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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九章 令君抉擇驚訝人

  荀彧當然不會跪下。


  而且他這會兒心裡也在詫異王朗的提議!怎麼會?怎麼可能?主公怎麼會允許?

  封公?按漢例,異姓封爵,最高為侯!

  侯者可在采邑內,享徵收賦稅,免除徭役之權力。對於采邑內的官員任免和其他民治,都無權插手,皆有朝廷負責。


  但是公國不一樣!

  所謂「王公」之尊,絕對不只是說說而已。


  凡封公者,在封地內可享稅收、斷獄、赦免之權利,且手下官員任免無需再經朝廷,除此之外,公國只要條件允許還可有鑄幣權、鹽鐵專營權。於封地之上,公爵儼然就是說一不二的絕對權威。公國於整個社稷江山而言,也算是國中之國,超然物外,隱患非常。


  荀彧很是執拗,他覺得在這一點上,王朗做錯了:他這提議會把大漢推向分裂的深淵。儘管現在的大漢已經名不副實,但到底……它還是大漢!就算它是即傾的廣夏,即倒的危樓,它也已久是掛著劉姓天子的大漢!

  可王朗這建議卻是給這岌岌可危的廣廈基底上直直的砸了一榔頭,他會讓原本就動搖不已的基底迅速瓦解,然後四分五裂!


  荀彧想了想,覺得這是不對的。他不能認同他們的舉動,他也不能在金殿上和他們一道彎了膝蓋。所以從一開始有響動,他就一直佇立原地,直到身邊「嘩啦啦」伏趴了一地,荀彧也已久是眉目不動,面色泰然,脊背筆直地站在原處。


  曹孟德離他的距離並不遠,當然曹昂離荀彧更近。


  曹孟德在用眼角餘光瞥到荀彧作為時,微微愣了愣,然後輕輕地合上了眼睛,微不可查地蹙眉嘆了口氣。


  而曹昂則是一臉擔憂,先看看曹孟德,又看看劉協,最後把視線停在荀彧身上:文若先生這是……哎……他總算明白文若先生這樣嚴於律己又溫和穩重的人,為什麼能和奉孝先生相交莫逆了。因為倆人從根子上講其實算同一種人。說好聽叫執著,說難聽叫頑固死心眼!

  文若先生是為了所謂漢室不聽勸告,明知會得罪他父親,明知得罪了他父親以後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也依舊會賭上性命,反對他父親封公。奉孝先生呢?他到不是拘泥於漢室而是對他看中的主子,當真可以做到「嘔心瀝血,鞠躬盡瘁,竭盡所能,不問名利。」北征烏丸,郭嘉在柳城可是扎紮實實地病了小半年。在病榻都未見他鬆懈一份,隔著百里千里的距離都要派人去給曹孟德送去獻計平遼東的書信。


  曹昂不知道這次荀彧的舉動郭嘉猜出啦幾分,但他隱隱有種預感:郭嘉其實是故意留在鄴城的。他其實是知道荀彧在聽到這些後會這麼舉動的!他其實是故意讓荀彧這麼做出來的!


  他的後手是什麼?曹昂猜不到,也不想去猜。以郭嘉那神鬼莫測的腦袋,加上他對人性對人心的明透,和他跟荀彧相交幾十年的情分,曹昂覺得,他絕對不會放任荀彧往一條死胡同里走。他肯定會不折手段也要把他從那條道上拉回來。不過……過程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德陽殿里荀彧的表現自然也驚動了其他人,伏完眼睛亮亮的看著荀彧,孔融眯著眼若有所思。劉協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在傾身數過自己面前的下跪者后,手撐御案站起身,依舊掛了一絲強笑,聲音似從牙縫而出一般說道:「即然眾位愛卿都以為唯有此位當配曹愛卿,那朕就……准奏!」


  說完這話,劉協便站起了身,揮揮手,耐著性子,端著風度給眾人說道:「諸事議畢。都散了吧。」


  說完,劉協就提了袍子跨步轉身離開。留下身後小黃門用尖利嗓音叫喊:「退朝!」


  許都這天的消息到底還是傳到了鄴城,蔡嫵在得到這消息時,正邊逗弄小女兒,邊跟來看郭暘的曹沖郭滎他們說話。


  郭滎這孩子跟每天緊張兮兮地擔憂妹妹會被搶走的郭奕不同,他比較擔憂的是:妹妹有這樣性情的大哥,又有這樣的爹爹和娘親,將來會不會也養成了特別那啥的性情呢?會不會不好出嫁呢?作為一個全心全意疼愛妹妹的二哥,他是不是要現在就開始給妹妹尋摸婆家呢?

