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七章 小公瑾對峙周瑜
文進記得那時他們奪了戰船,甩開劉備,順水而東。身後是濃煙滾滾,火光衝天的襄陽城,身前是寬闊黑沉,一眼望不到頭的長江水。蔡威那會兒佇立在船頭,面無表情地望著燃起的濃煙,眸光閃爍。
文進想他或許應該說些什麼來表達一下自己的迫不得已和於心不忍。結果蔡威沉默良久后卻吐出一段讓他詫異非常的話:「沒有一個州郡能像荊州這樣,保持了二十餘年的太平。百姓安定,士子歸心。這裡山山水水,草木鳥獸,磚瓦屋欞都透著祥和安逸。劉景升,守成也好,怯懦也罷,他對得起荊州上下百姓。」
「可是今天他保了荊州二十餘年的太平夢,卻讓蔡威一夕打碎!這把火燒起的,不止有民居,不止有官衙,還有荊州幾個官衙內的藏書樓。」
「累世竹簡付之一炬,百年文華化作焦土。蔡某十幾年殺人如麻,滿手染血。卻都不及此一役罪孽深重。」
「百年後,史書不會記著張允和蔡威的私怨,亦不會各自不能言出的苦衷。他們只會記:建安八年,荊州叛將蔡威,焚襄陽城!」
文進覺得那時的他還是困惑的,他看不透,還是看不透!要說他的主子,真的算是心狠手辣,心思縝密。他能在蕭圖問他張允屍身如何處置時,眼睛不眨地說出:「既然人都死了,那就別在冒出為他報仇的人了。斬草除根吧。」他能在下令攻擊宿衛營時說:「別把人都殺了。整重傷最好。沒有戰力,又能互相拖累他們自己人。」他還能在嘩變一開始,就親自帶人闖了兩個公子的府邸,仰著張漂亮臉龐把劍架在劉琦脖子上,極端無恥地說:「我手不穩當,膽子也小。你要是想喊,悠著點,別嚇到我,把劍划錯地方就不好看了。」
可是這個主子偏偏又會辦出佯敗劉備的事,偏偏還能辦出遇箭不躲,直直讓黃忠傷了的事。文進想來想去,覺得自己腦子還是太轉不過彎,跟不上蔡威的思維和行事方式。對夏口周瑜,文進已經沒心思思考了:周瑜面都沒露,就讓他們家公子狠栽了一個跟頭!不光義結金蘭的兄長成了江東的下屬,連他自己都得被逼著離開荊州。而且離開時候還得逼不得已把荊州禍禍一陣,這可正好趁了周瑜的心!但他公子卻不那麼好過:對著江東跟荊州的戰事,一頭是恩重如山的舊日上封,一頭是意氣相投的結拜大哥。你讓他幫誰?讓他助誰?卡在中間,兩頭為難!這就是蔡威現在情況的真實寫照!
文進這裡琢磨來琢磨去沒有琢磨出如何破局的點子,那頭魏延倒是拉著陸遜嘀嘀咕咕商量開了。文進也沒湊過去細問他們商量了個啥點子,而是揪著蕭圖:「黃府君那邊是怎麼回事?公子有說怎麼辦嗎?」
蕭圖眨眨眼:「公子之前在襄樊沒有失守的時候跟黃府君去過信,要他放棄襄樊,離開荊州,帶人北上投曹孟德去。可是黃府君沒聽。」
文進恍然:哦,這麼說,其實他家公子還不是全然無為的。只是他勸言沒被黃祖聽進去,襄樊一失守,甘寧就降了。估計黃府君還沒等琢磨透他家公子的信跟甘寧降江東的關係呢,過甘寧和他兩人就已經成了敵對陣營了。再加上黃祖那老頭兒,脾氣又倔又硬,暴躁非常,你跟委婉好聽的說避禍的事,他都未必聽進去。要是直接告訴他:「甘寧跟你不對付,又對你手下情況了解甚深,他在江東陣營跟你打仗,吃虧的肯定是你」,這話一出口,旁的不用想,估計黃祖大耳光二話不說就扇過來。
蕭圖看自己說完,文進沒反應,摸摸鼻子問文進:「你想到啥主意沒?」
文進一挑眉:「公子早就有打算了。你到時候看著就好。」
蕭圖癟著嘴,瞧瞧陸遜,又看看文進,發現幾個人都沒有告訴他的慾望,不由滿臉沮喪,垂頭喪氣地退到一邊去了。
可沒幾天,蕭圖就發現事情不對勁了,因為蔡威人不見了!
