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忽聞訂親心頭驚
後來蔡嫵無數次的自問過,自己當初對郭嘉這種感覺算不算是傳說中的一見鍾情。就像冥冥之中的一筆債,潛藏暗生,她從不知道自己亦是負債人,直到有一天,債主毫無徵兆上門。讓她千絲萬縷防備潰於一旦,從此丟盔棄甲,兵敗如山崩。她尚且不知道這個人,就已經為這雙眼睛所征服,所吸引:它像一泓水,映照天色,盛滿了細細碎碎的光。又像一壺月,雲散風流,銀輝照塵寰。
蔡嫵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反應的,亦不清楚自己是怎麼走回府邸的。只是在許久后她入郭府跟郭嘉說起私房話時,談到兩人初見,頗有咬牙切齒地不甘之態:什麼嘛?世間男子千千萬,有多少個是從第一眼見到就能讓她產生生物電的反應的呢?這是多麼罕見的事,還偏偏她糊裡糊塗完全恍惚了自己當時的應對。另一個當事人倒是厚臉皮,抱著軟玉溫香跟懷中人信誓旦旦:「我保證你那會兒絕對沒有失態。」因為那時她回頭,視線交錯,他以為她知道他身份,對她勾了一個淡淡的笑。她卻如稚兔受驚,瞬間紅臉,倉惶無措逃回了府邸。留他在原地愣怔錯愕,失笑無語。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事實上,郭嘉那天在蔡府門口收穫其實並不小。雖然自己未婚夫人那裡沒搭上話茬,但是戲志才所打聽到的流民情況卻很好的彌補了這一點。
「因為黃巾亂聚來的比較多,大部分人是扶風、上黨的。其他地方也有,不過是為了躲課稅、天災。真正要命的,還是戰場戰亂。」戲志才從粥棚處轉了一圈,回來以後目有憂色地向兩個同伴說起探聽到的消息。
荀彧聽罷,面帶憂慮:「看來,是指望不上朝廷出面安撫了。」
郭嘉挑了挑眉,望著荀彧似笑非笑:「朝廷這會兒不趁亂插一腳,要提稅賦籌集軍費就謝天謝地了,要他們開倉濟民?呵……」
後面的話郭嘉沒說,荀彧卻已經瞭然地嘆了口氣:「總會好的。朝廷其實也不是那麼不堪,你看皇埔將軍的官軍不是在中牟旗開得勝了嗎?」
「那只是皇埔將軍一部。」戲志才淡淡地開口補充了一句,待吸引過兩人注意后,才緩緩說道:「剛才隨口問了一些流民黃巾軍和官軍的情況。他們雖回答的亂七八糟。可是說來說去卻都是叛匪驍勇,官軍敗退的話。而且,有個讀書模樣的人說黃巾軍,但凡攻克城池,就會要城中百姓搗毀廟宇,丟棄孔孟,改信太平道。」
荀彧瞬間皺了眉,郭嘉亦是微微眯起眼睛。三人一時無語。過來好一會兒,戲志才才開口打破沉寂說:「這蔡家是恐怕是潁川頭一戶開棚施粥的人家。聽說,是你那未婚夫人的主意。」
話畢,戲志才就把昨天蔡嫵在施粥時的事說了一遍。
荀彧聽完面露讚許的點了點頭,看著郭嘉:「你這個夫人好像不簡單啊。」
郭嘉笑意盈盈地撣撣袖子,一臉的莫測高深。正想著謙遜幾句,就被戲志才一巴掌拍肩頭上:「少得意啊你。就你這樣的,配人家?你呀,就盼著你家老丈人一直這麼糊裡糊塗著吧,萬一哪天老人家清醒了,看穿你真面目了,你看人家還把閨女許給你不?」
戲志才這話說的忒毒,完全貫徹了損友就是隨時潑冷水的原則。把剛才營造起來的正經氛圍「啪」的一下打的粉粉碎。
郭嘉瞪了他一眼:他到底幹了什麼呀,為什麼認識他的人都對他終身大事抱有那麼大成見?
