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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聶家公子何許人

  接下來的事情對蔡嫵來說簡直是不堪回憶的噩夢,她要克服自己的恐懼,把持自己的理智,甚至還要強迫自己面對那滿目瘡痍的猙獰傷口,一遍遍地說服自己要手腳不亂,有條不紊地處理眼前傷患。


  因為沒有麻醉藥,蔡嫵只能隨手抽了手帕浸濕鹽水遞給榻上的病人,然後用火烤了刀具權作消毒。器具簡陋,就連包紮用的紗布,蔡嫵都只能吩咐他手下開水煮好后暴晒消毒。外面還在下雨,要生火燒水倒是好說,曬東西談何容易?


  蔡嫵只能把布巾塞人嘴裡,直接上刀手術。因為傷口處理不及時,真實情況遠比蔡嫵看到的要複雜許多,不少看似已經結痂的傷口蔡嫵都要重新劃開,放出膿血。場面鮮血淋漓,慘不忍睹。


  操刀人甚至觀摩者都幾次扭開頭,不忍再看,偏偏被動手術的那位竟然能一直抓著床榻邊緣,哪怕攥的手指骨節都發白了,人卻愣是沒叫一聲疼。兩個時辰,才不容易才折騰完胸口的傷處,外頭天氣都放晴了。


  蔡嫵直起身,擦著額角的汗水,望著榻上那位彷彿剛從血水裡撈出來的人,感慨萬千:切膚剜肉之痛也不是一般人能忍受得了的。很多時候,人體為了自我保護會在一個承受極限強自生理昏迷。可是這個人,除了要求牛烈站著榻前給他擦汗外,從頭到尾他竟然一直清醒著,只是在疼狠了時皺緊眉頭,抿咬下手帕而已。


  「公子心智之堅毅實在是世所罕見。」


  事情差不多以後,蔡嫵望著榻上人無限欽佩地贊了一句。


  榻上人臉色蒼白露出一個虛弱地笑。


  蔡嫵轉向牛烈:「傷口只在身前嗎?背後還有嗎?」


  牛烈搖搖頭:「只有身前這些。」


  蔡嫵一愣:敢情這公子哥還是個衝鋒陷陣,身先士卒的主兒。怪不得別人沒事他卻傷那麼重,自己作的啊!

  蔡嫵滿是不以為然,瞟了他一眼,見人在手術過後已經陷入半昏迷不由對牛烈道:「你讓我乾的事,我已經做完。現在,能不能放我們離去了。」


  牛烈望著蔡嫵皮笑肉不笑:「恐怕不行。小公子,在我家公子沒有徹底痊癒前,還得有勞你多加看顧。在此前,你們誰都休想離開這裡。某家記得你有個叔父好像也受了重傷,現在帶人突圍或者逃走似乎都不是最好選擇。」


  「你……」蔡嫵漲紅了臉,抬起手憤憤地指著牛烈,「你……無恥!」


  牛烈很鄙視地看了她一眼,綳著臉喝道:「老子好歹比你這小白臉子有用。有本事你帶人把我們宰了。」


  蔡嫵盯著他瞪圓了眼睛,好一陣氣的說不出話來。牛烈卻手一揮:「帶他下去煎藥,看好他,別讓這小子耍花招。」


  他的一個手下很聽話,一步上前封住蔡嫵退路,連推帶搡就把蔡嫵挾出了門。蔡嫵咬著唇,幾次試圖繞過他視線,去看看前院自己阿公情形如何,都被他敏銳發現,給揪扯了回來。


  「老實點。不然你阿公和叔父們有的是苦頭吃。」這是監視者給她的警告。


  蔡嫵聽罷立刻蔫兒了,乖順聽命地從自家商隊里拿了藥材,辨葯分葯,然後熬煎成湯,端給身後人。


  「你們公子晚上肯定是要起高熱的。把這個喝了多少能緩解下。」蔡嫵是這樣解釋自己開的藥效。但顯然牛烈不這麼認為,這壯漢蹙緊了眉,盯著蔡嫵滿臉不悅:「既然知道會有高熱,為什麼不直接開藥根治?」


  蔡嫵被牛烈一再的死人臉文地心堵,回話也隨著不再柔軟可欺:「高熱?重傷高熱那是常事!要是不起高熱,你才該哭了呢!」


  牛烈倒是被她這突如其來的硬氣弄得愣了下,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結果了葯碗,拿著勺子很小心翼翼地給榻上人喂葯。


