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最是漢心難降服
然而此時,卻聽阿敏已不甘示弱地率先回稟道:“稟父汗,我大金天命之軍暫且撤退之後,寧遠守軍仍窩在寧遠城內,不敢派出一兵一卒前來追擊。
??袁崇煥那夠膽小賊隻是派了些斥候出城,與我軍斥候鏖戰。”
??黃台吉聽了阿敏的前後矛盾話,立刻暗叫不好,忙用淩厲的眼光暗示他住嘴。
??本想秀一把的阿敏,也立刻察覺到了他的伯父大汗身上所散發出來的不虞與威壓,健碩的身子微微一顫,便怏怏地閉上了嘴巴。
??與此同時,奴酋也輕瞥了阿敏一眼。
??阿敏便立刻感覺眼前的這個人,並非是自己的親伯父,而是一頭可怕的蠻獸,自己也並非他的嫡親侄兒,而是一頭可憐的貓咪,下意識地就深深地跪伏了下去。
??奴酋確定了阿敏沒有挑戰自己權威的意思,沉默稍頃,便又問道:“我軍如何了?”
??黃台吉忙道:“父汗寬心,父汗定下的八王議政確有成效,有大貝勒帶著兒臣和多爾袞等人,各司其職,各安其部,目前軍心穩定。
??兒郎們無不摩拳擦掌,誓報寧遠之仇呢。說起來,袁崇煥那狗賊確實有些狗膽包天,竟敢以身誘敵,引父汗深入。
??不過,兒臣聽聞明國有一地名曰黔,其地有驢,老虎初見而驚之,然幾日之後就撲上去將之撕成了碎片,為何?黔驢技窮爾。
??袁崇煥那狗膽小賊便好比是黔驢,也就隻會那兩下子而已,再者其身後乃是看似龐然,實則臃腫的明國,與我日漸強盛的大金相比,已有相形見絀之感。
??故兒臣斷定,袁崇煥誓守寧遠之舉,必不可久。父汗被炮彈擊中而……毫發未損,可見天命穩穩壓他天啟一頭。
??父汗酣睡之時,三弟護送當居首功,大哥和阿敏力戰不退,多爾袞那四個小崽子也初顯我大金勇士之威武,此皆賴父汗天命之軀,皆賴八王議政之功也。”
??皇太極的這番話,句句從努爾哈赤的角度出發,不僅將後金上下都讚了一遍。
??還用努爾哈赤的得意之作“八王議政”,將其捧在一個極高的位置,順帶著還為阿敏說了些好話,其心思之縝密,堪稱滴水不漏,可見一斑。
??果不其然,阿善聞言之後麵帶微笑卻不言語,莽古泰憨憨地麵現感激。
??奴酋又瞥了阿敏一眼,終於輕輕點頭,以示讚賞與嘉獎。
??阿敏見狀,這才悄悄鬆了口氣,朝黃台吉送去感激的一瞥,卻似乎欲言又止。
??奴酋何等敏銳,立刻察覺,便又眉頭一蹙,喝道:“說!”
??黃台吉心中咯噔一下,暗道:“這頭蠢豬,莫非還有啥事兒瞞著我?”
??阿敏忙道:“稟父汗,中午時分,兒臣的親衛在軍營附近發現一名渾身浴血的斥候,那時他已因失血過多而陷入昏迷。
??兒臣得稟之後立刻便去查看,確認是我軍斥候無疑,當即便叫軍醫救治,終究還是晚了一些。
??不過,兒臣發現他的手中,緊緊攥著一卷由火漆封過,卻又被撕開過的密函,兒臣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掰開取出,由此可見我大金將士,端的悍勇無雙……”
??阿敏絮絮叨叨地還想再說,黃台吉卻已痛心疾首地打斷他道:“中午時分,為何現在才報?如此大事,為何不通稟我一聲?”
??其實阿敏所沒有立刻匯報的也不是什麽大事兒,拿出那封所謂的密函一看,上麵也就寫著一行娟秀的小字:寧遠炮盡,請高大人速速援應。
??但這行小字看在奴酋眼中,卻無限地放大起來。
??尤其是讓他在寧遠城下受激,踏入袁崇煥“以身誘敵”的陷阱,然後被無盡的炮彈所覆蓋,差點被砸死的場景,一遍又一遍地在他心頭盤旋。
??阿善和黃台吉見乃父冷汗涔涔,便知大事大好,尚未來得及嗬斥阿敏以轉變他的注意力,便聽“嗤”的一聲,他已噴出了一口濃鬱的暗血。
??四大貝勒同時驚呼:“父汗!你沒事吧!父汗!”
??阿敏更是慌得一匹,莽古泰驚呼之後則又朝外怒吼:“醫者!醫者快來!”
??黃台吉迅速思量了一下,便立刻說道:“父汗莫急!這封所謂的求援密函定是那狗賊袁崇煥的攻心詭計!還請父汗切莫上當!範先生,您覺得呢?”
??黃台吉說著,便深深地望向了那個頜下留著一溜小黑胡須,臉頰偏瘦,顴骨突出,雙眼狹長,剃著一個金錢鼠尾辮的女真發型,卻又身著一身漢服儒袍的怪異中年男子,正是範文程。
??這範文程向以奴酋之奴自居,因此輕易便如影子般垂手敬禮,並不作聲。
??此時得黃台吉刻意詢問,便道:“四貝勒所言極是!大汗盡管寬心便是!”
