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三章 漢臣節正令君危
等到晚些的時候,郭嘉從曹孟德府里回來。
杜蘅看著臉色陰沉,從門外大踏步走到花廳的郭嘉心裡「咯噔」一聲,壯著膽子小聲問郭嘉:「老爺,可要傳飯?」
「不必。我已經用過了。」郭嘉揮手拒絕,扭頭問杜蘅「你們夫人休息了?」
杜蘅搖搖頭,恭恭敬敬地說:「還沒。夫人晚上吃的少些,剛才說餓了。杜若姐姐便叫廚下做了碗荷葉清粥,才端進去。」
郭嘉點點頭,抬步又折向卧房方向。
卧房裡,蔡嫵正有一口沒一口喝著清粥,見郭嘉推門進來,抬了抬頭,把剩下的半碗往前一推:「你吃了沒?這個降秋燥的。」
郭嘉接了碗,屏退杜若湊到蔡嫵近前,舀了一勺送到蔡嫵嘴邊,對蔡嫵勉強笑了笑,問道:「聽杜蘅說,晚上沒吃好?可是噁心的厲害了?」
蔡嫵搖搖頭,撥開面前的勺子,仔細地看著郭嘉表情,最後篤定地說:「你有心事。」
郭嘉一愣,放下碗坐到蔡嫵身邊,摟著蔡嫵的肩頭,開始沉默不語。
蔡嫵也不催他,安靜地等著郭嘉自己開口。
等來等去,到她被睡意席捲,栽倒郭嘉懷裡眼皮打架的時候,蔡嫵才聽到郭嘉聲音微啞地道了句:「後日我會雖主公啟程去許都。」
蔡嫵睜了睜眼,扭頭看著郭嘉:「這麼快?奕兒不是說得半個月以後嗎?」
「等不了那麼久了。」郭嘉頭埋在在蔡嫵頸間,語氣發悶,「許都那邊最近有些不安穩。」
「不安穩?難道陛下又……」蔡嫵坐直身子,有些擔憂地看著郭嘉:她最怕這種殺人不見血的政治鬥爭。經常是還不知道哪裡踩錯就萬劫不復,粉身碎骨了。
郭嘉輕笑了一聲:「他?倒是學聰明了些。不過還是欠些火候。我最擔心的,還是文若。」
蔡嫵聞言蹙了眉:「文若先生?他怎麼了?」
郭嘉摟進蔡嫵,嗓音沉沉:「文若對漢室呀,總有股執著在……他最近跟主公之間分歧似乎也……今日府議之後,若非公達見機快,提前拉著文若告辭,恐怕文若會當著我們幾個直接跟主公起了爭執。」
蔡嫵驚詫地長大了嘴巴,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聲音,摟著郭嘉後背安撫他:「沒事的,文若先生可能只是一時沒看開,他以後會明白曹公用心的。」
郭嘉苦笑了一下:「文若那人,死心眼兒的很。若要靠他自己看開,怕是比登天還難。」
「不會的不會的。」蔡嫵撫著郭嘉,連連搖頭,「有你在一旁勸著,他好歹能聽進去些。有公達先生在他和曹公之間周旋著,好歹能緩和些尷尬。」
郭嘉摟著蔡嫵,良久才輕輕地嘆口氣,語氣幽幽地說:「但願如此吧。阿媚,我那些老友……本來所剩無幾了,若是因為這個再丟一個,就太可笑了。」
蔡嫵呼吸滯了下,反應過來后更緊地回抱著郭嘉:她知道他在說什麼。郭圖跟辛評跟隨袁譚投降過曹孟德,后袁譚降而復反,郭圖他們自然也是隨之反了。只是後來袁譚為曹孟德所敗,郭圖辛評又拒不受降,曹孟德梟雄一世,對不能為己所用者,自然殺之後快。只是這動作太快,荀彧他們都來不及求情就被曹孟德在那天特意支了出去。等到他們回來時,兩人已經被白綾了殘生,早已氣絕身亡。
郭嘉那天回家時,把自己關在書房,靜靜地坐了一夜。蔡嫵望著書房裡郭嘉清瘦孤寂的背影,心裡湧出一股酸意。第二天,郭嘉才出門,蔡嫵就抱著一壇美酒到他身前:「相識數年,相交一場,奉孝,咱們去兩位先生墳前祭奠一下吧。」
郭嘉那時什麼也沒說,只執了她的手,默默地接過酒罈,牽著她上了馬車。沉默無言地往郊外郭圖的墳塋趕去。
接近墓地的時候,蔡嫵遠遠地就看到了荀彧家馬車也停在道旁。原來記著舊交的,不止有她家奉孝一個。只是到了近前,看著有些寒酸簡陋的墳墓,蔡嫵心中到底還是湧出一股蒼涼:誰能想到這個小土丘下埋葬的位是昔日赫赫威名的鄴城八大謀士呢?風華過,風流過,風光過,到頭來,也不過風逝而已。一抔黃土,掩盡生前的榮耀和狼狽。餘下的,只有他留給活人心裡的念想和回憶而已。
三天以後,曹孟德帶著人離開鄴城前往許都。郭嘉自然在隨行人員之中。
