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鄄城有公執著身 (上)
「哦?仲德之意是?」
「袁本初去年在界橋大敗公孫伯圭,如今據燕、趙之地,有虎視天下之心。但是此人卻智慮不濟,用人不明,主公自己思度:您當真可為袁本初之下?恐怕未必。主公您龍虎之威,若去冀州,有朝一日袁本初必對您心生忌憚。投他?豈不是在效韓信,彭越之事?」
曹操聞言捋著鬍鬚點點頭,沉思片刻后看著程昱皺眉說道:「仲德的意思我明白。可是現在軍糧不濟,手下將士士氣低落,兗州情形著實嚴峻呢」
程昱趕緊上前一步緊勸:「主公,如今兗州雖殘,但還有三城!主公手下能戰之士,亦不下萬人。以主公之能,加上諸位將軍,及文若、志才、程昱等人,整合收用,何愁霸業不成?主公,去於他處,實為不智,望您千萬三思啊。」
曹操聽完看看在座已經習慣在謀士們發言時保持沉默的夏侯惇等人,閉著眼睛深吸了口氣,望望程昱道:「就依仲德之言。這就著人回復,婉拒袁本初。」
程昱鬆口氣,如釋重負地笑了,退後長揖行禮道:「主公英明。」
曹操趕緊扶起程昱,自嘲地搖搖頭,「可當不起先生這一禮。要不是先生之力,曹某自徐州回來恐已無處可歸。」
程昱愣了愣,抬眼看看面前人毫無做作之色,心頭不禁慰然。這樣的主公才是真主公嘛。也不枉程某人先前在他做濟南相時就看好他。
卻見曹使君在扶起程昱以後,把老頭讓回坐席,看看帳下諸人,想起一個事來,不由開口問道:「志才那裡有半個月沒來議事了吧?你們誰新近看過他?他身體如何了?」
與戲志才交好的樂進聽后回答道:「末將昨日去過志才先生府上。他身體倒是有些起色,只是……咳咳……」樂進說著掩飾地輕咳了幾聲,給幾位同僚一個:「你明白的」眼神,而後就閉上嘴巴,開始裝木頭。
在場的幾個會意的將領一愣后反應過來既是一陣鬨笑:誰能想到那位戰場上以計破敵,刀柄火光巍然不懼地戲大先生竟然是位及其懼內的主呢?且這位高夫人當真是個及其彪悍的人物,才不管來府上拜訪的是將軍還是軍師,是刺史還是郡守呢。但凡敢擾了她家男人靜養,立馬橫眉立目,沒帶一聲好氣的下令哄人。走的快了還好,走的慢了,搞不好她真會下令僕役拿掃帚往外掃的。
曹操也笑得很是歡樂,說來他也是被高翠下過逐客令的眾員之一,只是人家根本沒當回事。這會兒看著手下人鬨笑更是挺體貼的交代:「既然他那身子還沒讓他夫人完全放心,那就讓他多養養吧。這段時間不要去上門打擾他了。」
眾將點頭應諾后,見曹操已經擺手示意,才各自帶笑得行禮退出。
在戲志才的府上的書房裡,本應該是好好休養著的某位軍師,這會兒卻躲著老婆孩子偷偷跑到書房,從成堆的公文里隨手抽起一卷竹簡文書打開細閱,閱完后眼睛彎起,摸著下巴,臉上浮現出淡淡笑意,只是嘴裡卻毫無同情之態地說了句:「嘖嘖,可惜范縣的大戶嘍,這次可得讓文若整慘嘍。」
引他發感慨的文書上是一條范縣治政的回報。屯田之事遭蝗災突襲,成效立減,而縣內百姓也跟著饑寒交迫,但城中大戶商行卻趁機哄抬物價。這現象要是在太平年代,早就被朝廷下令打壓了。而在亂世中,各路諸侯忙著爭地盤爭兵馬,忙著拉攏各地世族豪強,根本無暇顧及這事。
但是放在范縣讓荀彧看到就不成了。荀文若先生在災變剛起時,就下了一條頗令人驚異的政令:「凡天災人禍之年,有囤積居奇,哄抬物價者,殺無赦。」政令下去以後,各個地主大戶,世家商人很是不以為然,雖表面恭恭敬敬地冷眼觀察,但心裡卻嗤笑:切,你荀文若是不是腦袋被蝗蟲啃了?不抬物價我們賺誰的?天災之年不抬價難道豐收年抬價?當我們傻子呀?