  郭滎想想后,覺得自己琢磨很靠譜,於是把這事當做通知給曹沖和周不疑說了,以期能尋求到這兩個機靈腦袋瓜的幫助。


  周不疑聽說時,直接都傻了,伸著手,掰著手指頭跟郭滎結結巴巴地說:「你妹妹……才……不到兩個月吧?你這……是不是……太……」


  郭滎一臉不以為然,偏著頭掃了掃周不疑后握握拳頭拍著周不疑地肩膀安慰他:「你放心,我不會找你這樣的妹夫。你太笨了,連我意思都沒明白完!」


  誰笨呀?周不疑心口泛堵,一句反駁卡在嗓子眼,他能說什麼?說哥們兒,是你自己想法不靠譜好不好,不是我們理解不了!

  可是旁邊那位曹家六爺已經滿臉贊同的點頭:「知根知底的確有必要。以現在情形看,暘兒的婚事若不及早定下,將來恐怕還真不好說。」


  周不疑真不想去深思曹沖說的不好說到底是啥意思,他幾乎是抽搐這眼角提醒曹沖:「蒼舒,你不是說你最近在研究你的『五行五德說』和「梵教轉世說」嗎?怎麼?研究透了?想干其他的了?」


  「沒有。」曹沖聳著肩,坦然自若:「所有論說皆不過是輔器而已。鑽研它的目的還是想幫大哥,讓他在對待北邊遷民時候能少點阻力。」


  「大漢天朝上國的想法根深蒂固,百姓對外族亦是鄙夷蔑視居多。若要當真讓他們雜居通婚,化作一體就得從根本上改了這種想法。我覺得陰陽五行里有幾個點說的挺好,比如天地如一,萬物同根。就像漢人和所謂夷狄,其實不過是一棵樹上發了枝杈,追本溯源,還是同根,哪分你我?」


  周不疑瞭然地點點頭:其實要不是曹沖前頭有一句極具政治天賦的所有論說皆為輔器。他都真能覺得曹沖其實是個經學大家,小小年紀居然能看到五行說里的玄機,並且學以致用!

  「至於梵教?它確實有些地方挺吸引人。尤其這個轉世說。這輩子磨難修行,換的來世平安喜樂,對百姓而言,未嘗不是一種美好寄託。確實有利民治。不過若是擴展一些,會不會更好呢?」


  「你說的擴展是指?」周不疑抬起頭,望著曹沖饒有興趣地問道。他其實對佛家還是挺關注的,這個教派在之前近百年裡都聲名不顯,半死不活。除了皇家世族能修個寺廟,燒個香,其他老百姓,根本不知道哪泥胎菩薩是幹嘛的。可是就在最近幾十年,這個原本差不多斷了香火的外來教派一下子變得信徒眾多,香火鼎盛。連街口小商小販辦什麼事的時候都能習慣說一句:菩薩保佑!這麼迅速傳播速度,絕對匪夷所思,發人深究。


  周不疑和曹沖不止一次的討論過這個,最後結論:凡亂世,百姓苦難離亂時,佛家這種極具精神念想的教派必然會興起。


  當然周不疑他們現在還不知道其實這個理論在之後幾千年會被證實無數次。現在周不疑還是疑問曹沖的擴展思考,是為何意呢?

  結果曹沖還沒來得及回答,倒是郭滎涼涼地在旁邊開口:「既然你這輩子貧窮,下輩子會富貴。有沒有可能這輩子是漢人,下輩子是匈奴人?鮮卑人?烏丸人?」


  周不疑一怔,低頭喃喃重複「這輩子漢人,下輩子烏丸人?鮮卑人?……這輩子漢人,下輩子烏丸人?鮮卑人?哎,蒼舒……」


  咕噥道一半,周不疑抬頭,哪裡還有郭滎倆人的影子!曹沖人也不見了。周不疑恨恨地跺跺腳:這倆又來!又來!每次都不吭一聲悄悄跑掉,當他是死的嗎?看他下次抓到人,不狠狠報復一頓,他就不叫周不疑!

