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一片青山了此身
應興抿緊唇,低著頭,聲音沙啞:「……大夫說,最多還有兩三天時間。不過那都是村野的庸醫,醫術淺薄,所言不足為信。屬下已經派人南下去了冀州,聽說前段時間那裡有位叫華佗的在行診,醫術可活死人,肉白骨。我們一定請得他來,一定能把您治好!」
管休聞言后,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他聲音很輕,淡淡地說道:「哦……這樣啊……」
在場一眾人,原本還都存著最後一絲希望:期盼那些大夫說的不準,都是謬誤。可是現在看到管休臉色慘白,雖笑意如初,但昔日如星光閃爍的雙目此時卻帶了絲黯淡的死灰色。一群人的心像被仍在九尺冰窖中一樣,一點一點下落,一絲一絲變寒,最終寒氣上涌,侵入眼眶,讓一眾鐵血男兒皆沉默地紅了眼圈。
應興喉嚨像是哽住了什麼東西,張了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只能隱忍地閉上眼睛,壓下即將出眶的眼淚。
屋子裡一時間靜的出奇,只能聽到呼呼的寒風和屋內「嗶嗶啵啵」的燈火燃燒聲。
管休眼望著上方輕聲問道:「那晚襲擊我們的,除了匈奴部和烏丸部,查清是哪個部落了嗎?」
負責情報勘察的王毅微微欠了欠身,在管休耳側說道:「還沒有。不過將軍放心,不管是哪個部落,我們一定會讓他有來無回!」
管休想了想,虛弱地說道:「是……遼西烏丸部。那種作戰方式,只有遼西才有。所放臟箭,亦是跟公孫度長久作戰後,才形成的。」
傳言,人之將死時,靈台有一段時間會格外清明,彷彿看穿世間所有。
管休是一向穩重的一個人,他輕易不會開口判斷什麼,但是當他說出時,一般都是他有八成把握的時候。對於此次偷襲的遼西烏丸和匈奴部,在場所有人都有一種難言的憤慨和仇恨,比之和他們對與他們明刀明槍抗衡數年的鮮卑更甚。這群人口口聲聲地說著漢人狡猾,自己卻丟了游牧民族一向磊落的作戰風格,同樣也丟掉了對手對他們的尊重。不宣而戰,背後偷襲,妄圖漁利,雖然論理由是無可厚非,但是因著他們所造的後果,居庸關守將們無一例外把仇恨都引到了他們身上。
一屋子將領在管休話音落地后齊齊起身,看著管休鄭重其事道:「不管是遼西烏丸還是塞外鮮卑、匈奴部,我們都不會放過他們!請將軍放心!便是屠戮殆盡,也一定為將軍報仇!」
「咳咳……咳咳……不必了……咳咳……,你們不必帶著這份仇視作戰……那會……咳咳……蒙蔽你們的……雙眼。」
「易京已經被……圍困了,居庸關從主公那裡……等不來一個援軍……咳咳……你們能支撐即支撐……若是支撐不住……便往南……投一個骨頭硬……不肯為外族折腰的主公。本初公……雖好,卻未必重用諸位。或許你們可……選許都孟德公……或者……或者……玄德公也可。」隨著強烈的咳嗽,殷紅的血不住地從管休口中溢出,幾個親兵連忙撲上去,為他撫胸捶背。
管休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陣,臉色透出一股不妙的紅暈,一眾人都默默無語地看著他:他的話里已經有交代後事的味道,他們聽得心頭髮酸。
王毅強笑著跟管休說:「將軍,這些事都不著急,等您養好了傷,您再繼續帶著我們,不管去哪兒,我們都跟著您。」
管休搖了搖頭,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飄渺的笑容,他聲音低微地喊了聲:「……王毅。」
「末將在!」
「你人性子隨和,腦子也最靈活……但是我死之後,你不能……接我的班。因為你想的……太多。還有應興……你跟隨我的時間最長,忠心可鑒……可你……卻也不是做一軍首領的料。所以你們……兩個都不行。」
應興和王毅齊齊點頭,都是眼圈發紅。
管休望了望其他人,最後目光停留在門口的方向,輕聲嘆了口氣:「王賁……是好的。但做事容易意氣用事,可好在聽勸。」
說著管休回過神,吃力的抬起雙手,一邊一個握住王毅和應興,語氣認真,眼神堅定:「所以……咳咳……我把他和居庸關五萬守軍……託付給你們兩個。……拜託了!」
應興和王毅兩個對視了一眼,看著握著自己的管休的手,心頭又是一酸:昔日持劍拉弓的手,今天竟如此柔弱無力。彷彿下一刻它就會自己垂落下去。
「將軍放心吧。有我們在一日,必定不會辜負您所託付的!」
好一會兒,兩個人才在管休溫和而虛弱的目光中聲音沉啞的應了聲。
