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以華夏民俗文化碾壓範文程
“你……我……”黃重真此言,像是直擊範文程的要害,令其一下子便漲紅了臉,久久無法言語。
??捫心自問,他雖很早便以奴才的身份主動投降了後金,內心深處卻仍保留著華夏民族讀書人的驕傲。
??奴酋等後金貴族,也隻是將他當作一個聽話好用的奴才使喚,卻始終未曾想到過,要將他這份隱藏地很好的驕傲,也給無情地剝奪走。
??然而現在,這個故國來的黑臉少年,關寧軍中一個小小的守備,卻以極為犀利的言辭,將他迫到了死角。
??讓他不得不在明金兩國皆有人在場的見證之下,做出這個艱難的,介於心係故國與甘心為奴之間的選擇。
??範文程這才突然意識到,這個少年豈止是言辭犀利,簡直就是智計百出,且其心可誅。
??若任其回到大明,那麽無論是對於後金還是自己,都是極為不利的。
??於是,範文程深深看了黃重真一眼後,便將憤怒與擔憂藏在內心的最深處,雲淡風輕地說道:“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某家雖然不才,卻也是頂天立地的七尺男兒,還做不出來身在曹營心在漢的事情。”
??“好。”黃重真大聲說道,“縱然無法苟同,但拿得起放得下,也不失為一條漢子。範先生請出招吧,在下接著便是。”
??“琴來。”
??範文程的長臂往後一探,當即便有他的奴才幹事為他取來了一架古琴。
??隻見他就地盤膝而坐,將琴置於腿上,便用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撫著琴弦,就像撫著自己的愛人,話語也變得格外溫柔,說道:“且聽某家彈奏一曲吧。”
??黃重真捂著臉道:“範先生莫不是讀書讀傻了?你非諸葛亮,我也不是司馬懿,此處濟濟一堂,也並沒有半點兒空城的樣子,幹嘛非要聽你撫琴呢?也罷也罷,吾等雖為牛犢,但勉為其難聽上一曲,又有何妨呢?”
??眾女真貴族聽他說得就跟說書人一樣,又是他們最為熟悉,或者說僅為熟悉的三國內容,便紛紛低聲笑起來。
??範文程雖打定注意不再廢話,卻也氣得臉色發青,但又無法反駁,畢竟誰都清楚司馬在三國末期做了什麽,因此絲毫不敢以此自比,便隻好十指連動,憋著勁兒彈奏起來。
??所有人都開始仔細傾聽起來,且聽他到底會彈奏一曲什麽樣的樂曲出來。
??黃重真側耳一聽,頓時就樂了——不知這家夥莫不是讀書讀傻了,還是意有所指別有用心,竟赫然彈著一首《高山流水》。
??“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鍾子期死……哦,原來這家夥是把自己比作那善鼓琴的伯牙,而將老子比作鍾子期,是想讓老子趕緊歸天呢。”
??祖大樂這些不學無術隻會裝酷的家夥,自然隻能聽得大眼瞪小眼。
??黃重真這個壞家夥卻反而還和著節拍,輕輕地哼唱起來,唱到最後,自然便明白了範文程惡毒的弦外之音。
??不過在女真族群之中,哪怕是阿善與黃台吉這兩個對漢家文化頗為了解之人,也沒有聽懂範文程的這番隱晦比喻。
??而是將他搖尾乞憐般的示好,認為是這兩人隱隱有著斷袖之癖。
??阿善與黃台吉交換一個眼神,便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作嘔的衝動。
??一曲終了,眾人尚沉浸在優美的音律當中,被伯牙和鍾子期的友情所深深打動著。
??範文程卻又拿過一架琵琶,旋律一轉,先是彈了一曲《金蛇狂舞》,之後更是來了一曲《十麵埋伏》。
??頓時,封閉的大政殿內便像是狂風驟起,聽者無不心旌神搖,像是殿外伏著無數的刀斧手一般,摔杯為號之後,便會衝進來殿裏來。
??所幸的是,之前的莽古泰已狠狠摔過酒碗了,倒是並無伏兵一擁而來。
??許久,就當殿內眾人覺得自己的小心髒都快要蹦出來的時候,曲終。
??黃重真從範文程換上琵琶起,便已跟不上節拍,此時卻又撫掌歎曰:“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範先生高風亮節,真是令人甘拜下風。”
??範文程極其不滿道:“你能不能不要亂引用成語,此乃琵琶,那是古琴。與我漢家秦趙澠池相會時的琴瑟和鳴沒有關係。”