  在周不疑滿心腹誹郭滎曹沖時,這倆人已經跑去郭嘉府上了。郭滎是要看妹妹的,曹沖則實現喜歡跟郭嘉他們兩口子聊天。郭嘉今天去督查玄武池進度,不在家。那能聊的便只有蔡嫵。曹沖對蔡嫵有些孺慕,他打小跟郭滎拜把子,長在郭府的時間基本可以和常在曹府的時間持平,和蔡嫵交流的機會甚至比跟環夫人交流的時候都多。環夫人要去給丁夫人他們請安,要和後院各個姐妹之間周旋,蔡嫵可不用。她就操心兩孩子外加一個像孩子的男人!

  曹沖小時候經常跟著郭滎回家,時不時到蔡嫵這裡會蹭飯蹭點心。等長大了,蹭飯次數倒是少了,聊天說話回數多了。跟蔡嫵聊天是個享受,你永遠不知道她下一個會冒出什麼你沒聽過的詞句。比如在蔡嫵沒說之前,曹沖就從來不知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這等粗白的話能這麼形象的形容鄴城裡那些對奉孝叔父言行指手畫腳,又偏愛咬文嚼字的酸腐人。


  當然,這天曹沖也依舊在跟蔡嫵閑聊著話家常。話到一半時,曹沖的一個小廝急忙忙地跑過來,在給蔡嫵見禮后曹沖耳朵邊嘀嘀咕咕了一陣然後躬身退下。


  曹沖聽完,眉頭微微蹙了蹙,臉色也有些凝重。他在蔡嫵跟前倒是沒有想過掩飾情緒:反正蔡嫵是看著他長大的。對他了解不比對郭滎了解少多少。裝也沒用。


  蔡嫵瞧瞧下人背影,又看看曹沖表情。想了想,還是擔憂地問道:「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若是有事,沖兒可以先回去。」


  曹沖搖了搖頭,眼望著蔡嫵,緩緩說道:「是文若先生。文若先生在德陽殿……反對我父親稱公。」


  蔡嫵聞言一下就覺得整個人都被曹沖這話炸懵了。


  她知道荀彧有點軸,有點死心眼。她也知道荀彧這段時間和曹孟德之間好像總有些政見上的不同,她更知道郭嘉曾經明裡暗裡提示過荀彧一些事情。但是她不知道……荀彧居然這麼大膽子!他居然敢在德陽殿上朝的時候,公然的反對了曹孟德!這……這舉動在曹孟德眼裡看來,恐怕無異於……背叛!他將來可怎麼辦?

  蔡嫵邊琢磨著曹孟德對此事可能會產生的想法邊擔憂荀彧將來仕途出路。她發現不管怎麼想,荀彧這舉動都得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傻大膽!


  她偏偏頭,看看自己座下的曹沖:「沖兒,你……」她其實想問曹沖:你有啥法子拉文若先生一把嗎?可是話到嘴邊,又覺得情況不太對。怎麼說曹沖都是曹孟德最疼愛的兒子,要是曹孟德執意拿荀彧開刀,曹沖能忤逆自己父親嗎?


  曹沖似乎也知道蔡嫵未盡的話意,他抬起眼對著蔡嫵很正經地表示:「嬸母無需多慮。文若先生此次雖然……但以曹沖之間,父親未必就會懲戒文若先生。可能冷落會有,但覺不會如嬸母想象那般嚴重。」


  蔡嫵咬了咬嘴唇,似信非信地點了點頭。


  剛才興起的聊天的勁頭一下子被磨的煙消雲散。蔡嫵頓時沒了說話興緻。曹沖也是識趣體貼的很,一見蔡嫵疲態上眉,立刻起身跟蔡嫵告辭,出廳離開。


  等晚上的時候,郭嘉回來。看著蔡嫵模樣猜到她已經知曉許都的事情。只是蔡嫵沒說,他也沒有點透。等到夜間歇下時,蔡嫵到底還是按捺不住,搖著郭嘉胳膊問郭嘉:「你知不知道文若先生在德陽殿乾的事?」


