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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章 管蔡姻緣宿業緣

  潁川蔡府今天很熱鬧。從一大早開始,府里下人就忙前忙后,腳不沾地。


  今天是他們家姑娘出門的日子,當家老爺和老太爺連帶當家主母和老夫人都從幾個月前開始張羅這天的細節。一家子人,就只一個姑娘,上下嬌寵,從姑娘幾時起床開始算起,把姑娘在家裡要過的禮儀,在家裡要鼓搗的事情甚至連他們家姑娘從閨房到大院要走幾步路都掐算的仔仔細細,然後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的交代給底下人。


  一眾下人聽幾個主子嘀咕這事嘀咕了幾個月,好不容易是挨到正日子這天,總算能鬆口氣了:要再不成親,不是上頭娶孫媳婦的管家抓狂,就是該地下幹活的僕役抽風了。


  這天從天不亮蔡家寶兒就被人從被窩裡叫了起來。迷迷糊糊地上妝穿衣,然後又被陳倩揪著耳朵灌輸了一堆注意事項:總結具體意思就是,迪兒是個好孩子,人家雖然比你小,但是知道讓著你,你嫁了人不比在家裡,可千萬記得收著點兒!


  寶兒癟著嘴,滿臉的不以為然。頂著厚重的禮冠垂眸嘟囔:「娘,到底誰是你姑娘?奶奶說二姑母出嫁時,她都哭了整整一宿,現在女兒出嫁也沒見您哭,凈見您教訓女兒不要委屈您女婿了。您一點都不疼寶兒了!」


  陳倩聞言咬咬牙,沒忍住還是在女兒小腦瓜子上狠狠點了兩下:「你跟你二姑母能一樣嗎?你二姑母嫁人的時候,從小到大加起來總共才見過你二姑丈一回。你姑丈性情是好是歹都是聽人家說的。你呢?迪兒那孩子可是在我眼前長大的,我還能不知道他?他性情跟他過世的父親十足十的相似。你嫁他,只會被他寵成作威作福囂張樣兒,斷不會被他欺負了去。」


  寶兒抿起嘴,也不知道想起什麼,暗淡了臉色。


  陳倩見此微微一愣,推推女兒肩膀,小聲問道:「怎麼了?怎麼臉色忽然不好了?」


  寶兒委屈地嚼著帕子,好一會兒才嚅囁著說道:「他說……他說……他想成親後去……去許都。」


  陳倩臉色一變:「迪兒說的?他什麼時候說的。我怎麼一點兒不知道?你阿公知道嗎?」


  寶兒點點頭:「阿公知道的。阿公還說……說他有乃父之風。他是同意的。他是同意他成親後去許都投奔曹公去的。」寶兒說著聲音開始染上幾分哽咽,把腦袋埋在陳倩懷裡,委委屈屈地抽搭:「可是……可是我不想他去的。他去了,肯定會像他父親一樣,投奔疆場的。」


  「前段時日,二姑母不是來信說曹公要興兵討伐袁尚了嗎?袁尚和袁熙遠在烏丸,若要討伐豈不是要遠赴柳城?柳城塞外之地,天寒地凍,常人去了,便是什麼不做意態閑適地呆著尚且有染疾之憂,況且他要行軍打仗,豈不是更危險?」


  「娘,我害怕。我怕他會就此一去不回。」


  「我不想像婆母那樣,每天……每天跑到大門前,對著北方一站便是一天,望眼欲穿,不見歸人,任誰看了都心裡泛酸。所有人……所有人都知道……她等的人已經不可能回來了,唯獨她不知道……唯獨她不相信。」


  「她不讓阿迪立牌位,她季季都做著新衣裳,她逢年過節都託人往北方送信。她……她一直以為他還在……她一直假裝他還在!」


  「娘,寶兒不像過這樣的日子!寶兒不想沒日沒夜,提心弔膽!不想年年歲歲,自欺欺人!娘……寶兒害怕!」寶兒說到後來終於忍不住心裡委屈和恐懼,扒著陳倩的衣服,失聲痛哭起來。外頭站著的喜娘一聽到裡頭動靜趕緊跟進來勸道:「姑娘先別哭,這還不到哭嫁時候。等管家人進門迎親的時候,您在哭不遲。」


