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亡者歸來(1)
寒冷的冬天,地上都是皚皚白雪,一眼望去,全是白色。
雪地上,宴九梨穿著單薄的衣裙拚命地奔跑,摔了一跤又一跤,爬起來了又跌倒,跌倒了又爬起來繼續跑。
身後,一群人騎著馬,追趕著她,如囊中的獵物一樣,明明可以不費吹灰之力追上,卻不著急著把獵物弄死,而是戲耍著,感受著獵物的絕望無力。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茫茫前路,雙腿已經麻木,腦中只有『跑』這一個字,因為不跑,等待她的就是不堪的侮辱,而跑,起碼看起來還有一絲絲希望。
不知道是不是雪地上雪太滑,她跌了一跤,滾了好幾圈才在平地上停下來,而此時膝蓋已經被石頭磕破。
她掙扎著爬起來,可是這次並不爭氣,她又跌在雪地上,反覆幾次無果,她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
「施主何苦執著。」
頭頂上傳來男子清清淡淡的聲音,他的聲音很好聽,只是好聽得很虛渺,彷彿不屬於世間。
宴九梨這時才發現面前站了一個人,那人一身白色素衣,絕美的容顏只能用「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來形容。
「女魔頭,你已無路可逃,還是乖乖束手就擒吧。」
「是啊姑娘,你看你把陰陽花交出來,我還可以幫你說個情,說不定還可以留個全屍。」
「美人,要不你跟了我,我保你半年性命無憂怎麼樣?」
身後追來的人坐在馬上,居高臨下的看著她,就如那釘在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看著面前各色各樣的人,有所謂的為民除害武林正派,有利益熏心為了陰陽花的卑鄙小人,更甚至還有落井下石見色起意的無恥之徒……
宴九梨一聲冷笑,斜了一眼眾人,掙扎著爬起來,與白衣大師面對面對視,「大師,佛渡世人,大師可渡得了我?」
他的眼睛很明亮清澈,她在他的眼睛里看見自己就跟個瘋子一樣,衣服破爛不堪,身上全是血,髮絲也被吹得凌亂,右手被斬斷,上面的血剛凝固沒多久。
「忘塵大師?」
「是忘塵大師!」
人群中,有人認出了白衣大師的身份,眾人熱騰起來。
忘塵大師,傳聞他總是穿著一身白衣,和其他得道高人不一樣,他從來不拿法杖,一個和尚隨身的武器是把劍,雖然那是把桃木劍。
他從小皈依佛門,佛法高深,小小年紀就對佛有極高的理解,普渡過很多人,深受百姓敬重愛戴。只是這位大師極少出現在江湖上,前段時間聽說還在閉關修鍊不見任何人,如今不知為何卻出現在這裡。
眾人齊齊下馬,人群中有一眾人朝他作揖以表示尊敬。
「阿彌陀佛。」他朝眾人點頭回應。
「大師,你還未回答我,我佛慈悲,你說,你可救得了我?」
人群中,宴九梨很認真的看著他,一遍遍詢問。
眾人急了,慌忙中有人說道:「忘塵大師,這個女魔頭殘害武林人士,甚至屠殺了整個柳鎮百姓,她死不足惜啊。」
「大師是世外高人,何苦趟這渾水,這個女魔頭是罪有應得。」
「我管你是什麼人,我勸你還是少管閑事,不然連你一起殺。」
眾人吵吵鬧鬧中,舉著劍一步步朝她逼近。
「哈哈哈……」
人群中,宴九梨突然笑了起來,原來就算是他這般的得道高人也並不是所有人都買賬,而且只要損壞了別人的利益,就算是神也無果。
「你若放下心中執念,佛必渡你。」他看著她,一字一句,回答得也很認真。
「呵呵……你渡不了我。」
突然有人驚叫,只見宴九梨身影一轉,撞在劍鋒上。劍很鋒利,刺穿了她的腹部,血濺了一地,血緩緩從嘴角溢出。
雪很冷,很冷,倒在地上,涼涼的,周圍好像一直在吵鬧些什麼,她聽不清,死去的那一刻,只有他長嘆的那一聲『阿彌陀佛』。
都說人死前的一瞬會看到自己最放不下的那個人,那一秒,她好像的確看到了。她愛了一生的男人,他跑過來將她緊抱在懷裡,他的懷抱很暖,就跟第一次見面一樣……
她應該恨的,如果不是他,她不會這麼狼狽,可是她累了,她厭倦了刀口舔血的日子,一切都讓它結束吧。
師父曾說過,人死不一定就是一件事的終結,有可能還只是一個開始。我原本沒放心上,直到……
水,周圍都是水,一連吞了好幾口,求生的本能使她本能得往上遊動。
好不容易游出水面,宴九梨累得快虛脫掉,突然身上被人一提,她落在了一個竹木筏上。
她大口的喘著粗氣,肚子里喝飽了水,漲得難受,後背被輕輕拍了一下,本能反應,她一巴掌拍在他手上,聲音很響,很大。
顧不得多想,她連著吐了好幾口水,過了一會兒才感覺好受一些。
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茶香味,眼睛被水浸得有些刺痛,模模糊糊可以看見一個白色的人影。
「感覺如何?」
那人說話的聲音很好聽,還有些耳熟,彷彿在哪裡聽過。
視線慢慢恢復,她才看清楚眼前的人,穿著一身白衣坐在竹筏上打坐,他面前蒸著一壺茶,茶几上面還冒著白霧。
他,不正是那些人口中的忘塵大師么?可是她明明記得她早已死,這到底怎麼回事?