管休放心地合了合眼睛,躺會榻上,語重心長說道:「記得你們今天的話……不要爭吵……不要內訌。有什麼事情可以商量著辦。管休一生看夠了同室操戈……看夠了兄弟相爭。我不想在我死後,自己舊部里也出現這般情景……」
「殺敵未滿三千,自損已耗八百……這是罪過……」
管休說完,疲憊地合了合眼睛。再睜開時,卻陡然顯出一抹亮色。幾個知道情由的將領或仰頭止淚,或低頭遮掩,誰都不忍再看管休。
管休卻忽然出聲說道:「扶我起來。」
應興和王毅一愣:「將軍!」
「扶我起來!我想看看我手下的將士們。」
應興咬了咬唇,最終和王毅對視一眼,狠下心,招呼門外親兵,抬榻出門,讓管休檢閱三軍。
只是床榻將近三軍軍陣時,管休卻固執地要求起身站著向他的部下問候,作別。
應興一下子攥緊拳頭,抿著嘴和王毅一道把管休攙扶在肩,在走了一段以後,管休推開兩人,身子微微打了個踉蹌,又執拗地挺直肩背,目光柔和地看向底下眾人。
料峭寒風吹過,天空又開始陰沉地飄起雨雪。
管休聲音很輕,語氣很柔,話的內容卻帶了著滿滿的決然鏗鏘:
「你們……是我見過的最英武的將士。管休有你們為同袍。今生,足矣。」
「若有來世,管休仍願與諸位,攜手並肩,共浴敵血!」
說完管休有些艱難地抬起手,指指關外方向,又指了指腳下土地:「管某今日有一事將托諸位:別讓外面那群人,污了管休的安眠地。」
說完管休對著數萬將士緩緩地長揖到底。再抬頭,管休臉色已經一片慘白。
底下成片成片的士兵眼光水汪地看著管休,臉顯茫然,像是被家長拋棄的迷路的孩子。不少年齡小的已經有哭出聲的,其中一個十四五歲模樣的孩子仰臉看著管休,聲音無助:「大人,您不要我們了嗎?您要拋下我們了嗎?」
管休身子僵了僵,轉身看著應興等人平靜地說道:
「我死後,不必歸葬潁川。」
「就在這居庸關前,以後日夜,我陪著你們。我想親眼看著你們驅逐外寇,安定江山。」
應興等人驟然睜大了眼睛。應興更是緊緊地握住了拳頭:潁川,恐怕除了子龍將軍沒人知道那裡對將軍來說意味著什麼。那裡生他,養他,有他十幾年未見的家人,有他曾心愛的姑娘,甚至還有他曾經送信託付的人。可是如今卻……
應興轉頭看向轅門,頭一次怨恨徐州離幽州的距離,怎麼就這麼遠,文勇那小子怎麼就這麼慢?怎麼還不把子龍將軍請來?
管休說完這些,底下的人就一下子沉默了聲音,卻只是片刻,哭聲就驟然變大。
管休強撐著身子,把一隻手搭在了王毅肩上,用另一隻手沖著將士們搖了搖,做了個輕描淡寫的告別姿勢,然後就由著王毅緩緩地把他攙扶下陣台。
當天子夜的時候,居庸關南門被半夜叩響,日夜兼程,一身風塵僕僕的趙雲總算在管休離世前趕來了居庸關,只是當他急火火地走到管休榻前時,管休已經進入彌留時候。
許是天有不忍,趙雲聲音哽咽地在他榻前喚了幾聲的兄長后,管休終於是睜開了眼睛,雙目迷濛地看了看趙雲,輕笑著嘆了口氣:「文勇……終於……還是去請你了呀。」
趙雲死命地點點頭。
「倒是兄長對你不住……又把你拉回來了。」
趙雲默著聲,又狠狠地搖頭。
「子龍,為兄……托你三件事。」
「兄長你說。」趙雲聲音低啞,語氣沉沉。
「王賁他……」
「我看著。必不讓他辜負兄長一片心血。」
「你嫂子和迪兒……」
「嫂子我視若親姐。迪兒,我視為己出。」
管休點了點頭,鬆口氣后帶著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如果……你能找到他們的話……」
趙雲愣了愣,有些不明白管休所言。管休已經疲累地張不開口,只是指了指北方,眼睛期待地看著趙雲。
趙雲神色鄭重:「趙雲在此立誓:有趙雲一日,必然不讓任何外寇踏足關內一步!」
管休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臉上帶了一絲解脫地笑。聲音極其輕微使得趙雲不得不把耳朵湊到跟前才能聽清他的話。
他說:「愚兄平生三憾。
「一憾,不能親眼看到外寇平息,天下一統。」
「二憾……未能看迪兒長大……我曾答應他……要檢查他的功課的……」
「三憾……三憾呀……不能親眼……看……看……她過得……」
管休話到一半,就沒了聲響,趙雲驚恐地轉過頭,看向管休。卻發現管休臉上浮現出一種很飄渺的笑意,像是想起什麼一樣,緩緩地合上了眼睛。
趙雲偏過頭,忍耐多時的眼淚終於滑落。良久后,他才聽到自己聲音沙啞地吩咐道:「中郎將管休逝。傳令:三軍批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