  寶兒哪裡理她,照舊在陳倩懷裡哭的稀里嘩啦。陳倩開始還能邊思考應對之策,邊琢磨安撫女兒,等到了後來見女兒怎麼安撫都安撫不下來,又想想自己姑娘將來若真如現在親家母一樣,不由得悲從中來,也跟著急掉眼淚。母女倆於是一起抱頭痛哭。喜娘跟旁邊的陪嫁婆婆和丫頭就在一邊跟著勸,勸來勸去,哭的人沒勸住,幾個陪嫁倒是跟著一起哭了。


  於是整個屋子在管家迎親隊伍來之前都在哭哭啼啼好不悲切。等到管家迎親的人來了,忙的昏頭轉向的蔡平蔡清幾個一回頭,發現受禮的那位當娘的不在,施禮的閨女也不在,只好趕緊派人把娘倆從屋裡請過來。派去的下人一進屋:嚯,新嫁娘妝還花著呢。啥也甭說,姑爺都到了,趕緊補妝,誤了吉時,說啥都晚了。陳倩聞言立馬擦了眼淚,摁著自己姑娘肩頭鄭重其事的交代:「寶兒,你聽著:不管你樂意不樂意,這次你都要同意管迪跟你父親的想法。因為這是他父親留在他心裡的結,你得讓他自己去解開。不然他會惦記一輩子。你便是把他栓在了家裡,也未必就能得到你想要的安穩踏實。他可能會惱你,會怨你,他家回想,甚至會恨你。寶兒,你明白了嗎?明白母親的意思嗎?」


  寶兒抽著鼻子,邊「啪嗒啪嗒」往下掉眼淚,邊悶聲悶氣的點頭答應:「寶兒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陳倩把女兒摟在懷裡,撫著她腦袋,「乖寶兒,趕緊收了眼淚。迪兒已經來了,你要好好的,漂漂亮亮出嫁。」


  寶兒眼一眨,抿抿嘴,扭頭沖著自己丫頭趕緊給我補上妝。我得漂漂亮亮嫁進管家。」


  屋裡又是一通忙亂。等到寶兒收拾完畢,外頭媒人都快急上房梁了:知道蔡家姑娘嬌養架勢大,卻不想架勢這麼大。沒過門就敢把自己夫君晾旁邊半個時辰。再扭頭看看那新郎官:嚯,他倒是好涵養。不急不躁,不焦不氣。那張年輕俊朗的臉上從頭到尾都掛著淡淡的和悅笑容。等到蔡家姑娘被人攙扶著來到禮廳的時候,剛還是笑意滿滿的星目里又盛上了寵溺之色。一旁見多識廣的媒人見此,心裡瞬間瞭然:怪不得新娘子敢拿喬呢,原來是對新郎官有恃無恐呀。


  管迪和寶兒在司禮的唱詞里,拜父母,別親友,然後送嫁出門。


  蔡家寶兒在將出門檻時,忽然像意識到什麼一樣,趴在自己哥哥蔡清肩頭,哭的昏天暗地。把一旁的管迪給心疼的手足無措。在一邊一個勁兒地說:咱們還回來,過兩天就回來。你不樂意,以後就是都在蔡家住著。


  寶兒那邊聽著眨眨眼,似乎在考慮這話的可行性。還沒等她考慮清楚,她阿公就已經出聲呵斥:迪兒,你糊塗了不成?哪有她說什麼就是什麼?誰家出嫁的姑娘住娘家的?迪兒,你這萬事由著她的毛病得改改。不能她想怎樣就怎樣!