??範文程就像一個好為人師的長者一般,對著黃重真好一頓教育,所引所用者卻全然都是漢家的古老曆史與文化。
??卻與他當下所侍奉的主子沒有半點關係,這不得不說是一種莫大諷刺。
??可他與滿堂的女真貴族竟都沒有察覺,顯然不管怎樣都是在內心深處認可漢家文明,甚至將之奉為主流的。
??因此,黃重真竟難得的沒有懟回去,隻是笑嗬嗬地看著他,不言不語。
??範文程心中便終究還是摸不準,這個可惡的少年是真通音律,還是裝模作樣。
??可黃重真忽而又作出恍然大悟狀,拱手致歉道:“啊?這不是琴瑟啊?好吧好吧,範先生學識淵博,精通音律,請恕在下不學無術之罪。”
??“你……你故意的吧!”範文程瞪著他道。
??“沒有啊!我認真的啊!”黃重真一臉冤枉。
??碰到這樣一個有文化的滾刀肉,範文程肺都快要氣炸了,狠狠地拂了拂衣袖,作勢不去理他。
??殿內男子,無論女真人還是漢家子,都被兩人的鬥嘴逗得哄堂大笑。
??多爾袞多鐸阿濟格這些極度看不慣範文程的人,更是笑得極其誇張。
??範文程兩麵不討好,裏外不是人,簡直被羞辱得體無完膚。
??然而讓黃重真不得不佩服的是,他居然還能忍耐,很快便又當做沒事人一樣瞪著自己道:“不論如何,某已鼓瑟吹笙,哦不……某已撫完琴彈完琵琶,接下來該輪到你展示才藝了。”
??範文程說著,便一臉傲然地望著黃重真,似乎斷定這個丘八縱然身懷殺敵絕技,也不可能身懷如他那樣的才藝。
??麵對範文程挑釁的目光,黃重真覺得就這樣認輸似乎有些兒窩囊,便道:“在下一介丘八,不像範先生那樣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便跳上一支舞,以助範先生胡撫琵琶亂彈琴之雅興吧。”
??範文程的一口老血真的差點兒便脫口而出,卻強行吞了回去,也終於領悟到,他的前任主子為何會因袁崇煥的攻心之計而吐血了。
??“攻心為上,古人誠不我欺也!我要向他學習啊!”範文程感歎道。
??黃重真卻已在女真貴族的期待與斜視,以及吳三桂等人的驚愣之中,跳起了一段極富韻律與力感,又節奏感十足的廣場秧歌舞。
??並且還是難度係數最高的自唱自跳:“左手鑼,右手鼓,手拿鑼鼓來唱歌,別滴歌兒我也不會唱,單會唱個鳳陽歌……”
??此曲通俗易懂,朗朗上口,配上舞蹈之後節奏感十足,其文化內涵也已與大明現實所流行的通俗演義小說十分吻合,更加貼近於百姓大眾。
??與範文程所彈的高雅之曲《高山流水》相比,屬於完全不同的兩種風格,但女真人大多原始俗氣,竟在情感之中更加傾向於後者。
??伯牙鼓琴其實與鳳陽歌一樣,都是黃重真小時候所學的知識之一。
??隻不過前者是在國語課中,而後者則是於音樂課時。
??如今隔著時光靈活運用,真是別有一番深厚的華夏情感。
??吳三桂等人先是瞠目結舌,聽著聽著卻突然就像醍醐灌頂般轟然叫好,絲毫不在乎一雙粗糙的手掌已拍得通紅。
??便連殿外不動如山的大牛等人,也都鼓掌怒吼起來。
??“好!好啊!”
??“小貳好樣的!加油啊小貳!”
??甚至先前一語不發的二狗,也興奮得人立而起,“汪汪”地為自己的大哥鼓掌助興。
??鳳陽是什麽地方?那是大明的中都,朱元璋的故鄉,在後金的大政殿上被以這樣的方式展現出來,確實非常漲華夏之氣。
??因為朱元璋在北驅蒙元之時所號召天下人的,赫然便是:驅除韃虜,恢複中華。
??而不管在當世之人還是後世之人眼中,這韃虜,便包括侵占大明領土的後金。
??大多數的女真貴族卻不明所以,一邊鄙夷,一邊卻又看得津津有味……
??“嗯,這跳唱比剛才的獨奏好聽多了……倒是挺有我族薩滿巫祝之韻味的。”諸多女真貴族紛紛作出評價。
??範文程其實是因為讀書讀不過大明那些實在太會讀書的讀書人,覺得以自己的資質,在人才輩出的大明,實在混不出什麽人樣兒,才毅然選擇人才缺乏的投奔後金,以求博出一個燦爛的前程來的。
??因此對這些漢家民間的小調兒,說實話是頗覺喜歡。好久沒聽了,聽著聽著竟聽出了感情來。
??再加上內心深處對於農民終成皇帝的傳說故事,也是極為向往的,恨不能成為其中的主角。
??因此,竟忍不住鼓瑟吹笙,哦不……是撥動琵琶,為之和起音來。
??直到感覺到他那城府極深的主子,驟然投過來的殺人般的目光。範文程這才察覺到不妥,連忙訕訕地住手。
??阿善黃台吉這兩個對大明曆史頗為了解的貝勒,即便心中不快,卻也不好表現出來,隻得一邊極為不甘地裝傻子,一邊冥思苦想該如何扳回這個啞巴虧。