他開始幾壇沒見著人,還以為蔡威在屋子養傷,可是有一回他去蔡威房裡請示事情,門一推,傻了:裡頭坐著的是陸遜!蔡威別說人,就是影子都沒有!
蕭圖瞬時出了一身白毛汗:一個傷員,莫名其妙從戰船上消失了!而且還是在他眼皮底下不見了的!蕭圖立刻不淡定了,他急慌慌跑去陸遜跟前:「怎麼是你呀?公子爺人呢?」
陸遜挑著眉,滿臉揶揄笑意,非常從容地回答他:「這幾天都是我呀。怎麼?在外頭聽不出來?
蕭圖都要內傷吐血了:「那……那……公子呢?」
陸遜眼睛一眯,不知道想起什麼肅了臉色指著東邊說:「已經走了!早幾天之前就走了。林藝帶著二十幾個人跟著一道走的。」
「不可能!」蕭圖擺著手,整張臉都要糾結到一處了,「我們戰船一艘都沒少!他們難道是跳江遊走的嗎?」
陸遜不跟他爭,只是笑模笑樣地說:「阿圖,我覺得……仲儼回來,肯定會罰你!你這情報掌握不到家呀!連自家戰船上有幾條商船都心裡沒底?」
蕭圖臉色一變,額角跟著出了一層白毛汗:他說這幾天怎麼沒見青衿在晃悠呢!開始時,魏延還蒙他,說青衿這幾天忙著個蔡威治傷,累了可能就直接歇了。他還沒當回事,反正飯菜是送到她房裡去的,真有什麼,她也會開口要求的。
現在想來根本不是這麼回事,青衿可能壓根兒就不在船上!
陸遜瞧著神色變幻的蕭圖,默了一會覺得大約逗趣夠了,就站起身跟蕭圖說:「明天到夏口!穿我將令,把中軍戰船的主帆降下,換成黑色主帆!」
蕭圖傻眼:黑帆?主桅杆掛黑帆,那是只有這艘船的船長死了才這麼辦的!蔡威又沒死,這麼干,也忒不吉利了!
「那個……伯言啊,這是不是有些……」
「蕭圖,你要違令?」陸遜眼睛一眯,收了嬉笑,表情肅穆地看著蕭圖。
「屬下不敢!」蕭圖頭一低,拱手對陸遜應了聲諾,然後話也不問,拉門就走。
兩日後船到夏口。
不出所料,夏口渡頭江東戰船一溜排開,橫鎖長江。中軍主艦,鐵鉤銀划的「周」字大旗赫然在上,魏延看著前方攔道的一排戰船,面色肅然地問陸遜:「這架勢……伯言有幾分把握?」
陸遜正望著前頭的中軍船兀自沉思,聽到魏延這話后低頭苦笑了下:「仲儼這差事交代的……他還當真是看得起陸某啊!」
「若事由不濟,我會帶人強行渡江。」魏延面色不變陳述道,「只是這樣一來,就算能破了前頭這道防線,你也可能會……」
陸遜溫雅地笑了笑:「依勢而為即可。我那裡無妨。再說,周公瑾原本就不是為了跟咱們開戰才鎖的江面。仲儼一叛出荊州,能投奔的無外乎鄴城曹孟德和江東孫權。周公瑾此舉多半還是要攔截仲儼,軟硬兼施,讓他跟興霸一樣歸順江東,順勢收編咱們帶出的荊州水師。」
「江東攻江夏,所統兵馬多為陸上步兵。水師嗎?前頭這些可能就是整個江夏戰局參戰的所有江東水師了。在江上跟咱們硬碰硬?他也未必能佔多少優勢。所以,文長但看事情有異,可直接出兵水戰,不必顧忌重重。」
魏延沒說話,看著陸遜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陸遜笑著眨眨眼,然後猛地一轉身,對親兵命令:「泊船。放舟。」
江東主艦上負責瞭望的衛兵在看到遠遠一串的戰船接近時,眉目已經展開:都督交代的果然是對的,這蔡仲儼還當真是往東走夏口了!但再仔細一瞧,衛兵傻眼了:黑帆?怎麼會是黑帆呢?難道蔡仲儼死了?不對呀?我們只聽說他中箭受傷,沒聽說他不治身亡呀!不成,這裡頭得有貓膩,要趕緊回報大都督。
瞭望衛兵蹭蹭蹭從瞭望塔上爬下來,急匆匆往中軍帳里趕。趕到地兒,行禮后把事情詳詳細細一說,正想著大都督怎麼著也得給點驚訝反應呢。結果他們家上司連眉頭都沒抬,依舊神態從容,不緊不慢地打著棋譜。小衛兵很感慨:到底是大都督啊!瞧這涵養,絕對泰山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典範!