  管迪聽罷立刻低頭認錯,趁著沒人注意時候溜到寶兒身邊對她耳語:你別擔心,岳父大人的話,我選著聽。


  寶兒聞言噗嗤一笑,隨即又想起這是在婚禮上,得嚴肅,不能隨便作怪。於是趕緊繃上臉。然後又接著想到:阿迪那麼好,那麼疼她,可他成親后卻要執意去戰場了。她知道,所有的事他都能依她,唯獨這種事,他不會隨著她。可她偏偏就是擔心的這事。他沒走,她就開始害怕他回不來了。


  寶兒想起這個又是一陣酸楚上心,剛壓抑下去的淚花瞬間重新凝聚,「啪嗒啪嗒」一滴一滴落的好不歡實。管迪一見,又開始心疼地發慌。走在前頭不時回頭張望,好像覺得自己特對不住自己新娘子一樣。


  倒是一旁的喜娘見識過寶兒哭功厲害,替寶兒在管迪這裡打圓場說:這是新娘子孝順,不捨得家裡,哭嫁呢,是好事。


  管迪蹙著眉,要信不信的樣子。等到寶兒進了婚車,哭聲漸漸平息,他才把眉頭展開,長舒口氣,心裡想著:可千萬別再出岔子了,他可受不住一場成親起起落落。一輩子攏共就一回,他還是盼著太平點兒好。


  可是老天爺沒聽到這心裡話。等一對新人到了管家的時候,喜娘司禮等人開始準備新人拜堂的事,可是一切完畢,卻發現當婆婆的公孫夫人不見了。


  管迪和寶兒被嚇了一跳,寶兒一把掀開面前珠簾:「愣著幹嘛?還不趕緊去找。」


  於是一眾人又開始忙忙碌碌找公孫琴,屋裡屋外,牆內牆外,東院西院,都翻了一遍也沒見著人。眼瞧著太陽都要往西沉,良辰吉時,眼看著要過去,萬分焦急的管迪忽然靈光一現:「派人去北城門外的官道上看看,母親說不定在那裡!」


  「哎喲,來不及了!公子,便是能找回夫人,再折回來時間也晚了。」


  「誰說時間晚了?」寶兒扒著眼前珠簾,「哪個規定拜堂非得在家中?」


  喜娘一愣:「這……不在家中在哪裡?哎呦,我說姑娘,我的小祖宗,您就別鬧了,趕緊……」


  「阿迪,我們去找娘親,來不及的話就在城門處拜堂。你可同意?」


  管迪深深地看了眼自己妻子,最後握起她的手,重重點了點頭。然後小兩口就不管喜娘阻攔,給祖母伯母打過招呼,急匆匆往北門趕去。


  北城門處,公孫琴一身新衣,懷抱著一襲做工精細的男式外袍,踮著腳神情焦躁地望著北方,像是在等候什麼人。


  聽到後頭響動,公孫琴回過身,詫異地看著一身喜服的兒子兒婦:「你們怎麼來這裡了?不是今天拜堂嗎?趕快回去,你父親和我一會兒就到。」


  管迪和寶兒同時僵了僵,管迪強笑著來到公孫琴身邊,接過她手裡的衣服柔聲說:「母親,回去吧。我跟寶兒還等著您呢。父親這裡,我派人看著,他一來,就接他回去。」


  公孫琴點點頭,有些納悶有些沮喪:「他到底是被什麼絆住腳了呢?怎麼就連自己兒子的成婚禮都來不了呢?」


  「父親想是公務繁忙吧。」管迪低著頭,聲音含糊。


  公孫琴又點點頭:「是了。他是挺忙的。你子龍叔叔也沒有來,想來是和他一道呢。」


  管迪笑著應和:「對。母親說的極是。」


  一旁的寶兒見此實在看不下去,她很衝動地一步向前,擋在公孫琴面前。可是張張嘴,卻又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管迪瞧著她,對她微微搖頭,寶兒裝作沒看到。扭身對公孫琴說:「娘,爹爹來不了,咱們回去肯定錯過吉時。要不,我跟夫君就在這裡對著北邊拜上三拜,權作對父親作拜吧。」


  公孫琴愣了愣,隨即綻開一個笑容,拍著寶兒的手說:「這點子好,我怎麼就沒有想到呢?還是寶兒聰慧。迪兒,我看寶兒說的對。你父親不來,你跟寶兒就對著北邊拜一拜,全作拜他了吧。」