「走啦。該回了。」郭某人很是不爽,從牙縫裡蹦出一句話,就要抬腳轉身。可人還邁步,腳底下先打了一個踉蹌。
荀彧跟戲志才蹙起眉。
「可是不舒服了?」這是厚道靠譜的荀彧。
「哎哎,這還在人家門前呢,你可別不爭氣地病倒,要不回頭傳出去,蔡家估計要退婚了。」這是不靠譜,實則……也不像靠譜的戲志才。只是這不靠譜某位說完就跟荀彧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自己嘀嘀咕咕往牽馬的地方去:「混蛋,剛才揚我一臉沙子的仇我還沒報呢。這會兒記著,下次一起算賬。」
郭嘉搖搖腦袋,抵著額頭清醒了一下,跟他身邊荀彧解釋道:「可能路上趕得有些著急。有些累了。」
荀彧面露擔憂:他這倆朋友,什麼都好,就是身子骨不怎麼好。年紀輕輕,龍虎之年,卻都有些病弱。難道真的是心眼兒太多給把持的?
不過等他們返程的時候,荀彧就不這麼想了。回程路上,這倆人可一點沒有消停。
他也不過就問了一句:「得趕緊想想回去到書院后,怎麼跟夫子說這兩日不在的事。」得編排給好借口,不然容易被夫子訓斥。
瞧瞧,這厚道方正的君子果然是被那兩人給帶歪了,都開始想怎麼糊弄夫子了。
結果戲志才聽了得瑟地一揚手:「哈,文若放心吧,我臨來的時候已經專門讓書童給書院請假了。你今天就是不去,也沒人怪你。」
文若先生疏眉一挑,望著兩人篤定道「你們兩個不會是一開始就商量好,今天沒打算去的吧?」
剛還是病蔫蔫的郭嘉聽罷這話,立刻直起身子一揚馬鞭跑到最前面:「別把我和那個笨蛋並列,他要是和我商量了,咱們就不止今天一天假期了。」
戲志才抓狂跳腳指著郭嘉:「臭小子,你再說一次?你說誰笨呀?你揚我沙子的帳我可還沒給你算呢。」
「算賬?你也得先逮得著我。來來,放馬過來。」不怕死的郭某人弔兒郎當騎在馬上,沖著戲志才挑釁地勾勾手。然後不等被下戰帖的戲志才反應,就轉身緊抽幾下馬鞭,揚塵逃逸。
戲志才一愣,氣得牙癢,也不管身旁荀彧樂笑:恨聲恨氣地警告:「我今天非收拾這混蛋不可!荀文若,你就給我老實呆著,不許再拉偏架!」
荀彧揚手點頭,朗笑出聲:「不拉偏架,肯定不拉偏架。你自去收拾,我給你善後。」
嘖,這厚道君子真徹底歪了,他這「給戲志才」善後不也一樣是拉偏架嗎?
而那天之後,蔡嫵的日子是照過不誤的,除了有時候她會好奇發獃片刻:那天的那個少年叫什麼名字?她那會兒怎麼就那麼慫,沒有讓人留意一下呢?不過這想法也就一閃而逝,過後該怎麼過日子還是怎麼過。
施粥期間,蔡斌同意施粥散財信到家了。王氏跟得了準譜一樣,徹底鬆了口氣。蔡嫵則是找到撐腰的了,底氣滿滿開始全情投入到施粥的慈善大業里。
過了沒幾天,某個一直不靠譜讓蔡嫵擔憂兮兮道長的書信被一隻肥碩的鴿子送到了蔡嫵書房。書信倒是挺平常,無非就是左慈告訴她,他到目的地了,要著手清理門戶了,讓她不要擔心云云。然後就是特別不著調地跟她請粗各種委屈,什麼美酒喝完了,糕點吃完了。外頭菜做的沒有阿媚丫頭做的好吃啦,總之滿滿一大篇,除了開頭兩句還算正經,其餘的……都是廢話!
蔡嫵看完書信盯向信鴿,眼裡都是好奇之色:左慈到底是怎麼把他的鴿子養成母雞狀的?這小東西,看著飛起來都是個問題。它能把信送到?還真是……難以置信啊。
想了想,蔡嫵終究不放心,這鳥長得就一副欠抽樣,萬一中間出了事,她找誰說理去?還是把自己留下的那隻信鴿放出來給左慈回信,然後把兩隻鴿子同時送信吧。蔡嫵嗲兮兮地生了這個法子,眼盯著這兩隻鴿子往同一個方向行進才算輕輕鬆口氣。一隻送不到,總不能兩隻也送不到吧?
