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建奴豈知“晏子使楚”
有幾個還誇張的女真騎士還笑得前仰後合,差點兒生平首次摔下馬來。
??他們大概覺得,這就是夥自甘墮落前來投誠的明軍吧。
??哪怕,他們才剛剛取得所謂的寧遠大捷。
??但僅憑一支關寧軍和關寧防線,就能抵擋得住滿萬不可敵的女真鐵蹄?做夢去吧!待我們選出新的大漢,便要再攻關寧,從哪兒跌倒,就從哪兒爬起來。
??祖大樂等人也都狂笑不止——在三百後金騎兵的團團圍困之中,斷無全身而退的可能,大不了魚死網破,點燃火藥包同歸於盡。
??正如黃重真所說,既已身入敵營,那便徹底地張狂一次,瘋魔一回。
??反正即便是卑躬屈膝,也不見得以奴酋帶出來的野蠻之風,會對他們這群禮儀之邦來的軍漢以禮相待,倒不如舍得一身剮,不按常理出牌,令其捉摸不透。
??全場唯獨五個人既沒有笑,又麵不改色。
??除了黃重真外,還有刀疤劉挺、周吉、大牛,以及吳三桂。
??後者還滿臉鄙夷的,盯著那個與女真人打哈哈的堂表舅……
??稍頃,敵我雙方的笑聲終於收斂了下來,似乎是笑夠了。
??黃重真這才咧嘴一笑,語出驚人道:“我等是奉了袁帥之命,特來看望貴族天命大汗的,還帶了很多的美酒孝敬他老人家。
??還有這些雪花膏,都是孝敬貴族的大妃,以及眾多的貴人福晉的。不知英勇的卡卡木額真,可否為我等引見呢?”
??“啥?看望我家大汗?還送禮物?這是幹啥嘞?還要我引見?這叫我如何是好?哦,對了,也就是說……你們其實是大明的使團?”
??“我們是受我家袁帥委派而來的,嚴格來說,並非大明使團,而是……”
??“那還不都一樣……”
??卡卡木煩躁地揮揮手,本就極大的嘴巴張得足可以塞下三個雞蛋,卻瞠目結舌,不知該如何應對,畢竟是個女真人都是,他們的大汗已經……已經……
??而且要他區區一個牛錄額真引見那些貴人,倒是榮幸之至,但貌似不夠格啊!
??吳三桂覺得黃重真這家夥真的有些無恥,明知人家的大汗已經歸天了,卻還要往人家的傷口上撒鹽。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若張口就說“你家大汗死了,我們是來看笑話的”,還不被這些野蠻人亂刀砍死?
??吳三桂念及此處,即便對於麵前這個同齡的少年極不服氣,可還是不得不欽佩其高深的腹黑。
??其實從奴酋到最底層的建州旗兵,雖然一遍又一遍地將昔日的宗主國大明,揍得鼻青臉腫,可其內心深處,還是非常渴望得到大明認可的。
??這種發自骨子裏的自卑,其他人不知道,黃重真又豈能不清楚?
??恰逢奴酋駕崩,後金新汗未立,於此時出使後金,便是最佳的時機。
??卡卡木盯著黃重真看了許久,直至夜風漸寒,才咬咬牙對麾下下令道:“先把他們的武器都卸了!”
??“你們敢!”祖大樂等人斷喝一聲,便要結成車陣殺身成仁。
??可黃重真輕飄飄的一句話,便將這場戰鬥化解於無形了,隻聽他冷冷一笑,淡淡說道:“堂堂女真,自詡天命,竟害怕我等區區五十三個明國小兵麽?”
??卡卡木想起了自家貝勒率先離開沈陽的失落模樣,又想起了他苦口婆心地告誡他們,在這段時間裏不要和明國軍隊輕啟戰端。
??在其心中,不由得為其豐神俊朗的年輕貝勒鳴起不平來。
??臉色數變之後,他更是突然便問二狗借了幾個夠膽,低著頭惡狠狠地盯著黃重真,沉聲說道:“孝敬大汗的美酒又如何?老子要你現在就打開酒壇子,先讓老子與兄弟們喝個夠!老子才會準許你繼續往前走!”
??“這有何難?好說!好說!來來來,兄弟們開酒接客咯!哈哈哈!”