  管迪抿抿唇,手下緊緊握著寶兒,聲音緩緩地答覆自己母親:「好。我們對北方拜父親。」


  公孫琴瞬間就笑開了顏,接過管迪手裡的衣服,站在北邊,帶著滿足而依賴的笑意,彷彿她身邊就站著管休一樣接受著兒子和新婦的叩拜。對於這叩拜是否合理,是否會招人詬病,甚至賓客是否會質疑,她都不甚在乎。或許,在她看來,這個家,有丈夫,兒子,兒媳,就算完整了,就算足夠了。


  管迪成親的第三天,隨寶兒一道回門。在拜見過長輩后,管迪跟蔡斌蔡平提起了投許都事。


  蔡平當時低下頭,蔡斌則目露複雜地看了看他,最終長嘆一聲,什麼也沒說,起身出門了。


  「你若是想去便去吧。只是要記得活著回來。你母親這樣的情形有一個就夠了。你不能讓她沒了夫君,再沒了兒子。那會要她的命。」待蔡斌出去后,蔡平如是說。


  「還有,寶兒還年輕,我不想讓寶兒做第二個她。你若是身有不測,我會命寶兒改嫁。」


  管迪低著頭,袖子里的手緊緊攥成拳頭。對蔡平這話,他什麼花里胡哨的保證也沒說。只是在良久以後拱起手,對蔡平道了句:「謝岳父大人成全。」


  蔡平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心底不禁又生感慨:像,真像!連這舉止都像他父親。看著溫潤,實則執拗,認準了的事,便是千人阻撓,也一定全力以赴。他怎麼就認識這麼一對父子了呢?這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蔡平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管迪自然也不知道。


  他只是在回去之後把決定又告訴了寶兒一遍。寶兒僵著身子,開始一言不發地給他收拾行李。公孫琴則在一邊細心地指點吩咐:她有過這種經歷,甚至在夢裡曾經無數次的回放過這種經歷,對於參軍行軍要帶的東西,早已經爛熟於心。


  那天晚上,寶兒在榻上嫵媚熱情,彷彿妖物一樣纏著管迪。管迪動作溫存耐心,像是在朝聖一般,輕柔虔誠地吻過寶兒的每一寸肌膚,撫過她的每一寸紋理。


  雲散雨歇時,寶兒靠在管迪懷裡,似睡非睡,一語不發。好一會兒,她才忽然執起管迪左手,對著管迪左腕狠狠咬了下去。管迪猛抽了一口冷氣,咬著牙,一聲不吭,忍妻子下口。


  等到寶兒嘗到自己口中的血腥味兒了,她才輕輕張口,放開管迪。


  「這是我做的記號。你是我的,便只能是我的!就是閻王爺也不能把你收走!」


  「百年之後,只能是我死在你前頭!這樣我才不會為你傷心難過!才不會……」


  寶兒話沒說完就被管迪吻住了嘴唇,管迪動作依舊輕柔,在親吻的間隙,寶兒迷糊糊聽到管迪說:「花了近十年光景才娶你到手,我怎麼捨得你傷心難過……」


  幾天以後,管迪終於還是離開了潁川。北上許都。


  臨行前,蔡平把一封信交給他,讓他帶給蔡嫵。信里的內容是什麼,蔡平沒說,管迪便也不問。公孫琴同樣有信交給他,只是管迪看著信上的署名,心裡一片凄楚湧出。他聽到母親如此交代他:

  「戰場刀槍無眼,迪兒,你要當心。」


  「跟隨曹公去討伐烏丸千萬要記得帶我給你備的那些丸藥。你外公曾跟那些外族打過交代,他們塞北那裡,缺醫少葯,一旦病倒,就再難站起來。」


  「若是見了你父親,告訴他也萬事小心。我有按時吃藥,家裡也有寶兒照應呢,要他不用挂念。」


  管迪對這吩咐一一點頭。然後扭頭看了看路盡頭:那裡寶兒沒有出現。她的原話是:我才不去送你,才不會讓你看到我傷心流淚。這樣你就會一直惦念著,才會一直想著,要平安回來,找我質問究竟!


  那個彆扭的傻姑娘,這會兒肯定已經在家裡哭腫了眼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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