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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閱歷波折懷釋然

  蔡威想干點什麼?不知道,誰都不知道。因為從文進把郭嘉叫去後院,蔡威就壓根兒沒露面:對於搶走自己二姊的這位,蔡家小爺用實際行動表示:我對姓郭的那個已經厭惡到了見面就心煩的地步!甭拉著他在我面前晃悠,我怕我忍不住也射他幾箭。


  當然,所謂射箭是臆想中的事。不過,郭嘉在被文進帶到後院時,靶場上還真站著一個十三四的魁梧少年,抄一把兩石大弓,當著郭嘉的面從箭囊抽出一支羽箭,瞄準靶心,挽弓放弦,「嘟」的一聲鵰翎箭正中目的。


  郭嘉眼睛微微眯起,合掌擊節而贊:「好箭法。」


  被贊少年弓弦一轉,面向郭嘉微微抬起下巴,貌似謙遜,實則挑釁:「「在下魏虎,請教郭先生射藝。」


  郭嘉笑而不動。


  文進卻手一伸,做了個「請」的手勢。


  「進受人所託第一事,乃是考教奉孝先生御射之術。」


  郭嘉雙手一攤,好不羞愧地笑道:「嘉手無執箭之力,臂無張弓之機,比此道,嘉甘拜下風。」


  咦?這是認輸了?文進皺皺眉:「還未比試,奉孝先生如此,豈不妄自菲薄?」


  「人貴自知。」


  文進微微低了頭,片刻后重新抬起,對郭嘉笑道:


  「素聞奉孝先生善奕。進受託的第二件事乃是跟下棋有關。奉孝先生,可能一試?」


  「噢?下棋?怎麼下,你說說看。」


  文進拍拍手,三個十一二歲的少年各自捧著棋盤上前,站定后兩眼放亮看著郭嘉,目光全是躍躍欲試。


  郭嘉修眉一挑,忽略滿滿挑釁之光,看向文進。


  文進指著棋盤挨個介紹:「象棋,軍棋,圍棋,請奉孝先生任選。」


  郭嘉愣了下,走上前,在象棋和軍棋見來回看了看:「這兩種棋是從何而來?嘉從未沒聽說過。」


  文進耐心解釋:「前者嫵姐姐說是昔日淮陰侯率軍伐齊,為激勵士氣所創。後者是她弄來給我家主子解悶玩的。」


  郭嘉眼一閃,眉梢含笑小聲嘀咕了句:「她倒是挺能杜撰。」


  「奉孝先生說什麼?」


  郭嘉搖搖頭,手捏一枚象棋棋子:「就它了。怎麼玩?有什麼規矩嗎?」


  文進簡略地把象棋規則說完,指指端棋的那名少年跟郭嘉介紹:「跟您下棋的這位叫法正,扶風人。」接著轉身對法正提醒:「阿正,這位就是潁川郭奉孝先生了,聽說奉孝先生棋風多詭,你要向他多多請教才是。」


  法正微點了頭,不慌不忙把棋盤放在石案上,轉身沖郭嘉躬身抱拳施禮:「奉孝先生,請多指教。」


  郭嘉擺手笑眯眯道句:「不敢當。現在開始?」


  文進點頭。從袖子里拿出一柱香插在土裡,點燃后對郭嘉似笑非笑說:「適才忘了跟奉孝先生講:四分之一柱香以內,先生若是沒有將軍,這盤就算先生輸。」


  他這表情很容易讓人懷疑他話的可信度:其實你不是適才忘記,你是故意沒說吧?留著陰人呢。


  不過被陰的郭嘉卻只撩起衣擺坐到石上,挽了袖子掛著笑意感慨:「好苛刻的規矩。若是郭某真的輸了會怎樣?」


  文進擺著棋子愜意悠閑地回答:


  「那要看先生怎麼輸了。四分之一柱香以內平局做結,先生當離開蔡府,更改婚期,三年以內不許上門。若是四分之一柱香內未分勝負,那隻能說先生棋力不濟,配不得嫵姐姐。到時文進自會跟公子爺如實彙報,至於我家公子如何定奪,就不是進能猜度的了。」


  郭嘉眯起眼睛,興味地搓措手:「相當有意思的賭局。」


  法正聞言眉頭一跳,下意識轉向文進。


  文進沖他笑笑,單手下劈,做了個「不用客氣」的手勢,朗聲宣布:「開始。」


  話落,法正幾乎立馬進入狀態,出車跳馬,有條不紊。和他平日棋路很是相似,算是正常發揮。而郭嘉那邊?

