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佰貳拾玖】雲開見月
「回來?」林知夏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放聲大笑起來,笑的他彎下了腰,拚命的按著肚子,「回來……」
笑著笑著,林知夏的鼻音變的越來越重,頭也低低的埋到了雙手中:「西陸,你知不知道,我如果擅自離開,就算是逃兵。你懂么,逃兵是要被槍斃的。當初,詹延卿點了我的名一起去的西南,一旦我私自離開了,他第一個找上的,就是唐樓……」
這番話在林西陸的心口上生生的撕出了一個口子,時至今日,他才發現,這麼多年的分離中,時間一刀一刀的在他和林知夏之間挖出一條深不見底的溝壑,沒有人敢輕言跨越和填滿。
很久之後,林知夏抬起了深埋著的頭,眼眶通紅。
「這麼多年,你的心思理清楚了么?」林知夏小心翼翼的語氣中帶著幾分不著痕迹的急迫。
林西陸一怔,經過芙蓉城那一夜,他知道,自己對林知夏的心意是再也掩蓋不住了,然而此時此刻再被問起,竟陡然生出一種恍若隔世之感,這應該是他們之間第一次直言不諱的談論這個問題。
見林西陸許久不回答,林知夏眼中希望的火苗漸漸熄滅了,他試圖強擠出個笑容,可嘴角如同墜了千斤玄鐵,無論他怎麼努力,都揚不起來了。
「罷了,就權當我……」林知夏的聲音中有著遮掩不住的沮喪。
「我對你的心思,你是當真不曉得么?」林西陸湊到他身前,認真而堅定的望住那雙凝水秋瞳中。
疑惑,詫異,難以置信,大喜過望,情緒的轉換在那雙熟悉的鹿眼中清晰可見。
「你……你說什麼?」林知夏覺得這一瞬間不太真實。
「你應該聽得很清楚了。」林西陸的耳根有些發燙。
「你再說一次,就一次……」林知夏的語氣中不由得帶了幾分哀求和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剛才的驚喜如同泡沫一樣支離破碎。
「君心似我心。」林西陸輕輕的伏在林知夏耳邊,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的說道。
羽毛般溫熱柔軟的氣息在林知夏的耳畔來回的纏繞,將他本來沉寂的心撩動的奔騰雀躍,也許是因為這幸福來得太突然,他的眼中泛著奇異的光彩,可就在下一個瞬間,那雙盛滿了星星的眼睛暗了下來:「如果……如果我不是你想象中那樣的人,你可會負我?」
林西陸原本還在猶自臉紅,忽然間聽到林知夏這麼問,不由得生了疑惑:「你怎麼會這麼想?」
「我……若是,若是萬一呢?」林知夏咬緊了下唇。
「你我一同長大,雖不是血脈,但的的確確是比骨肉血脈還親的,我相信我不會看錯人。」林西陸並不敷衍他,「只是,人總會長大的,會改變的,只要向著善的,好的方向去努力,就算變了,也只會變得更好。一個更好的你,我又有什麼理由不接受呢?」
「我是……我是說……」林知夏躊躇再三,「算了,今朝有酒今朝醉!來人啊!中午把踏雲館的廚子請來,我要好好跟西陸吃上一頓!」
「你……」林西陸有些跟不上林知夏的節奏,但聽見他又要鋪張,眉頭忍不住蹙了起來,剛想出言阻止。
「我知道,只是今日太開心了,我保證,只此一次,下不為例!」林知夏沖著林西陸淘氣的眨了眨眼睛,昨日那英氣十足的軍人模樣蕩然無存。
在這一個瞬間,林西陸錯覺的以為站在他面前的,依舊是十七歲那個看上去無憂無慮,整日里只是想著什麼東西好吃的林知夏,心中一軟,輕輕的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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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知夏沉睡的面龐上浮現出一層淡淡的青色,他的眉頭舒展,神色安詳,好像正在做一場美夢。