送走了鴿子,蔡嫵心情舒泰了。她在給左慈的回信里倒是挺羞澀地說了她這回的少女心思。這事她可連爹媽都沒告訴。跟左慈說,絕對是因為這老頭兒不靠譜和開放程度是常人難以預料到的。別說她只是看到一個眼睛精緻的路邊少年,恍惚有了點思慕之心。就是她告訴左慈她跟誰誰誰一見如故,滾了床單了。估計這老頭兒聽了也會眼睛不眨,樂呵呵反手給她寄來一套房中術指導叢書什麼的。
月末的時候,蔡嫵拿著賬冊到王氏房裡跟她說這一月施粥的開支。正好碰見王氏在收拾東西。床上,榻上,桌案上,擺滿了配飾,匣子之類的。
蔡嫵好奇地走過去,把賬冊一放,邊幫忙疊衣服邊望著著案上一個打開了匣子疑惑:「娘,這個不是已經給倩姐姐了嗎?怎麼又……」
王氏回過頭,掃了眼蔡嫵說的東西:「哦,那個跟這對鐲子跟金簪是一樣的款式,那個是給你大嫂。這個將來給威兒的媳婦的。」說著王氏取了另一個小匣子,遞給蔡嫵:「瞧瞧,這是你當年抓周時候抓的東西。將來一併讓你帶到婆家去。」
蔡嫵臉一囧:這多少年前的事了?她那會兒初道此處,心神恍惚,早就忘了自己抓了什麼了。
小匣子打開,蔡嫵瞬間臉紅:看來她還真不是驚采絕艷,野心勃勃的料子。瞧瞧,這都盛了什麼?胭脂、針線、唯一一個可能表示有點出息,就是最底下的小竹簡了。可她到現在也覺得自己滿腹經綸。
蔡嫵扒拉出小竹簡,滿臉認真地研究:當年她拿這個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你怎麼又看上這竹簡了?當年你小時候抓周就抱著這竹簡不放,這會兒還惦記呢?不著急,娘親不貪你東西,將來這些一個不落的都讓你帶到郭家去。」王氏似乎回憶起女兒抓周時的情景,臉上浮出柔和溫藹,笑眯眯對女兒調侃。
蔡嫵一愣:「郭家?什麼郭家?」
「瞧,這陣子都忙糊塗了。忘了跟你說這事了。」王氏拍拍額頭,跟蔡嫵靠坐到一處,笑盈盈地望著蔡嫵,「你阿公這次臨走的時候還專門交代,說你長大了,懂事了,該把這事跟你說了。」
蔡嫵莫名其妙,看著王氏撫摸自己的腦袋,只覺得那裡不太對頭:「娘,你要跟阿媚說什麼?」
王氏抄手撈過一個木匣,打開來遞到蔡嫵手中:「看,這是你五歲那年,郭家送來的訂親禮。這郭家,就是你阿公給你訂下的婆家。陽翟的,跟咱們一個郡。他家孩子比你大三歲,是個……」
後面的話,王氏忽然說不下去了。因為她發現自己女兒的臉色忽然變得極其難看。眼盯著她,好像要看出一個洞來。
「阿媚,你怎麼了?」王氏推推女兒,滿心擔憂。
蔡嫵聲音飄忽:「娘,您剛才說什麼?」
王氏笑了笑:「娘在說你將來的婆家啊。」
蔡嫵「呼」地一下站起身,像扔烙鐵一樣丟掉自己手中的訂親金鎖,盯住王氏,一字一頓:「娘,你在騙阿媚!」
王氏蹙眉搖頭,撿了金鎖看向蔡嫵,發現自己女兒眼中聚集了一股複雜的水汽后不由失笑:「你這孩子?娘怎麼能在這事上騙你?娘這是……」
「你騙我!你跟阿公都在騙我!」蔡嫵忽然揚聲,憤怒委屈地控訴,「我沒有訂親。我不嫁!我誰也不嫁!」說完,蔡嫵推開王氏,捂著嘴淚光盈盈跑回了自己院中。
她房裡,杜若正準備給她去廚下拿杏仁粥,冷不防蔡嫵撞進來,差點把托盤打翻。
「姑娘,你這是……」話還沒問出,杜若就詫異地發現蔡嫵一頭奔進內室,倒在榻上,哭的萬分委屈!