  這是一個精細的活兒,因為他家公子在蔡嫵給他療傷完以後就昏睡過去。人根本沒有清醒意識,只剩了吞咽本能。牛烈一個大老粗是,雖然擄人威脅很在行,但是對照顧病人這種細緻事,他顯然有些門外漢。所以第一勺藥汁喂下去,倒有半勺是灑上了衣襟。等第二勺再喂,就直接嗆到了病人。


  蔡嫵站在一邊看著他左支右拙的樣子,微低著頭,面無表情,心裡卻不由暗暗叫爽:讓你威脅我!讓你抓我阿公!讓你剛才瞪我!報應來了吧?

  「你,過來。給公子喂葯!」牛烈眼睛轉了一圈以後,把視線定格在蔡嫵身上:這裡這麼多人里就這小白臉子看著娘們兒兮兮,像是個手腳輕靈能照顧人的。


  蔡嫵滿目懷疑,指指自己難以置信地問:「你是叫我?」


  「對,就是你。」


  「你不怕我給你們公子做手腳了?」


  「你大可試試。看你那樣做的話,你那幫叔叔會有什麼下場。」


  又來!他又來這樣威脅她!偏偏她對這樣的威脅還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蔡嫵內心悲憤地罵了牛烈幾句,走上前,接過葯碗望著昏迷不醒地榻上人也犯了愁:後世對這樣的病人是直接到特護病房打點滴的,根本不會有喂葯一說。不過現在的話……恐怕她得想辦法讓他把湯汁喝進去了。不然,半夜燒起來,很容易把人變成傻子的。


  蔡嫵上上下下觀察了好一陣,最後終於一咬牙坐到了榻上。兩隻手小心翼翼把病人半扶了起來,用一直胳膊墊上病人後腦,拿另一隻手拿了勺子,嘗試著合適角度,一點一滴把葯湯灌進去。


  謝天謝地,這法子找的挺對路,沒灑也沒嗆。就是速度慢了點,等一碗葯全喝完,一刻鐘都過去了。蔡嫵瞧瞧旁邊牛烈的臉色,嗯,還好,沒顯出不耐煩來。看來這幫人雖然落魄,可對眼前這病人的忠誠度還是很高的。只要是圍繞他的,不管是多苛刻多不講理的狀況,他們都會試著接受。她臂彎里這位病人才是能否讓他們商隊成功脫困的關鍵。


  明白這一點以後,蔡嫵的心思就開始活絡了。她現在見不到自己阿公,身邊更沒有可商量的人,所有事情都只能憑藉她自己摸索:她在微微遲疑了片刻以後,做出了一個非常決定:討好這個病人。人都說病中人心理防線最薄弱,她就賭一把了。成功了,他們全體脫困。失敗的話……呵呵,看他手下那些人的行事風格,蔡嫵可不相信他們到時候會真遵守他遺言,讓他們平安離開。


  幾十條性命在她手裡呢,她可大意不得。


  蔡嫵邊想邊輕手輕腳把人放回榻上,正要起身時,一低頭,榻上人睜眼了。只是眼神迷茫,目光水蒙,顯然是半昏不昏。


  蔡嫵立馬彎下腰,端起那副讓人如沐春風地溫柔笑意問:「你醒了,覺得怎麼樣?」


  病人眨了眨眼,精神渙散目光失焦地望了蔡嫵好一會兒,腦袋一歪,又昏睡過去了。


  牛烈立刻擔心地上前,眉目凌厲射向蔡嫵:「這是怎麼回事?」


  「很正常。失血過多。人雖然睜眼,可是腦子還做夢一樣昏迷著呢。」蔡嫵抿抿嘴,解釋完無奈地嘆口氣:「熬吧。今天晚上到明天白天,要是能挺過這段時間,才算天下大吉。」


  牛烈聽罷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才似相信她的說辭,沉默地轉過身去。蔡嫵剛要鬆一口氣,牛烈緊接著冒出一句:「你今晚就待在這裡。什麼時候公子轉危為安了,你什麼時候可以回去。」


  蔡嫵心火直冒,咬著牙憤憤地盯著牛烈後背:如果目光能殺人,牛烈早被她千刀萬剮了!可惜的是,她的瞪視一點作用也沒有。為了小命著想,她不得不屈服於暴力和強權,老實安穩地守在房間一角,隨時警惕榻上人的情況。