周瑜廳里彙報以後,只給了四個字批示:「再探再報。」
衛兵不敢怠慢,趕緊又出門瞧情況去。
不大一會兒,他又折了回來,跟周瑜說:「從他們中軍戰船上下來一搜小舟。正向著我軍所在駛進。」
「可看清舟上何人?」
「想不太遠看不甚清楚。依舟形大小來看,當不會超過三十人!」
周瑜手下棋譜頓了頓,轉過身吩咐:「無需阻攔,讓他們過來。」
衛兵得令后老實巴交地退下去,約莫半個時辰后,帶著一身月白色便裝的陸遜進了周瑜的中軍大帳。
結果他領著人剛一進來,衛兵就愣怔了。扭頭瞧瞧周瑜:嗯,他家都督生了一副好樣貌。面如白玉,目似點漆。咋一瞧是個和氣溫潤的讀書人。偏偏生了一雙斜飛入鬢的劍眉,不言不語就能透出刀鋒般的銳利果決。
再轉臉看看身邊的陸遜:這年輕人也生了一副好皮相。也是一副如玉面容,眉目疏朗,氣度儼然。溫和裡帶著英氣,儒雅中添著剛勁。倒和他家都督看著有五分相似。
小衛兵有低著頭在陸遜和周瑜之間偷偷掃了掃,然後膽大妄為地琢磨著:這倆人會不會有啥親戚里道的關係?
可還沒等他琢磨出來呢,他就聽周瑜開口說了句:「下去吧!」他就只好又老實巴交地退出去。
等他走遠,陸遜才收回打量周瑜的目光,對著周瑜拱手:「在下林藝,久仰周都督大名。今日緣到此間,特來拜會。」得,這孩子連真名都沒報備。
周瑜低頭笑了笑,像是完全不在乎陸遜姓甚名誰一般,直接單刀直入問:「蔡仲儼現在何處?」
陸遜手指指魏延他們中軍船所在方向,神色哀慟:「公子過長沙時為黃忠箭矢所傷。加之身處江山,傷口複發,已經……」
周瑜眼中眸光一閃,沒說話。指指一旁的坐席示意給陸遜:「林將軍請。」
陸遜謙遜著連道不敢,待看出周瑜堅持后,才一副為難模樣的坐在下首。
周瑜讚賞地點點頭,自己坐回座位后目光鋒利如刀地看著陸遜。
陸遜低著頭,脊背挺直,雙目微垂,看上去一副恭敬本分又不失體面氣度。只是他藏在袖子里的手卻依然微微握拳:周公瑾此人,不可小覷!他後頭的話還沒講出來,這種目光之下,他就已經覺得自己快裝不下去了。
周瑜拿眼神刷刷了陸遜好一會兒,才輕笑一聲,指指陸遜面前案上的茶盞,又端起手邊的茶盞沖陸遜示意:「將軍可習慣品茶?」
陸遜「誠惶誠恐」地執起茶碗,「咕咚」「咕咚」往喉嚨里狠灌了兩大口,忽然像反應過來什麼一樣,無措地看向周瑜,略帶靦腆尷尬地說:「林藝粗陋之人,讓都督見笑了。」
周瑜笑了笑,輕輕吹了吹碗中茶葉,似漫不經心般說道:「陸將軍都能算是粗陋,瑜實在想不出江夏還有哪個算得上文雅了。」
陸遜執杯的手一僵,再抬頭時是一臉困惑無辜:「周都督怕是認錯人了,在下林藝。」
周瑜淡淡笑了笑也不跟他辯解:「蔡仲儼已經不在船上了吧?」
陸遜眼角一挑,腦中神思電轉。片刻後周瑜就聽陸遜一反之前誠惶態度,以非常坦率地口氣說:「確實不在船上了。」
周瑜微微一愣:猜到是一回事。得到證實是另一回事。打掛黑帆起,他就沒信蔡威是死了這種鬼話!那幫跟蔡威一道出來的人,既然能跟著蔡威嘩變反叛,可見對蔡威是忠心耿耿。沒道理蔡威因傷中箭死掉之後,他們一點仇視反應都沒有。最可能是回師返航,歸罪黃忠,血戰長沙!而不是像現在,面上「哀悼」不已恨不能隨其西去,結果船接著順溜而東,照常航行。