??範文程強行將自己從故國情懷之中脫離出來,強烈懷疑這小子是故意以此來打擊他的,卻苦於沒有證據。
??若換作以往在鄉下老家的時候,若遇上別人與他耍無賴,他一定會有辱斯文地狠狠罵過去。
??沒文化的聽到那文縐縐的粗言,一定會氣得腦殼疼。
??而有文化的就一定會氣得顫抖著指著他,用一句毫無殺傷力的“有辱斯文”,來回敬他。
??此乃範文程曾經屢試不爽的妙招,然而今天,卻無法在這沈陽城裏的大政殿上再次使用。
??因為奴酋率領下的大金汗國,最被明人所詬病與不齒的地方,便在於它的野蠻,以及奴酋曾於明人李成梁手下為奴的經曆。
??而今,曾經為奴的大汗已逝,曾經為主的封疆大吏也早已化作了一捧黃土。
??這些經曆,也就煙消雲散了。
??然而野蠻的習性,卻並非一朝一夕所能改變的。
??在與他的新任主子黃台吉,暗中的接觸與談話之中,範文程能夠感覺到,他有著比乃父更加狡詐的政事天賦。
??並且擁有率領著大金汗國效法大明之製,由原始部落向著大明文明所過度的決心。
??大明國曾經七八十來流的讀書人,來到大金之後卻一躍成為了其中最為文明的人。
??範文程也無法確定到底是否因為這種優越感,才讓他如此殫精竭慮地為著這個野蠻的東北汗國,出謀劃策。
??即便是為奴為狗,也甘之若飴。
??因此,範文程暗暗告誡自己,一定不能在這群看著還挺有文化的丘八麵前,展現出哪怕一絲一毫被原始同化了的可能。
??那就是一種退步,是一種束縛。
??他悲憤地看著黃重真以更加貼切的民間藝術,來衝淡他刻意營造出來的高雅氛圍。
??直至片刻之後,歌止,舞終。
??範文程脫口便冷笑道:“吾大明……啊不!爾大明自詡風華絕代,歌舞升平,卻不想如此庸俗,簡直是有辱斯文。這一場便算某家贏了,明使可有異議?”
??“你胡說……”吳三桂衝冠一怒便要言語。
??卻見黃重真抬了抬手,便生生地憋了回去,隻怒視著範文程,那臉紅脖子粗還突著眼珠的樣子,別說還真有些嚇人。
??有著滿堂女真貴族撐腰的範文程,卻怡然不懼。
??反而覺得這年輕人的這副樣子,若是剃去頭發隻在腦後留一簇金錢鼠尾用以綁辮子。
??那鋥光瓦亮的光頭,定會將其襯托得更加可愛,也更加威武。
??於是,便給了他一眼友善的笑容,旋又冷眼斜睨著黃重真。
??“在下就是個小老粗,打架還行,鼓瑟吹笙卻是真的不會,你贏就你贏,某家甘拜下風,就請範先生不要再為難在下了。”
??黃重真自詡頗有教誨心得,卻也自知無法將這個心甘情願的奴才拉回大明,便以一種不卑不亢的姿態,拒絕了他胡攪蠻纏般的挑戰。
??旋即,便又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朝阿善等貝勒抱拳說道:“我等不見沈陽風情已久矣,此番好不容易前來,便想在城內四處逛逛,以解相思之苦。
??順便看看這座昔日的大明軍城,在貴國被奉作京師的治下,已發展到了怎樣的程度。還望二爺八爺還有諸位爺,不吝允準。”
??女真貴族也覺得看兩個漢家子無趣的爭鬥,難道要看一天不成?
??還是自家的事情重要,於是便都順著黃重真的話語,將目光聚集在最炙手可熱的兩個貝勒身上。
??可阿善巴不得大家不要看自己,揮揮手便打發過去了,也不知是同意還是不同意,於是眾人又都看向了黃台吉。
??黃台吉的心中,對於這行明使始終都存有警惕之心。
??因為以己度人之下,以他的城府去揣度袁崇煥,覺得這個大明國的這個狡詐的衣冠禽獸,冒天下之大不韙遣使而來,絕對不會如表麵上說得那麽簡單,一定還有著更深層次的目的。
??這目的是什麽呢?隨著這個黑臉少年集自艾自憐和奉承請求於一身的話語,答案已呼之欲出,那便是——刺探軍情。
??奴酋非常喜歡並善於運用細作,而黃台吉更是青出於藍,對於諜戰和諜報工作的重視和精細程度,遠超其父。
??所以,任由黃重真說得天花亂墜,黃台吉的心內都已打定注意——不行,很簡單卻又很斬釘截鐵的兩個字。
??正如範文程前來投誠時說的那樣,明人多不了解女真,可女真這些年卻一直熱衷於對大明的情報搜集,上至朝堂時局,下至黎民百姓,來者不拒。
??這是一份很好的優勢,要繼續保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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