  這位一向以思路敏捷,反應迅速著稱的善奕之人竟然在上手后一反往日快棋作風,不緊不慢推炮進車。各個棋子落得零零散散,看著毫無章法,互相沒絲毫協作之力,明面看全然一盤散沙。


  讓觀棋的文進都迷惑不解:按說不應該。郭嘉怎麼會犯這種低級錯誤。明知不敵還要誘敵深入,這不是作死嗎?可是等時間過半時,旁觀者忽然一拍大腿,盯著多半過河的紅棋,心內哀呼:上當了!後方空虛,那些零零散散的棋子像是忽然活泛了一樣,在郭嘉手下瞬息聚集。屢步險招,奇兵深入。丟車保帥,以車易炮。


  文進瞧得咋舌不已:瘋狂!太瘋狂!這種棋路,根本不像一個初學者。如此不著痕迹的布局、恰到時機的反擊、不惜代價的取勝。這……這……兩人到現在哪裡還是棋盤上的自娛搏殺,分明是各自藏兵隱甲,帷幄運籌了。以棋盤為陣地,以諸子為刀兵,演了一場精彩絕倫的攻防戰。


  等到郭嘉早一步將軍,結束棋局時,文進手心裡都冒了冷汗:太驚險刺激了。短短四分之一柱香時間,棋盤之上就機鋒疊出,暗箭明槍,讓人覺得過了四個時辰一般,揪心撓肝,不敢有一絲鬆懈。


  甚至法真輸棋以後,都愣愣地盯著殘局,像沒反應過來一般。直到文進提醒他,他才站起身,對郭嘉深施一禮:「多謝奉孝先生指教。」


  只要多謝指教,沒說甘拜下風。輸掉的少年還抱著棋盤眯眼思索呢。


  郭嘉笑眯眯地對他頷了頷首,微微拱手:「承讓。」


  文進不著痕迹拍拍法正,小聲提醒:「沒關係,輸了就輸了,沒什麼大不了的。先去歇著吧。」


  法正也不多話,點著頭,抱了棋盤就走。


  文進坐到他的位置上,指著他背影問:「奉孝先生以為阿正棋力如何?」


  郭嘉垂下眼,笑眯眯吐出一句評價:「心思縝密,才思敏捷。可造之才。」這不是對棋力,這是對人。


  「借先生吉言,我替阿正謝過先生了。不過受託之事未完,還得勞煩奉孝先生回答進幾個問題。進也好回去交差。」


  郭嘉揉著揉額角笑道:「但講無妨。」


  文進表情認真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盯著郭嘉:「常言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郭先生,將來蔡氏進門,若和您府上那兩位故人發生爭執,您當如何處置?」


  郭嘉想都不用想,直接回答:「即是當家主母,自有權力處置府中人事。我無需干涉。」


  文進臉一冷,咄咄逼人問道:「在下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即便和您結親的不是蔡府,你也一樣不會幹涉?」


  郭嘉這回收斂了笑意,沉聲說道:「從郭嘉懂事以來,從未想過郭府主母會是蔡嫵以外之人。」


  文進似信非信:「人言嬌妻美妾,齊人之福。郭先生難道不曾艷羨此種境遇?」


  郭嘉閑適把手往後一撐,漾著笑調侃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文進口氣立刻不善:「閣下是說有朝一日郭府新人換舊人。閣下到時只聽新人笑,不見舊人哭?」


  郭嘉睜了睜眼睛,驀然失笑,好一會兒才收起笑意,一本正經鄭重道:「郭府的答案在提親貼上。郭嘉的回答也在那上面。」


  文進不置可否:「人心易變。先生當知人世無常。與其聽先生現在辯解說辭,倒不如請先生答應我們一個條件。」


  「你說。」


  文進傾著身,盯住郭嘉一字一頓道:「無論將來遭遇什麼,郭府里蔡家主母的體面和地位無人可撼。」


  郭嘉袍袖一揮,字字清晰:「好。我答應。」


  文進這才鬆口氣,直起腰:「進已經問完了。這就送奉孝先生出去。,先生,這邊請。」


  郭嘉道了聲有勞跟著文進步出後院。到拱門門口時,文進止步:「進還要回去交差,只能送到這裡。噢,對了,我家公子還有句話轉告先生。咳,原話是:不管你過沒過關,我都是很討厭你。搶我二姊這事,我會記一輩子。」


  郭嘉表情微妙地變了變,要笑不笑的樣子。


  文進不以為然地看他,好心提醒道:「我家主子是既記仇又小心眼兒。奉孝先生還是不要不當回事的好。最後提醒先生一句:以嫵姐姐為人說,主母的體面那些事她是不在乎的,她真正在乎的從來都只有人。進今日言盡於此,先生請吧。」