杜若慌了,扔下托盤就往內室趕:「姑娘,你這是怎麼了?受了什麼委屈了?你跟杜若說說,哈?姑娘您是不是心裡不痛快?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小丫頭問的著急,蔡嫵卻哭的傷心:憤怒、迷茫、彷徨、失落、萬般情緒,齊聚心頭。自來此間十餘年,她好像從沒像現在這樣委屈過。她生於此世,一直在慶幸她阿公精明開明,母親溫柔強幹。兄長包容,阿姊慈愛。連弟弟都是古靈精怪,調皮可愛。她順遂長久,從來都以為她是掌上明珠,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於是就忘卻了這時代該有的桎梏,正如她所遇見:她的家庭再開明,再寵她,也斷然不會要她自己挑夫婿。訂親拴婚,是這時代最穩妥又最常見的婚姻方式。旁人喜歡用,蔡斌亦喜歡用。
蔡嫵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怨恨自己:明明自己阿姊那時候都已經有先例了,為什麼她就想不到自己身上呢?或許她想到了,但是她更多的是在想蔡平和陳倩的例子。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無波無讕,相持相扶。或許沒什麼驚心動魄,但是足夠共赴餘生。不然,她怎麼會在每次提起婚嫁時,總是在腦海里聯想到管休呢。
王氏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自己女兒趴在榻上嗚嗚哭,旁邊杜若拿著手帕,急得掉眼淚。當母親的心裡一疼,走到女兒榻邊扶住女兒肩膀「阿媚乖,不哭不哭。有什麼委屈,跟娘親說。」
蔡嫵埋著頭抽抽噎噎:「娘,阿媚……不想嫁。」
王氏詫異了,她蹙起眉,望著蔡嫵面露複雜: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乖巧溫婉的女兒會在這上頭有如此激烈的抵抗。更沒有想過,她抵抗的理由如此直接:不想嫁!簡單明了,直白清晰。
「告訴娘親,你為什麼不想嫁呢?郭嘉是你阿公給你訂下的。一郡之人,雖然遠些,但終究門戶不錯,家裡條件也算好。那孩子人現在在潁川讀書,將來怎麼也是個知書達理的文謙君子。你嫁過去,不會受委屈的。」
「可是……可是女兒連他是誰都不知道……我都從來沒有見過他。」蔡嫵淚珠滾落,一句話說的支離破碎。
王氏摟住女兒,撫著女兒後腦勺:「沒見過也不怕什麼。成親前沒見過的多著呢,不一樣過得好好的?」
蔡嫵僵了僵,想起一個詞:盲婚啞嫁,瞬間在心中升起一股對前途未知的恐懼。她抬起頭,望著王氏:「娘,女兒不嫁……女兒不甘心……即便要嫁,女兒也想嫁自己知根知底的人,而不是……。」
王氏失笑著打斷蔡嫵的話:「傻孩子,又說傻話。你才多大?你見過幾個知根知底的人?你阿公又走南闖北這麼些年,難道還會在挑女婿上頭委屈自己孩子?」
「管休!」蔡嫵眼眶紅紅,脫口而出一個名字,「女兒對他知根知底,而且他對女兒也好,還是在您眼皮底下長大的,不委屈女兒。」
王氏臉色豁然變了,緊抓了蔡嫵胳膊,嚴厲道:「你怎麼會有這想法?趕緊給我打住。一個未出閣的許了人家的姑娘,怎麼能把一個外男掛在嘴邊?」
蔡嫵怔怔,望著王氏,又哭在肩頭:「可女兒除了管休……實在想不出其他人了。女兒不想嫁不認識的人,女兒害怕!」
王氏垂下眸,眼中精光閃現。她一手撫著女兒頭髮,一手拍著女兒的後背溫柔地哄說。只是旁邊的杜若卻似本能感應到什麼一樣,微微瑟縮了肩膀。
半夜時分,蔡嫵才昏沉沉睡去。王氏把女兒安置好,眼瞪著杜若,聲音淡淡:「今天的事一個字也不許露出去。要是被我聽到一絲風聲,杜若,你知道你會怎麼樣。」
杜若抖了抖身子,戰兢兢地點頭應諾。等王氏走遠,方一下子癱在地上。看著榻上的熟睡中還抽噎的蔡嫵,又想想今日的事,神色瞬間悲戚,眼淚一滴滴落在地上。
凌晨的時候,一向康健的蔡嫵忽然就發起了高燒,神智迷糊,混混不醒。王氏趕緊張羅了大夫,看診問脈,等一切都收拾妥了。王氏看著自己病蔫昏睡的女兒,心裡開始自責懊悔:她早知道自己女兒平日里看著和和順順,溫溫柔柔,可骨子裡到底有些烈性子。她不該這麼直截了當告訴她的,她該找個機會,跟她慢慢說的。要是那樣,說不定就像如今這樣……還有管休?那孩子也是個綿藏金的主兒。對這種事,當阿公的那個出面反而不好,還是她考慮用後院的方式解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