於是人家根本沒拿那條政令當回事,還是該幹嘛幹嘛,彷彿荀彧就是個擺設。哪知道荀彧他還真把自己當擺設了,政令頒出后,這位爺跟忘了自己下過什麼令一樣,該忙忙,該閑閑,壓根兒沒有打算執行政令的意思。地主們放心了:就說嘛,你荀文若自己還是世家出身呢,怎麼可能不明白這裡頭的彎彎繞?要辦我們?那就是在砸你們自己家的門路。於是更加放開手腳,明目張胆的違令違法。
結果半個月以後,老幾位家忽然收到一封請柬,居然是荀彧誠邀他們赴宴。幾個老滑頭商量后覺得此事可行:怎麼說荀彧也算半個自己人,應該不會做什麼唐突事。於是收到請柬的眾位很安然地赴宴去了。誰知酒過三巡,上首的荀彧忽然起身,收了一臉一臉溫潤笑意。拿著一卷竹簡,當著滿庭賓客的面朗聲念出四十幾個名字,然後杯子一摔,呼啦啦幾百個兵丁湧入廳中,荀彧聲音利落:「把剛才念到名字的全部鎖拿下獄。」
緊接著就是一陣枷鎖上脖,鐐銬上手的聲音,所座賓朋還未及反應就被拽到了大獄里,連給外頭招呼支應一聲的機會都沒有。而廳里剩下幾個也戰戰兢兢地看著荀彧:我去,敢情這姓荀的在這兒等著人呢!這這……這哪是請人吃飯?分明是鴻門宴嘛!
誰知荀彧見人被帶走後竟面不改色地回過神,溫文有禮地對著剩下的人賠罪,然後很小心地透露:「我這也知道大傢伙都有難處,這樣不也是沒辦法嘛。其實我倒不是真想殺他們,怎麼說我家也該算咱們中一員,咱們還是一路的不是?只要你們回去不再抬物價,我還是能想法子救人出來的。」
幾位「漏網之魚」一聽趕緊把耳朵支楞起來,眼睛閃閃地望著荀彧。荀彧面色不見,聲音溫唇優雅,不疾不徐地提示:「諸位忘了,本朝有律令:凡判死刑者可以金贖。」座中幾位一聽,恍然頓悟:敢情搞了半天你就是要錢啊?行,這個不難,咱有的是,給就行了。結果這時也不知哪個倒霉孩子忽然冒出一句:「那要是沒錢贖人呢?」
荀彧轉頭笑笑,捋著鬍子溫雅地答道:「太史公當年也是因為無金贖己吧?」
場中人呼吸一滯,反應過來沖荀彧滿臉訕笑,拱手推脫著告辭離去。然後當天晚上就有被抓之人的家屬帶人抬著一箱箱的錢帛進了荀彧官邸,看的官邸守門士兵咂舌不已:心說這下子大人總算不用為軍餉發愁了。誰知荀彧走出后漫不經心地掃了眼箱子,一言不發只拿眼神詢問著來人。來人倒是機靈,低頭恭敬地回答:「荀大人,這是五十萬,您看能不能放家父出來了?」
荀彧皺皺眉:「彧聽說如今谷一斛便是五十萬。令尊大人姓名只和穀物相平?」
「荀大人的意思是……」
「荀某什麼意思也沒有。只是為公子枉擔不孝之名惋惜罷了。」
來人咬咬牙,對著荀彧行了一禮后:「多謝荀大人提點,小子這就回去準備。」
如此情況對著不同的人發生不下幾十次后,守衛看著倉房裡漸漸堆積的錢糧和大獄里漸漸減少的人數,不由看著荀彧嘖嘖稱奇:荀先生平日看著很溫和很無害的一個人,敢情這溫和無害的人陰起人來也是相當可怕的呀。
而負責給荀彧那邊起草文書送往鄄城的副手看了以後也是不由一個哆嗦:搞半天荀大人下政令不是為了殺雞儆猴壓物價,而是要釜底抽薪酬糧餉啊。哎喲,這大人就是大人,要擱我我肯定想不出那麼彎彎繞的點子。得了,我還是老老實實給鄄城那邊反饋彙報吧。
於是這番情形就被記錄下來,以文書形式到了鄄城,然後又被曹操帳下刀筆吏謄抄後送到了軍師戲志才手裡,這才有了戲志才看到發笑的那一幕。