只是讓蔡嫵沒想到的是,她這忙活北征事忙活的腳不沾地的夫君,居然在臨行前一天把成沓的紙絹遞到了她手裡,滿臉邀功表情地告訴她:「阿媚來看看,到底哪個好?」
蔡嫵傻乎乎地接過來:「這都什麼?」
郭嘉滿臉笑意,一手撐著蔡嫵的腰,一手護著蔡嫵的小腹,眉目柔和聲音低緩:「是給咱們女兒的名字。」
蔡嫵眨巴著眼睛,展開一看差點傻眼:這紙卷攤開了差不多有三尺長。密密麻麻寫的全是指甲蓋大小的纂字。蔡嫵直不楞登地把東西杵到郭嘉臉前頭,腦袋打結地磕巴道:「你想咱……姑娘……叫這麼長名字?」
郭嘉先是一愣,隨即栽倒在榻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蔡嫵被他笑的莫名其妙,虎著臉嘀咕:「我又沒有擔心錯。誰叫你想名字每回都想的那麼不靠譜了?奕兒就不用說了,便是滎兒……滎兒那名兒怎麼來你好意思再說一遍嗎?」
「是是……是我的不是。我這不是改了嗎!」郭嘉說著坐起身撈過蔡嫵,在蔡嫵的瞪視中強壓著笑意喘了兩口氣,才正經了表情說道:「此次去許都,明公想從許都直接轉到烏丸,不在回鄴城了。我算了一下,要真這樣趕路,可能孩子出生時,我……又不能待你身邊了。」
蔡嫵身子一僵,拿著紙絹的手就這麼直愣愣地停頓在了半空。
郭嘉心裡瞬間泛出一陣鈍疼,他把妻子手攏回來,把人緊緊摟在懷裡:「阿媚,我……此去烏丸路途遙遠,前後方通信艱難。你這身子害喜又害的那麼厲害,我只要一想起來,心裡就老是七上八下,比上戰場還不踏實。」
蔡嫵聽罷輕聲笑了笑,放軟了身體依在郭嘉身上,牽著他手放在自己小腹之上:「奕兒和滎兒要是聽到這些,肯定要怨你偏心了。你看,這小丫頭還沒出世,你就緊張上了。奕兒他們小時候可沒這個福氣。」
郭嘉眯起眼睛糾正:「我是更擔心孩子她娘!」
蔡嫵嘟著嘴故意曲解:「怎麼以前就沒見你擔心我。現在一說我有身子,你倒是擔心上了,你是不是就為了孩子才這麼說的?」
第二天一早,郭嘉他們就離開了鄴城。蔡嫵這回沒趕上出城送行,只在自己府門處給郭嘉父子念叨了兩句,然後交代:「烏丸那地方地處偏寒,你可一定注意身體。還有奕兒,你也是。你爹看起公文,一忙活就廢寢忘食,這不是啥好習慣,你可別學他。」
郭奕偏著腦袋,笑嘻嘻地跟蔡嫵說:「娘,你放心吧。這回隨行大夫里不光有惠民堂的那位,連華老先生也跟著呢。」
蔡嫵眼一瞪:「怎麼說話呢?什麼叫惠民堂那位?阿信算你兄長,你就是不叫師兄,好歹也要叫哥哥。」
郭奕聳聳肩頭,滿是不以為然地小聲嘀咕:「他娶走杜若姑姑的時候可沒想著他是我師兄呢。」
蔡嫵白了他一眼:這臭小子,跟他小舅真是一個德性。現在還惦記著董信娶杜若的「深仇大恨」呢。
杜若在蔡嫵身後,眼觀鼻鼻觀心,雲淡風輕地看著他家姑娘跟姑爺爺倆話別,彷彿全然事外。等到蔡嫵一通交代完,到轉身回府了,杜若又盡責地扶上蔡嫵手臂,小心翼翼地帶著人往回走:她可是記得姑爺臨走前交代給她的話的:你一向穩妥,對前線的事情,該知道的讓她知道,你覺得不妥的,就攔下來,不要透露給她。一切以照顧好她為先。
杜若覺得姑爺那話夾夾雜雜那麼多,就最後一句最在點子上,也最得她心意。只是杜若還是有些不太滿意:要是不打仗就好了。那樣姑爺至少不用這時候被召到前線去,好歹有時間陪陪姑娘的。
杜若的心愿沒有一點能影響到前方的行軍,曹孟德依舊帶著人馬不停蹄往許都趕去。蔡嫵等一乾女眷就在鄴城候著,等著哪天聽到「他們從許都開拔已經正式前往烏丸」的消息。
可是這行軍的消息還沒等來,到等來兩條讓蔡嫵大吃一驚的消息。第一條:許都來詔。皇帝劉協下旨召曹家三女:曹憲,曹節,曹華入宮隨侍。第二條:隨軍調令。著中書令荀彧隨軍北上,前往烏丸。
這兩條消息乍一看沒什麼出奇,不過是皇帝要幾個女人加上謀臣跟著隨軍罷了。可是要知道內情的人一揣摩就揣摩出問題了:劉協他是個管不了多大事的皇帝!他的聖旨,沒曹孟德點頭就是白紙一張,啥效力也沒有。這會兒鄴城忽然接了這麼個聖旨,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這是曹孟德自己授意的!