她看著自己的手,明明還是完好的,而且手比起她之前的稚嫩了不少。慌忙看向水裡,倒影裡面的女孩分明不是她,看起來不過才十一二歲模樣。
「這是怎麼回事?」
「如你心中所想,你活過來了。」
宴九梨突然覺得很可笑,在她以為自己可以忘記一切坦然面對死亡,拋棄一切愛恨死去的時候,她居然活下來了,老天可真愛捉弄人。
他將身上的袈裟解下,放在她旁邊,「你將這袈裟披上吧。」
宴九梨覺得很嘲諷,踉蹌著站起來,將袈裟扔到水裡,「死禿驢,我不要你的假好心。」
他沒說話,也不生氣,只是靜靜得看著她,宴九梨突然像想起來什麼,大笑指著他,「你以為你可以渡得了我?不可能,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要把那些背叛過我欺凌過我的人都殺了。」
「冤冤相報何時了,施主你還是早日放下心中執念,方能解放。」
「解放?解放?」宴九梨喃喃了幾下,突然跪坐在地,又哭又笑,那些恥辱的畫面,只要她還活著,她就忘不掉,那些人都該死,都該死。
「阿彌陀佛。」看著她幾乎瘋狂的樣子,忘塵大師長嘆一聲,閉目不言。
當晚,宴九梨就發了燒,燒得很嚴重,恍惚間,她好像夢見了很多前塵往事,他夢見顧清離說要陪她隱居山林,不再過問世事無常,可是轉眼顧清離就拿著劍要殺她。
「顧清離。」
迷迷糊糊間好像有人握緊她的手,那個人的手很暖和,只聽他長嘆一聲:「阿梨,你這又是何苦呢?」
阿梨?師父?不,他不是師父,他是,蘇忘塵。
十年前的冬天,她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孩子,蘇忘塵和她年紀一樣。
那時宴九梨的師父去找蘇忘塵的師父無相大師請教問題,她有幸在少林待了一月有餘。
蘇忘塵的師父無相大師是個得道高僧,而他一直隱居在少林深處的小竹林里閉門修鍊,不見外人,她師父也是當年有緣救過無相大師一次,才得以和無相大師見面。
那一日,天上下著白茫茫的大雪,她師父一身白衣一手撐著傘一手牽著她站在竹林的小屋門口。
房門被打開,無相大師身後,站著個矮半截的小和尚。那時的他穿著跟身高不符的少林大長袍,身上還有幾個補丁,不過收拾得很乾凈,長得白白嫩嫩,唇紅齒白,分外可愛。
宴九梨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小和尚,單純的因為他長的很好看,好看得和別人不一樣。
無相大師邀請她師父進了竹屋裡面煮茶,吩咐小和尚照顧她,知道小和尚會一直跟著她,宴九梨小跑去了竹屋後面。
小和尚果然聽話得追了上來,可是哪裡知道跟到小竹屋後面卻沒有看到小女孩的影子,小和尚有些急了。小竹屋後面不遠處是一條小河,小和尚趕緊跑到河邊,深怕小女孩掉進了水裡。
突然,小和尚被撲倒在地,而方才那個不見了的小女孩坐在他身上,「咯咯」的笑起來。
小女孩穿著一身大紅色的小裙子,脖子上圍著毛絨絨的白色狐狸毛,精緻的小臉,長得跟個娃娃一樣。
「小和尚,你叫什麼名字?」
小和尚被她在在身下,小臉漲的通紅,想掙脫,可是又怕力氣太大傷了她。左右為難的時候支支吾吾的憋出來幾個字「師父說我以後就叫忘塵。」
「那你師父沒叫你的時候你叫什麼?」
「蘇忘塵。」
「蘇忘塵?」小女孩重複了一遍,覺得很高興,湊近小和尚的臉就是一口,「以後,你就是本姑娘的了,記住,我叫宴九梨,我允許你跟我師父一樣喚我阿梨。」
宴九梨終於放開了他,小和尚趕緊爬起來,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不服的辯道:「我不是誰的,師父說自己只屬於自己的。」
聞言,宴九梨方才還笑嘻嘻的,下一秒就一臉冷漠的看著他,手一推,就將他推下了河裡。