只是戲志才那聲笑音未落,就聽自己書房門「嘭」的一聲打開,他家夫人高翠正面無表情地站在門邊,看著他不言不語。
戲志才跟做賊被抓一樣,「嗖」的一下把竹簡藏在身後,然後看著高翠嬉笑道:「哎呀,毓秀啊,你怎麼來了?怎麼進來也不讓下人通報一聲?」
高翠冷哼一聲:「我倒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在自家院子里走動還需通報了?怎麼,你做虧心事擔心我看見了?」
戲志才立刻擺手:「沒有,沒有的事。我在這裡不過就是在榻上躺得悶了,隨便走走,走走而已。」
「隨便走走?隨便走走你就能走到書房?姓戲的,你當我是傻子呢?」
戲志才趕緊一把捂住嘴,陪著笑臉:「不敢不敢。夫人怎麼可能是……不是,是我說錯話了。這就出去。」說著站起身,想趁著高翠不注意把竹簡放回桌上,卻被眼尖的高翠察覺動作,眯眼問道:「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戲志才動作一僵,來不及藏起竹簡,高翠就已經來到身前劈手奪過,展開一看,不由臉色一黑,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夫君,聲音古怪:「你如今行啊你,都敢背著我偷偷搞小動作了。說,這是什麼?」
戲志才抵著唇輕咳幾聲,然後低頭特老實的回答:「是范縣文若下的政令。」
高翠不聽還好,一聽立馬眯眼挑眉,身上火氣騰騰上冒。一把揪了戲志才耳朵:「你又看文書!你又看文書!你老老實實歇會兒不讓人揪心會死啊?」
戲志才捂著耳朵吸著冷氣連聲告饒:「毓秀,你……嘶……疼疼……放手吧……我錯了,錯了還不行嗎?」
高翠狠狠瞪了他一眼,鬆開手沒好氣的說:「你知道錯了?你每回都知道錯了,你改了嗎?行了,我也不為難你。現在我得去廚房看看給你熬的葯好了沒,要是我回來的時候,你沒在榻上好好躺著,哼哼……姓戲的,你知道會怎麼樣?」
戲志才聽完高翠皮笑肉不笑的威脅后,渾身打了個哆嗦,然後轉身拉了門,丟給一句:「我這就去休息」后,頭也不回的大步離開了。
高翠眨眼看著戲志才離開的方向,神色恍惚地回想起大夫的一句話:「夫人,戲大人這身子,實在不能在經勞碌了,不然……」
高翠閉上眼睛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氣,彷彿想把剛才自己腦子裡的東西趕走一樣搖搖頭。然後抬起下巴,握握拳,一臉平靜地向廚房走去。
等她把葯碗端到卧房時,卻發現戲志才已經半靠著榻帳,合眼睡著了。身上衣服沒脫,毯子也只是搭了一角,手裡的那捲拿來消遣的竹簡不知什麼時候掉落地上,他都沒有察覺。高翠見此小心翼翼地放下藥碗,捂著嘴輕手輕腳快步地走到了門外。望望戲嫻閨房的方向後,又有些失神的望向大門,心裡一個勁兒的祈禱:仲景先生,你倒是快些趕來呀。他這陣子精神已經越來越不濟了,白天連那麼會兒眨眼的功夫他都能睡下。可是一旦到了晚上又是咳得止不住,這樣的情形到底該如何是好?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