??黃重真像個青樓的老鴨子那樣,與周吉等人拍開了數十個酒壇子的封泥,就將那些摻了半壇子水的“水酒”遞了過去。
??酒過三巡,一群女真騎兵驚呼“好酒”之餘,竟醉醺醺地左搖右擺起來,祖大樂真擔心這些在以馬術為傲的家夥,會從馬上摔下來。
??有些人還下得馬來,腆著臉摟住黃重真的肩膀,與之稱兄道弟起來。
??卡卡木更是要與其比酒量,看誰能先把一壇子酒喝完而不醉……
??而這個明明嫉惡如仇的家夥,竟也拿得起放得下,無論是誰,無論對方的身軀散發著何種怪味,竟無絲毫排斥,無絲毫鄙夷,無不照單全收。
??至於卡卡木的邀戰,他拱拱手便表示甘拜下風——開玩笑,那些真正的純釀簡直能香死人,怎麽可以在這個時候就祭出來?
??可經他這麽一攪和,曾一度無比緊張的肅殺氛圍,就逐漸變得猶如真正的水酒那樣,在微寒的夜裏,顯得那般寡淡無味。
??祖大樂卻發現自己早已於不知不覺間,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倒並非因為怕死,而是還未見到後金的貴族便身死,若沒能拉個墊背的,到底是太過窩囊,也可惜了腰上的火藥包。
??黃重真的心中卻有著另外一層考量,那便是——弱國無外交。
??大明在與後金的爭戰之中,也就最近取得了一次防禦性質的勝利,卻仍舊被彪悍野蠻的後金所輕視,因此適當表現得強勢一些,反而能令之生出重視之心。
??但也要講究方式方法,不能一味硬鋼,一味硬鋼的那就不叫外交,而叫抵抗。
??並且在其心中,始終覺得古老的女真傳承至現在,已成了一個集驕傲與自卑於一身的複雜部落。
??對於這樣一個部落製汗國,本就不該以常理度之。
??事關大明使團的首次後金之旅,卡卡木自然是沒有什麽權利處理的。
??於是,他便隻好領著一群醉醺醺的麾下,引著黃重真一行來到了遼陽城下。
??其實黃重真本來是想直奔沈陽的,但本該在那裏參與八王奪位戰的濟爾哈朗,竟這麽快就被排擠了出來,便決定先去遼陽安慰一下失落的他。
??於是,遼陽就成了黃重真一行諜戰後金的第一站。
??偌大一群人剛到城下的時候,亥時剛剛過去,子時馬上就接了上去。
??都這麽晚了,遼陽作為一座有著完善守備體係的大城,無論姓金的還是曾經隸屬於大明的時期,都不是想進就能進的。
??哪怕是卡卡木仰著頭喊破喉嚨,最多也隻能享受被吊籃吊著上去的待遇。
??卡卡木以這種方式上了城頭之後,好說歹說,才說服遼陽西城肅清門的守衛,用同樣的方式,將他新結交的明國兄弟也都給吊上去。
??可是,當他再次下得城來,興衝衝地跟黃重真說明情況之後,卻遭到了後者的果斷拒絕,還反問道:“額真熟讀漢書,難道沒學過《晏子使楚》這篇課文麽?”
??“《晏子使楚》?課文?”卡卡木若有所思地歪著頭思忖了稍頃,便斷然說道,“沒學過。”
??黃重真點點頭道:“哦,反正我們也不急於這一時,那就等明早城門開了再進程。今晚,正好在這順安門前露營燒烤,好好體會一下這遼東的秋夜。”
??“露營燒烤?有酒麽?”卡卡木激動地說道。
??“當然有。”黃重真聳聳肩膀,招呼一聲,便率先開始準備露營的工具來。
??篝火燒起來了,燒烤架堆起來了,整壇整壇的美酒被豪爽的漢子拍開封泥,又豪邁地倒入大小缺了個口子的粗瓷大碗裏。
??半壇子的清水衝淡不了燒刀子濃鬱的酒香,婷婷嫋嫋地飄到了城頭,令本該筆直站立的八旗勇士們,一個個都彎著腰扒在城牆的豁口,朝城下垂涎地張望。
??摻了水的酒,黃重真等人自然是不喝的。
??理由很好看,就說重任在身,不宜飲酒。
??當酒的數量是有限的之時,你多喝了我就隻能少喝點了。
??因此,一群好酒的女真勇士巴不得他們不喝,竟也沒有懷疑。
??守衛肅清門的牛錄額真讚阿多恨得牙癢癢的,暗忖:“誰跟你們說城門之前可以生火做飯的?別人還以為是明軍趁夜來攻城了呢!老子的臉麵還要不要了?