「好一招金蟬脫殼!」周瑜眼盯著陸遜由衷讚歎道。
陸遜微笑頷首,緊接著回了句:「卻是比不得周都督妙手離間!」
周瑜一愣,隨即朗聲大笑:「林將軍此來,不是就為了告訴周瑜說:你的計謀敗露了吧?」
「林某此來,不過是問周都督借道而已。」陸遜挑眉輕笑。哪怕就是兩人都心知肚明陸遜用的假身份,卻也都保留一份默契:陸遜不承認,周瑜就順著話茬說他是林藝。反正沒人能證明。
周瑜聞言屈肘拄額,偏著頭看向陸遜:「襄陽水師精銳,瑜已垂涎多時。」
陸遜似笑非笑:「恕林藝直言:都督現在於水戰之上似乎……並不佔優。」
「呵,那也未必。所謂千金易得,一將難求,林將軍膽識灼見,著實讓瑜佩服。若能得林將軍長留江東,也算一樁美事。」
陸遜眼睛一眯:「荊州舊事未遠。周都督用人還需謹慎為之。」
「荊州非江東。孫氏非劉氏,瑜亦非黃祖。」
「那林藝該多謝周都督抬愛。只是在下聽聞:攘外不嫌安內,夫腹心未平,難以圖遠。都督遠來江夏,於江東消息往來難免滯后。都督安知此時的江東不是昨日的荊州呢?」
「若如此,那林將軍就更該留在瑜船上,與瑜一道商討江東之事嘍。」
陸遜挑起了眉梢,站起身一攤手,一副束手就擒,任人宰割的樣子。
周瑜玩味地笑了笑:他可不信他會這麼快妥協。他還是覺得他有后招在。
果然,陸遜在擺了會兒姿態以後,苦笑著跟周瑜說:「實不相瞞,周都督。林藝跟現在中軍艦的掌權人並不算和睦。都督便是留下林某,恐怕林某也未必能起人質作用。」
「哦?」周瑜面色不變,像是相信,又像不信。
「當然,若都督執意要留林某,林某也無所謂。畢竟和孫姑娘安危相比,林某賤命一條,不值一提。」
周瑜手指微微抖了抖,當機立斷不在於陸遜糾纏人質事,而是轉移話題到:「蔡仲儼離開荊州,投奔何處?」
陸遜立馬會意:「絕對不是鄴城!」
「可也未必是江東!」
「五年以內,蔡仲儼不會踏足江東一步!再多的話,呵……恐怕林某就是說了,都督也未必會信!五年時間,夠都督平山越,定腹心,盪內寇了。五年之後,恐怕得看形勢而為。都督也知道,亂世之中,綱常崩壞。君臣父子也有反目之時,更莫說是一紙盟約了。」
周瑜挑了挑眉:「還有呢?」
「只要是水上我部可涉及處,江東往來民船商船必平安無虞,絕無賊人洗掠。」
「哦?」周瑜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似乎對陸遜開的讓步條件,並不滿足。陸遜閃了閃眼睛,從袖子里抽出一捲紙質清單:「來時舟小,帶的禮物亦是不多。往周都督笑納。」說完陸遜就把禮單遞了過去,周瑜接過後,隨著掃了一眼,沉吟片刻后,終於對門外親兵說:「送林將軍。」
陸遜聞言,如蒙大赦。在綳著精神給周瑜行了一禮后,轉了腳跟,跟來人頭也不回地出了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