蔡嫵琢磨不透,曹孟德這回是發了什麼瘋?怎麼這麼大手筆,一下把自己家三個姑娘送進了皇宮呢。許都到底出了什麼變故,難道說劉協忽然改性子?變得沉湎酒色了?不對呀,劉協要是沉湎酒色,那曹孟德該高興不是,他犯不著把自己姑娘送往皇宮那種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去呀。
蔡嫵絞著帕子來回想著這裡頭有什麼貓膩,想來想去得出一個她自認為最合理的法子:當今聖上無子!而不管是伏壽這當皇后的還是後宮那些做貴人夫人的,統統一無所出!要說這裡頭沒有曹孟德的手腳在,蔡嫵是打死也不相信的。曹孟德跟劉協雖然還沒完全撕破臉,但這種不見血的鬥爭早就染了半邊天了。劉協要是不想絕後,那就只能跟曹孟德妥協,因為就目前形勢看,他孩子的母親,必須是也只能是曹氏女。這一點由不得他做主。
蔡嫵想到此間忽然有些同情劉協了:連跟哪個女人上床都不能自己決定。這樣的天子做的當真是無謂的很。怪不得劉協他老是不樂意,總是想找機會幹掉曹孟德呢。這事隔哪個人身上,恐怕都高興不起來吧?
蔡嫵揣摩完頭一個消息,開始思考第二個。其實這個才是讓她心驚的一個呢!
蔡嫵對現在許都的情況是兩眼一抹黑,想去丁夫人那裡打聽一下,丁夫人卻跟鋸了嘴的葫蘆一樣,口風死緊。把沒用的閑話扯出一大篇,甚至笑談說仲達家張夫人也有五個月身子了,正好你們差不多時間,說不定將來可以結親呢?可是正兒八經的話,丁夫人卻是沒有吐露半句。蔡嫵很是無奈:她隱隱覺得這道消息不是什麼好事,至少對荀彧來說不是好事。
因為作為曹營里當之無愧的內政一把手。曹孟德幾乎在每次征戰時,都會把後方託付給荀彧,輜重糧草、輔政安民、錢糧調度皆有荀彧全權負責。形象點說:曹孟德就是毫不設防地後背都交給了荀彧,要是荀彧在那時候動了什麼歪心思,曹孟德真是連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可這回是怎麼回事?明明一向留守後方的人,怎麼會被調到前線去了呢?不是蔡嫵懷疑荀彧軍事能力不過關,她只是覺得……這個許都不安穩,三個曹氏女進宮的節骨眼兒上,在北征時把荀彧帶上,?這……這是不是說明,曹孟德其實已經對荀彧見疑了,或者他跟荀彧之間也已經不像當年那樣推心置腹,主臣無間了?
郭嘉委屈地瞠目結舌。眼看著耍小性子耍得歡樂無比的蔡嫵,好一會兒才想起拿自己那紙絹的初衷。郭嘉有些失笑地把蔡嫵指他鼻子的小手拉扯下來,低聲下氣地討饒,然後被得寸進尺地蔡嫵揪著袖子控訴了一頓。郭嘉低眉順眼任由指責,後來還是蔡嫵自己說累了迷迷糊糊地倒在郭嘉懷裡睡著。
郭嘉把人抱回榻上,眼望著蔡嫵輕輕嘆了口氣:還是那個傻丫頭。連轉移他愧疚心和注意力的法子都依舊是那麼笨拙。這麼些年,連一點長進也沒有。他這一回去烏丸,除了軍政上,還有荀彧那檔子事要解決,中間肯定會有些非常手段。只是不知道她要是聽說,會不會被嚇一跳了?
郭嘉蹙著眉,看著蔡嫵動作溫柔地伸手把她汗濕的頭髮撥到一旁。這丫頭這次懷孕以後就特別愛出汗,就連晚上休息也不例外。經常睡到半夜就把胳膊伸出了被窩。還得他再起來給她掖被角。
蔡嫵迷糊糊地就著郭嘉的手蹭了蹭,眼睛睜開一條縫看郭嘉還坐一旁,就含糊糊道了句:「睡吧……你明天還得趕路呢。」
郭嘉輕輕地應了聲好,在蔡嫵扭頭又睡過去的時候,湊到蔡嫵耳畔柔聲說:「阿媚,不管前線發生什麼,你都當做一切太平。不用憂心。」
蔡嫵意識不清地點著頭,連仔細思量郭嘉話中含義的念頭沒生出來就腦袋一歪,沉沉地會周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