州。直上襄陽。荊州之戰,帷幕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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