  郭嘉只能自己走出去。再回原地,蔡嫵已經不見了蹤影,花園裡,只有蔡平又回來等著他了:看來蔡嫵是被兄嫂抓包,帶回房間挨訓去了。


  可不是挨訓去了。蔡嫵現在就被她孕婦嫂子劈頭蓋臉說一頓呢,說完后,嫂子又開八怪問了:「你剛都跟他說了些什麼?」


  蔡嫵低著頭老老實實把情景複述一遍。


  陳倩聽完一把敲在蔡嫵腦門上恨鐵不成鋼地道:「你瞧瞧你那出息,怎麼到了眼前就凈說些沒用的?」


  蔡嫵捂著腦門,小聲申辯:「可是頭一回見面,你讓我跟他說什麼好?我跟他又不熟悉。」


  「不熟悉你找點其他話題聊熟悉不就好了?你看你,都說得什麼?嗯,不對。我才回過味兒來,你們倆這聊天怎麼聽著怪怪的。這是要成兩口子的人在說話?」


  蔡嫵垂下眼,語氣悶悶:「我知道。他剛才可能是在逗我。看提親貼就知道,他對我……責任多過戀悅的。」


  陳倩抿抿嘴,輕嘆口氣拍拍小姑子肩膀:「沒事兒,就算不是戀悅也不怕。反正他早晚都是你夫婿,你有一輩子的時間把它變成你要那種感覺呢。」


  蔡嫵絞著手帕:「你不說我沒羞了?」


  陳倩摸摸蔡嫵腦袋:「什麼沒羞?當年你攛掇著阿婧撮合我和你哥時說的那句什麼……什麼『哪個少年不多情?哪個少女不懷春?』。呵,那會兒我才快被羞死了呢。你還面不改色一本正經地念叨。怎麼這會兒臉皮薄了?唉,說起來這也是我們疏忽,要不是今天看你反應,我還一直以為你跟管休……算了,都過去了,不說了。」


  蔡嫵低了頭揉著手帕,嘴角拉了一個苦澀的笑,沉吟良久終究問了句:「管哥哥他……還好嗎?」


  「還好吧。聽說是在北邊一位姓公孫的將軍手底下。公孫將軍倒是頗為賞識他的。」


  蔡嫵動作一頓,眼神有些茫然,喃喃重複:「公孫?」


  「是姓公孫吧?你哥說過許久了,我記不大清。要不就是公羊?反正是公什麼的複姓。」


  蔡嫵緩緩鬆開握著的手帕,站起身,思索片刻:「嫂子,我去一趟書房。」


  陳倩不明所以:「哎?你這就走了?等等,一會兒郭公子離開的時候,你可有什麼話要帶的?」


  蔡嫵頓住腳,歪著腦袋思考了一下,眨眨眼睛小心翼翼地試探道:「要不,你讓哥哥問問能不能寫信?」


  陳倩臉一白,差點兒把帕子甩到蔡嫵臉上:「你想什麼呢?這可是私相授受!你讓人郭公子將來怎麼想你?」


  蔡嫵遺憾地攤攤手:「本來也沒抱太大希望,隨口問問嘛,實在不成就算了。」


  陳倩無奈地瞟了眼小姑子,四處張望了下,看周圍沒人,壓下嗓子:「這話讓你哥私底下帶,下不為例!」


  蔡嫵吐吐小舌頭。給自家嫂子一個得逞的梨渦淺笑,招呼了杜若往書房去了。


  等進去書房門,她就扒拉出了那捲被她稱為「黑名單」的絲帛,手指劃過,眼睛就定格在「公孫瓚:討董,幽州,敗於袁紹」的字樣上。蔡嫵眉頭緊皺地盯著幾個字,腦子裡努力的回想歷史上公孫瓚手下部曲信息。可惜想來想去她也沒記起絲毫情節:十幾二十年前瀏覽過的史書如今已是記憶模糊,若沒有名單的提示,她根本不知道這些人有過什麼。就算拿著名單,她也還是無力的一個:有些人,躲不開;有些人,避不了。如左慈,如高順,如典韋,如郭嘉,如管休背後的公孫瓚。


  管休啊,於她,可是青梅竹馬,可是幼時良人。是她想過要出嫁的對象,是她這一世的懵懂初戀。她哪裡忍心讓他在北地苦寒處,戎馬倥傯?


  蔡嫵想到此,自嘲地笑了笑,鋪紙研墨,表情認真地開始寫信。寫完以後封好裝進錦囊。放在一旁。然後就雙目複雜看著桌上的絲絹——這方名單上的名字年長些的如今也不過是京城裡籍籍無名之輩,年幼的尚在沖齡稚子,有的甚至還未出世。這份名單不過是一個演化。她留著它,被它像條框一樣定死,束手束腳,誠惶誠恐過了幾年。鑽著牛角尖,一點也沒看透所謂生活就是問題疊加,根本不能規劃好,如攻略一樣,照本宣科。換了時空,日子也還是日子,有坎坷崎嶇,有平淡無奇,卻獨獨沒有未卜先知。


  談什麼躲開?談什麼規避?人和人的相遇本就是宿命般的起承轉合,她已接受這個時代,為什麼還要硬逼著自己去刻意去逃避禍亂,孜孜追求這個時代不可能有的安泰?


  順氣自然。順其自然便好。


  「杜若拿火盆來。」


  杜若老實離開,片刻后帶著蔡嫵要的東西回來。


  蔡嫵盯著盆中火炭,一鬆手,那捲伴了她四五年的絲帛便如風中雲蝶般飄悠悠赴上火焰,化作灰燼。


  「姑娘,你這是……」杜若看著蔡嫵滿眼的不解。


  蔡嫵露出一個釋然的笑,聲音輕緩,卻堅定:


  「沒用的東西,還是燒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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