  晚間的時候,蔡嫵用同樣的方法給人餵了葯汁和一小碗粟米粥。很遺憾,那粥病人只喝了一半就全吐了。蔡嫵手足無措地拿手帕擦著他前襟和自己衣上的污漬,委屈地兩眼泛紅了:從小到大,她從來沒受過這樣的對待,也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她可以用理智控制自己的行為,但是卻沒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憤怒、恐懼、壓抑、千重滋味在心頭,蔡嫵覺得自己能撐到現在還太平安逸地活著,還有模有樣和他們周旋著簡直是一個奇迹。


  當然,牛烈顯然不這麼看,他在轉頭瞥見蔡嫵那兩眼含淚的模樣以後一臉不屑,聲音里滿是鄙視:「多打點事就要哭?你他娘到底是不是男人?」


  蔡嫵瞪了他一眼,咬牙不說話。目光專註地盯向房間照明用的火把,等待今晚可能到來的巨大挑戰。


  果不其然,到亥時一刻,病榻上那位很意料之中的起了高熱。多虧蔡嫵早有準備,已經讓牛烈等人預備好兌酒冷水和退燒藥湯,內服外用,倒是效果不錯,就是中間出了個小插曲,牛烈在給他家公子擦身的時候,壓根沒想著避開蔡嫵,外袍褪去,裡衣扒開,眼看著這人真要跟蔡嫵赤誠相見,蔡嫵一下子捂住眼睛,壓住吼中尖叫,退後兩步躲開。


  牛烈不滿地瞪著她:「跑那麼遠幹嘛?你不過來怎麼喂葯?」


  蔡嫵搖著頭,死活不肯再往前走:看玩笑,她解開一病人衣服看那滿身傷口已經是她極限,要是在扒了人讓她看個精光,不說那些傷處,單這種被脅迫情況下一個不穿衣服的人就足夠她以後噩夢連連,胡思亂想。


  牛烈盯著她,剛想叫人把蔡嫵扭送過來,就聽被燒得迷迷糊糊的榻上人聲音沙啞虛弱地說了句:「讓……她出去。」


  一句話,牛烈立刻就變了態度,指指門口對蔡嫵說:「公子有令:你,出去。」


  蔡嫵如遇大赦,點著頭,忙不迭就衝出門去。等到裡頭都收拾妥帖,她才又被人帶著轉回來。就在榻邊,抱著自己膝蓋,蜷縮著湊合了一宿。


  第二天的時候,蔡嫵睜開眼第一反應就是:她還活著。第二反應:阿公呢?叔父們呢?第三反應才是轉身仰頭,看那位與他們性命息息相關的病人。


  這一看不打緊,蔡嫵正好就撞進一雙望著她若有所思的眼睛里。眼睛的主人臉色蒼白,但人神智卻已清醒,目光清李,正不動聲色的注視她。


  「你醒了?好些了沒?」蔡嫵撐著地板爬起身,很是討好地望著他。


  「你昨晚沒回去?」


  「你的屬下們不讓。」


  蔡嫵說罷忽然覺得這話回答的太蠢。不是明擺著讓他警惕,她對他們心生不滿隨時準備逃出魔爪?


  不過榻上那位明顯沒想多,他轉頭望著房頂:「昨天的事……有勞了。」說話的語氣很平淡,聲音也帶著失血后的沙啞,聽著挺正常,可蔡嫵卻覺得哪裡有些彆扭,低頭定睛一看,這人雖然偏過頭避開她的目光,但在她看他時,卻有意地躲閃開,還在耳後微微泛起一絲紅暈,於蒼白俊朗的臉上顯得格外矚目。蔡嫵給鬧的一頭霧水,完全不理解他到底是怎麼了。


  「你要拘禁我們多久?」


  「多則半月,少則幾天,這個聶某不好說。」


  見鬼的不好說!你是不想說吧!你們這樣的不是中了暗算被自己人陰了,就是禍起蕭牆,玩窩裡斗敗了。不好說?不好意思說吧?

  蔡嫵在心裡暗暗罵他狡詐,回過頭卻還是得端出一副配合樣子苦笑:「聶公子還真實在。您這樣讓在下心裡實在沒底。」


  「放心吧,我說過會讓你們平安離去,就決不食言。」


  蔡嫵翻著白眼癟癟嘴,心道:決不食言?那也得等你好了以後,真放我們走了,我才信你,你現在說這些管毛用?