??梟雄般的奴酋也已想明白了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兒,點點頭便稍感心安。
??此時,一名漢人醫者聽到莽古泰的嘶吼,剛巧掀簾而入,看到地上那一灘血水和奴酋雖然萎靡卻頗放鬆的樣子,竟放下醫箱,撫掌大笑曰:“妙極!妙極!”
??此言立刻引來了一片凶狠的目光,仿佛要將之剁碎了吃下去一般。
??莽古泰更是衝過去揪住他的衣領,抓鵪鶉一般將之提了起來,腥臭的唾沫星子噴了他一頭一臉:“你說啥!信不信老子立刻就斬下你的狗頭去喂狗!”
??誰知,這枯瘦的漢人醫者竟無絲毫懼色。
??更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竟用看似文弱的雙手,一根接著一根拗開了莽古泰粗壯的手指,同時笑道:“老夫非言大汗吐血妙極,而是說這口鮮血吐得妙極。
??大汗鬱結在心,不吐不快,卻因身居高位而不便隨意吐露。
??而這一口鮮血,不論出於何種原因,都是正當其時。大汗之病已去一半,老夫再為大汗開一副疏肝理氣的方子,調理數日,便可痊愈矣。”
??他本是遼陽名醫,固若金湯的遼陽城雖被努爾哈赤一戰而下,幾乎沒有付出多大的傷亡,可前來支援的白杆兵和戚家軍,卻給建奴造成了極大的傷亡。
??遼陽城內的明人醫者因此而被強征入伍,救治受傷的建奴士卒,而這名醫者因為醫術高名氣大,就被欽點為了奴酋的貼身醫者,偶爾也為其餘貴族看病。
??老醫者一甲子的年齡,數十年的中醫養氣功夫,令其看上去溫潤如玉,說起話來更是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氣質。
??這份氣質與外貌,與同為明人,並且同樣穿著漢服儒袍的範文程截然不同。
??他連奴酋的脈都沒有把,隻寥寥數語便道出了他的病症所在,還當場開出了一副調理的藥方,便是其醫術確實高明。
??憨厚的莽古泰立刻便被唬得一愣一愣地,轉過碩大地腦袋看向乃父,見其輕輕拭去嘴角的血漬後又輕輕點頭,便催促禦醫廢話少說,趕緊開藥方。
??老醫者輕輕一笑,沒有坐到帳內擺著的矮幾上去,而是席地而坐,從隨身攜帶的醫箱之內取出紙筆,就著箱子以一手功力極深的小楷,寫下了一副藥方。
??寫完之後拿起箋紙輕輕地吹幹上麵的墨漬,遞給莽古爾泰,便又以醫者之心囑咐奴酋道:“大汗服用此方之時,切記戒驕戒躁,旬日之內,便可痊愈。”
??“本汗記下了,有勞先生。”冷靜下來的奴酋梟雄氣質盡顯,輕聲道了聲謝,卻又驀然厲聲喝道,“拉出去!剁碎!喂狗!”
??這比翻書還快的翻臉速度,當真令帳內之人無不大驚,便連四大貝勒都覺得以如此殘忍的手段,去殺害一名德高望重的漢人名醫,殊為不智,也非常可惜。
??最重要的是,這名醫者才剛剛給其診完病症,開好藥方啊!此舉與卸磨殺驢,過河拆橋的禽獸,又有何異呢?
??四大貝勒神情複雜,範文程則依舊冷漠。
??老醫者堪堪頗為艱難地拄著醫箱站起身來,聞言悚然一驚,勃然說道:“大汗何出此言?老夫何罪之有?”
??奴酋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冷冽的氣質,道:“本汗想殺就殺,何須理由?”
??老醫者頓時氣得渾身發抖,須發皆張,戟指喝罵道:“你……你就是個屠夫!就你這般背信棄義之人,堪稱野獸,也敢自稱天命之汗?
??哦,老夫差點忘了,你本是李成梁的家奴,深受其恩……”
??奴酋對此卻隻冷笑,並未阻止,還眯起了雙眼,似乎非常享受。
??可老醫者卻罵著罵著,卻又陡然平靜了下來,輕輕道了聲“夏蟲不可語冰”。
??便整理了一下自己略皺的衣衫,提起跟了自己一輩子的陳舊小木箱,一步一步地走到莽古泰身邊,腳步從容不迫,神情泰然自若。
??雖然羸弱的他站在獸人般的莽古泰身側,顯得那麽弱小。
??可就是這麽一個鵪鶉般弱小的人,竟輕笑著說出了一番令之汗毛倒豎的森然話語:“你是建奴四大貝勒中的三貝勒吧?剛聽你說想要砍下老夫的狗頭去喂狗。
??可你這父親卻尚嫌不夠呢,要把老夫剁碎了才肯拿去喂狗呢。你雖彪悍暴躁,殺人如麻,比起你這屠戮成魔的父親,卻尚有一絲人味兒。
??這樣,為了能讓你與乃父看齊,便由你來將老夫的這具殘身剁碎吧。
??老夫膝下無子,唯有一隻黃犬相依為命,便先問問它的意思,且看這畜生對養了它三年的主人,吃是不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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