??若非卡卡木那混球和三百個族人在下邊,老子非下令放箭,將你們這群明國來的馬屁狗射成刺蝟不可!還敢明目張膽地搭帳篷,真是豈有此理!”
??卡卡木和三百個女真勇士吃飽了喝足了,酒意就上頭了,竟枕著彼此的腿腳睡著了。
??遼東的秋夜是很涼,這些女真勇士們一個個的健碩如牛,出城的時候還有太陽,便並沒有穿很多衣服。
??一頓篝火邊上比剛才還要酣暢淋漓的酒肉,令他們在飽腹的同時,毛孔舒張,出了一身的汗,夜風一吹,自然是很容易得風寒的。
??在這個時代,風寒感冒是一件很麻煩的事兒,但是黃重真並不在乎,反正隻要他和五十二個夥伴,以及二狗弟弟不要感冒就好了。
??他們躲進了事先搭好的蒙古包樣式的帳篷裏,呼呼地睡到天快亮,才趕在公雞看看打鳴之前,如定了鬧鍾一般,掐點醒了過來。
??出於朋友的關心,黃重真等人在睡覺之前,在篝火裏添了些柴,好讓卡卡木他們睡得暖和一點兒。
??但碩大一堆篝火燃燒到了寅時,就熄滅了。
??到了卯時,更成了一堆碳灰,隻是尚有餘溫。
??宿醉後的卡卡木被一陣略帶寒意的晨風吹醒了,睜開眼睛後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揉著碩大的酒糟鼻,打了三個酣暢淋漓的噴嚏。
??他的好多麾下,也都是如此。
??黃重真等人早就浸著燒溫的水洗漱了幹淨,便很貼心地將已經徹底涼了的水盆端了過去,示意他們擦把臉,吃早點。
??卡卡木很是感動,瞥見熱鍋裏稀薄的糙米粥,竟連半點兒肉絲都沒有,想起昨晚的大塊吃肉大口喝酒,習慣了從大明搶奪食物的他,竟感到了一絲羞赧。
??天邊開始出現魚肚白,朝陽之光在山的那頭越來越強烈,大有強勢初升之勢。
??肅清門轟隆一聲,適時地打開了,從寬闊的城門洞子左右,分別奔出了一隊女真士卒,隊形雖略顯雜亂,但是腳步十分矯健,精神頭兒也十足。
??黃重真見他們迅速地來到城門前方排好隊,又有一些士卒將城內的拒馬鹿柴也搬了出來,橫在了通往城門洞子的道路中央。
??中間一員驍將全副武裝,一首握著厚重的斬馬佩刀,另一手甩著粗壯的的胳膊,大搖大擺地走了出來。
??黃重真看著他那睥睨四方不可一世的模樣,便想上前打通他的關係,也好順利地進入麵前的遼陽城。
??可誰知,昨晚上還給他好臉色看的卡卡木,今晨卻隻冷冷看了他一眼,還對黃重真說了聲“別理他”,便帶著一行人踹開拒馬鹿柴,旁若無人地入了城。
??“你……”讚阿多氣得鼻子都歪了,明明負有看守肅清城門之責,竟不敢履行,眼睜睜地看著卡卡木領著一群素質極差的手下,罵罵咧咧地進了城。
??“卡卡木額真,這又是怎麽回事兒?”黃重真一邊與夥伴們迅速入城,一邊驚訝地歪頭看著旁邊這個其貌不揚的女真牛錄額真。
??卡卡木大笑道:“吾乃和碩貝勒之親衛,乃是上三旗之人。昨夜倒還罷了,畢竟遼陽最為接近明國的大城。
??入夜後不得入城,乃是大汗親自定下的規矩,誰也不敢違背。但既然已經天亮了,我上三旗的勇士要入城,又豈是他下五旗的奴才所能阻攔的?”
??黃重真訝然道:“原來額真竟是建州八旗上三旗之人,失敬失敬……”
??卡卡木毫無征兆地攬住了黃重真的肩膀,說道:“就衝你昨夜的那頓美酒烤肉,我也要向和碩貝勒引見你,不過在此之前,嘿嘿嘿……”
??黃重真看見他的這道笑容,便知這家夥絕不似其表麵看上去那麽粗獷,而是極其狡猾,狡猾得像一條金毛犬。
??有時候能用任何蹩腳的理由忽悠過去,有時候卻精明得像個孩子。
??“阿真!你快看!”周吉恰於此時指著前方的街道大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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