  「知道呀。」郭嘉合著眼睛,聲音輕輕地說道。


  蔡嫵聞言撐起身子,歪著腦袋湊到郭嘉胸前仔細地端詳郭嘉表情,待發現他臉上沒有一絲難看和詫異后,蔡嫵狠狠瞪了眼郭嘉,躺回身皺著鼻子說:「看你一點都不著急,是不是已經有什麼鬼點子了?」


  郭嘉一個翻身面對蔡嫵,手拄著額頭,笑眯眯地喊冤:「可不能這麼說。為夫這回沒想出什麼主意,不過是想往文若這把火稍稍添點油而已。」


  蔡嫵立刻警惕地看向郭嘉:「你想添什麼油?嗯?火上澆油?你別是嫌事情不夠大,故意再折騰吧?」


  「沒有,沒有。」郭嘉趕緊搖搖頭,失笑地看著為某個打抱不平的小婦人說道,「只是幫文若看看當今天子的心思而已。不算是窮折騰。」


  蔡嫵「哦」了一聲,放心地點了點頭。沒心事地躺平身子打算合眼入睡。這時就聽郭嘉悠悠然地說了句:「阿媚,有時間的話,多去文若府上走走吧。去看看嫂子。」


  蔡嫵一愣,隨即瞭然:荀彧的事,他們兩口子聽說,自然別人家也能聽說。她都能猜曹孟德以後可能會冷落荀彧,別人自然也會這麼猜測。說不定荀彧這會兒在某些人眼裡已經是沒有任何升遷利用價值的人物,一個即將落魄的朝廷命官而已。中書令能怎麼樣?高官失意,跌的更慘,反差更大!旁人眼裡有色的東西更多!避之不及,唯恐殃累的表現更重!

  蔡嫵想說不定前一陣還有賓客往來拜訪的荀彧家這會兒說不定已經門前冷落,階可羅雀。唐薇說不定已經做好了面對一切冷淡的準備。現在荀彧不在,所有壓力不得不由唐薇一個人面對。作為朋友,她怎麼可能不在這個時候幫唐薇一把呢?


  蔡嫵鄭重地點點頭應下郭嘉這句:她覺得今兒一晚上,郭嘉扯的全是廢話,也就只這一句說到她心裡了。


  第二天的時候,蔡嫵一早就從家裡爬起來,用膳后趕往荀彧府上,可是到了大門處,門房管事卻只是對蔡嫵歉意的笑:「實在對不住,蔡夫人。我家夫人這幾日感染了風寒,不宜見客。蔡夫人,您請回吧!」


  蔡嫵先是一怔,緊接著端了笑容眨眼道:「染了風寒?可算嚴重?請大夫沒有?我學過幾天醫術,去看看無妨。」


  管事僵著臉,苦笑地看著蔡嫵。眼神謙恭而感激,手勢卻是強硬又執拗:「勞蔡夫人掛問,我家夫人已經看過郎中。大夫說只要安心靜養便可。蔡夫人請回吧。」


  蔡嫵很想說一句:「我不回!我知道她是擔心會連累我們。我們自己都無所謂,她在乎什麼?」可是話到嘴邊,蔡嫵又生生咽了下去:唐薇是個驕傲人,她不需要任何的同情。她自己聰明剔透,什麼事都清楚明晰。可這回,她卻自己關上了府中大門,連朋友都不肯招待。謹小慎微的模樣讓蔡嫵看了都心疼。


  能讓這麼驕傲的女子低眉斂目,俯首垂眸的,不外兩件事,一曰:愛情。二曰:政治。唐薇不湊巧,兩樣都趕上了。


  蔡嫵佇立在門前,靜靜地站了好一會兒,才失落地嘆了口氣,有些發獃地看著門房說:「去給你們夫人回報吧。就說……就說……蔡夫人來過,久候不見人至,已經走了。」說完蔡嫵當真回了身,滿臉惆悵地步上了車駕。


  管事看著她遠走的背影,嘆了口氣,回過神,無奈地往院中找唐薇回報。


  等到他把蔡嫵轉述的話說完,唐薇也是低下頭,臉色莫辨幽幽輕嘆道:「這時候還能不顧旁人眼光,頭一個來府上拜訪的也就只奉孝他們家了。」


  嘆完氣,唐薇微微抬起頭,眼看著許都:也不知道許都現在情形怎麼樣?德陽殿那事,後續到底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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