本能的反應,小和尚拉住她的衣角,兩個人啪嘰一聲全部掉進了河裡。
冬日的水很冷,冷得刺骨,小河的水很淺不深,然而兩個人都很小,所以落不著水底。宴九梨會游泳,所以很快爬上了岸,而小和尚不會,在河面上撲騰了幾下,就沉了下去,好在後面她師父和無相大師及時趕過來,小和尚才無事。
事後她師父拿著竹條打她的手心,問她可知錯,手心被打紅了,她還是半點不悔改。無奈,她師父只能邊給她抹傷葯,邊問她:「阿梨,我看你也挺喜歡那小和尚的,為何要推人家下水。」
「因為他不屬於我啊。他是別人口中的好人,所以等他長大了,也會變成道貌岸然的那些傢伙,我喜歡他,我不想討厭他。」宴九梨一字一句,回答得很認真。
聞言,她師父一愣,知道是因為她一直跟著他這個江湖公敵才會這麼偏執,半響才輕輕撫摸她的頭說道:「你可以找很多辦法讓他不變成你討厭的人,不至於非要他死。」
聽了她師父的話,宴九梨覺得在理,她也有些捨不得小和尚死。
小和尚被推下水的那幾天一直病著,而她一直被限制不讓進小和尚的房門,一直到小和尚好些了,她才被釋放。往後的每日她都往小和尚房間跑,送各種小禮物,雖然小和尚每每都被那些小禮物捉弄。
宴九梨老是試圖讓小和尚破戒吃肉,每次都無果,後來有一天晚上,她師父有急事,來不及告辭就帶著她匆忙離開了。
很多年過去后,她跟他師父一樣,成了江湖上人人喊打喊殺的女魔頭。他成了普渡世人的高僧,雖然也有見過幾次面,可是道不同不相為謀,見了面也跟陌生人一樣匆匆而過。
沒想到最後一次見面也是在她最狼狽的時候,兩個人都默認對方就是陌生人……
宴九梨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三日徬晚,外面隱約在吵什麼吵得很兇,過了很久似乎是有人妥協了才停止了吵鬧聲。
半響,房門被打開,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婆婆躡手躡腳的端著一碗湯藥走了進來。
那老婆婆見她睜著眼睛望著房頂發獃,不知道是因為高興還是愁,臉上的皮皺到了一塊,「小姑娘,你可算醒了,你昏迷了三日,多虧你那位大師朋友把你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老婆婆嘮叨了許多,見宴九梨沒反應,以為是她剛醒來,還沒恢復好,趕緊把剛才的葯端了過來,「小姑娘,這葯你趕緊趁熱喝吧。」
葯喂到她面前,被她直接打翻,老婆婆有些呆愣沒反應過來,就見面前這個如瓷娃娃精緻的小姑娘冷冷的瞪著她,彷彿將她看透一樣。
老婆婆有些慌張,再一看,那小姑娘只是出神的跟剛才一樣面無表情的看著房頂。老婆婆搖頭,安慰自己不過是想多了。她正準備去撿葯碗,就見同和那小姑娘同行的大師站在門口,彎腰撿起來。
老婆婆趕緊上前將葯碗接了過去,捏著衣角,「我再去盛一碗葯過來。」
老婆婆離開后,蘇忘塵見她出神,不慌不忙的從懷中掏出一枚玉佩,在她面前晃悠,「你可認得這枚錦囊?」
他雖是問她,可是卻是肯定的語氣,宴九梨一眼便看清楚了,那是他師父的貼身飾物,是當年她師娘親手縫製給他的。
「你師父當年曾找過我,他說這錦囊裡面裝的是你的身世。」見她終於有點反應了,他才又繼續說道:「如果你答應我拋棄你所有的仇恨跟隨我三年,我自會將錦囊還給你。到時候你想去何處就去何處,我還你自由。」
當年她纏著她師父許久想知道自己的親身父母,每次都被他搪塞過去,如今這裝有她身世的錦囊居然落在了蘇忘塵身上。
「還有,以後不能再吹奏笛音之術。」
笛音,當初就是因為她的笛音之術那群人有所忌憚,所以才將她的手砍了讓她不能再吹奏。宴九梨盯了那錦囊良久,又眯著眼睛看向一本正經的蘇忘塵,突然笑道:「不過三年而已,我答應你。」