  聶公子轉頭正好就見蔡嫵這幅作怪表情,微微笑了笑也不以為杵,只是輕輕地出聲問:「你家是哪裡的?」


  蔡嫵立刻警覺地看他:「你問這個幹嗎?」


  「沒什麼。只是躺著無趣,想聽聽你們商隊人家行走南北所見風景而已。」


  蔡嫵微微鬆口氣,看來不是居心叵測,是閑著無聊想找人說話解悶了。


  「風景?你想聽哪裡的?我走的地方不多,只知道南邊和北邊是不一樣的,東西兩邊也是不一樣的。」


  「都說說看。」


  「往南的話,?淮河以南四季常綠,花葉長青。冬天水不結冰,瓦不覆霜。淮河以北是另一番光景,三九天一到,就會下雪。越往北,雪下的越利害。到遼西……」


  蔡嫵開始一點一點說,話不少,但很多都是她前世積累,有時候記憶模糊,記錯了就說的似是而非。榻上那位聽眾也只是微微笑笑,閉目翕唇,並不打斷。只是看他表情,蔡嫵覺得他心裡是知道真實情況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的。只是不說破而已。


  他不說破,她就繼續跟他掰扯,反正現在他是她的主要討好對象,一點也不敢得罪。


  于是之后的幾天,蔡嫵都充當了護工大夫說書先生的職位,以把唯一顧客捧高興為宗旨,充分發揮蔡嫵前世今生所有見聞口才,使勁渾身解數,終於算是取得了一點成果:這位爺在六天以後倚靠在床頭,看著正要端著空碗下去的蔡嫵,開了金口:「今天中午你和你阿公叔父他們離開并州,不要往前走了。從哪裡來,就回哪兒去。」


  蔡嫵一怔,抬眼難以置信望著他:「你是說……我們可以走了?」


  「我們的人今天下午會來此接應。你們若不想被滅口,就儘早離開吧。」


  蔡嫵額角一跳:果然有問題!瞧,連滅口這種事都說的出來。這是普通部曲能辦的事嗎?蔡嫵很懷疑他們這幫人的真實身份啊。但是再疑惑,她也不會傻乎乎問出來,在得了特赦以後,她立刻就放下托盤,腳步匆匆往門外走:她得去通知她的阿公,儘快收拾行裝,準備趕路,不然小命可就真沒了。


  她前腳剛消失,後腳牛烈就困惑地問了自己公子:「您真的打算放這小子離開?這幾天他在這裡聽得看得可不少。公子不怕他出去以後……」


  「你覺得她是個什麼樣的人?」聶家公子聽到這話笑了笑,隨手從身邊抽出一方絲帕靜靜地看:那是蔡嫵那天遺落在他身上的,帕上綉著一樹海棠花,邊角落款一個方正綽約的「嫵」字。瞧著很有嬌艷味道。


  「以屬下看來這人能在叔伯父親被囚之際還能跟您侃侃而談,聊起天南海北風物。心智肯定不簡單。就算這小子看著一副文弱弱的窩囊樣,也難保是那種心思縝密之輩。公子,你放他離開恐怕會……」


  「那是個姑娘。」聶公子冷不丁丟給自己屬下一個重磅炸彈,炸得牛烈直接就卡殼忘了自己要說什麼:「姑……姑娘?女……女的?難怪……難怪呢。」


  「是啊,一個看似嬌柔的弱女子呢。」榻上人意味不明地感慨了一句,輕輕地躺回身,望著頂棚,「派兩個人跟在他們後面,看他們離開并州后再來彙報。」


  「公子你……」牛烈蹙起眉,偏頭不解地看了看自己上峰。在掃到他手邊的絲帕時,這壯漢靈光一現,恍然大悟。直起腰轉頭就往外走:「我這就派人把那女的扣下來。」


  「回來!」重傷公子一下翻起身,輕咳著呵斥道:「胡鬧!你把你家公子當成了什麼?既然已經讓人離開,就沒想再抓回來!再說我就是有心思,也不是現在。禍患未寧,哪有閑暇想這許多?等他們離開,牛烈你帶人去前方接應下高將軍,如果事有不巧,他們商隊跟高將軍碰見起了衝突,你知道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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