過了一會兒,那湯藥又被老婆婆端了上來,那老婆婆許是怕她,所以不敢和她對視。
宴九梨接過葯碗,意味深長的看了老婆婆一眼之後一飲而盡,湯藥進口,微苦,頭有些沉。
入夜微涼,只見房門被打開,有個黑衣人鬼鬼祟祟的走了進來,見她睡得正沉,得意的朝門口另外兩個黑人呦呵:「你們瞧,俺就說俺家那個老不死會幫我們的。」
將她抱出房間,正準備走,另外黑衣人上前詢問:「大哥,隔壁房間還有個禿驢咋辦?」
「一個窮和尚而已,不用管他,這小丫頭長的標緻,賣到窯子里,肯定夠我們這半個月的下酒錢。」
那兩人想想也在理,期待的搓搓手,「都聽大哥的。」
三人準備悄無聲息的離開,可是沒走兩步就被攔了下來,三人一看,這不正是住隔壁屋裡的和尚。
「臭和尚,勸你少管閑事。」
「你們把你們手中的姑娘放了,我自然不會攔你們。」
「找死。」那三個黑衣人自是不願意,到手的食物哪有放了的道理,於是舉著大刀就不知死活的朝蘇忘塵砍去。
那三個人哪裡是蘇忘塵的對手,沒幾下就被打在地上痛的翻滾。
「多管閑事。」只聽見一聲清靈的聲音響起,本該暈倒的宴九梨緩緩從地上站起來,不緊不慢地撿起地上的刀,對著三人比劃。
那三人萬萬沒想到會栽在這和尚手中,驚恐萬分,趕緊跪下朝蘇忘塵求饒,「大師,我們三個有眼不識泰山,你大慈大悲看在我們家收留你和這位姑娘住下來的份上,行行好放我們一條生路吧。」
那三人面罩被宴九梨用刀挑了下來,蘇忘塵一眼認出了其中一個人正是這家老人的兒子,還不待他說什麼,只見木屋門口那婆婆緩緩朝幾人走來。
「大師還請手下留情。」
那婆婆走過來,噗通一聲跪在蘇忘塵面前,「求大師放我那不孝兒一條生路,我就這麼一個兒子,求求大師網開一面。」
「老人家,你還請快快起來,只要他們三人保證再不作惡,我自然不會為難他們。」
聞言,那婆婆欣喜若狂,還不待她道謝,只見血光一閃,一聲慘叫,她衣服上沾上了幾滴血漬。
她就那麼看著自己的兒子倒在自己腳下,而罪魁禍首撇了她一眼,彷彿只是捏死了一隻兔子一樣沒有任何波瀾的說道:「失誤,不小心手滑了。」
存活下來的那兩個人一臉驚恐,看宴九梨彷彿跟見了鬼一樣。宴九梨剛準備對那兩個人下手,被蘇忘塵阻止,兩個人打鬥中,那兩人慌忙趁亂逃跑,然而其中一人跑得比較慢,被宴九梨一刀踢過去刺穿了肚子,當場喪命。
宴九梨換了身體自然沒有以前那般內力武功高強運用自如,空有一身招式,而蘇忘塵沒想到她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一掌擊中她的肩膀,她被震飛摔到一邊,口吐鮮血。
「你……」
她掙扎著從地上站起來,笑得很是得意,「蘇忘塵,我說過,你渡不了,除非我死,不然敢欺負我的人,我定不會讓他們好過。」
兩人對視都不肯服輸,半響才聽那婆婆說道:「你們走吧,不怪這小姑娘,一切不過是我這不孝兒罪有應得,只是我這老婆子有私心,不想看到你們。」
宴九梨看了那婆婆一眼,將嘴角的血跡擦乾,跌跌撞撞地朝外面走去。
「阿彌陀佛,老人家請節哀。」蘇忘塵知道留下來也無用,轉身跟了上去。
兩人走後,那婆婆便撞死在了家門口。
世人都說惡有惡報,不是不報,而是時辰未到,其實這樣子的事不是一兩次發生了。她兒子時常把村裡的孩子偷出去拐賣,她雖然多次阻止但是也沒用。
今日她兒子又回來了,知道家裡住了個精緻的小姑娘就打了歪主意,不管她怎麼勸都沒用。他說他在外面欠了賭債,不還就會被打死的,所以沒辦法,她只能幫助他在那小姑娘湯藥里下了迷藥,一切,不過都是報應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