「這是侍妖鏡在保護他的肉身。」俞廣白推了推鼻樑上的侍地鏡。
「司令府那邊情況如何?」陸望舒的臉色比前幾日好多了,這幾天的青丸總算沒有白服。
「巴城不太平,山城司令部早就接到調令要出兵,我也不知道還能壓多久了……」俞廣白習慣性的去摸口袋裡的煙,輕輕一磕,卻發現煙盒裡掉出來的是幾顆話梅糖,唇邊情不自禁的掛上一抹笑意。
「等這事了了,也別讓四姐再等了。」陸望舒掃了那話梅糖一眼,認真的說道。
「是啊,是不應該再等了,我們已經等了太久了。」俞廣白珍重的將那些糖果塞回煙盒裡,小心的揣在貼近胸口的口袋裡。
「如果那邪識此時在虛鏡中的知夏身體里,那原本應該在虛鏡中的那部分知夏的元魂在哪裡?」陸望舒將視線轉回到林知夏身上。
「還是在虛鏡中的知夏身上,只不過被深深的埋藏了起來。」俞廣白說道。
「既然是藏起來了,定然有方法找出來的。」陸望舒的邏輯能力一直很強。
「說來也簡單,只要將前面三重虛鏡得到的元魂碎片,也就是你們在虛鏡中得到的鑰匙一起交給知夏,他身體中的第四塊元魂碎片自然會收到吸引,慢慢佔領身體。只是現在在其中的西陸並不知道。而你現在的元魂陰氣太重,根本無法進入虛鏡。」俞廣白毫不猶豫的斷了陸望舒的念想。
「我說過的,我一定要進去幫他,不計任何代價。」陸望舒斬釘截鐵的說道。
「我知道你為了他們寧願丟了性命,可眼下你的體質不允許,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再有七日,等你小周天內的陰氣與外界調和好了,才能再試上一試。」俞廣白仔仔細細的解釋道。
「七日……」陸望舒沉沉的嘆了一口氣,閉上雙眼,「西陸,你一定要撐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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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雁桑端著一盆水來到了林知夏的身旁。
「嗯。」俞廣白點了點頭,默契的幫林知夏除去上衣,接過雁桑手中的熱毛巾,仔細的為他擦拭起身子來。
這麼多日,林知夏和林西陸身上一個褥瘡都沒長,全靠俞廣白和雁桑每日幫他們翻身擦身,這其中的辛苦,他倆從不對旁人說起。
「你沒跟他說實話。」雁桑接過毛巾,搓了幾下,又擰成半干,遞給俞廣白。這些日子以來,她已經能夠熟練的使用義肢了。
「嗯。」俞廣白仔細的將林知夏的每根手指頭縫裡都擦拭乾凈。
「你這樣做,對他們不公平。」雁桑的話語中聽不出喜怒。
「我只是想要他們活下來,若是現在不去,望舒還能再活二十年,若是現在就去了,恐怕他連兩個月的命都不一定有了。」俞廣白背對著雁桑,替林知夏將紐扣一粒一粒的扣上,再小心的把他放平,蓋上被子。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二十年不見得比兩個月來的開心。」雁桑扯了扯俞廣白的衣袖,示意他回過身來。
下一秒鐘,雁桑就跌進一個溫暖而堅實的懷抱。
俞廣白瓮聲瓮氣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你怪我吧,雁桑。但我做不到看他去送死,真的……做不到!雖然我告訴你,也一直告誡自己,我們只是碰巧一起在唐樓做九侍,這只是一份工作而已,但……這麼多年了,我也不曾料到,我對他們也同你一樣,上了心,留了情。看著他們,既像看著過去的自己,也像看著一群弟弟,我不願意眼睜睜的看著他們……做這些丟掉性命的事!他們的日子還那麼的長,還有那麼多的事情沒有經歷,沒有遇見……」
雁桑一下一下輕柔而堅定的拍著俞廣白的背:「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是為他們好,但他們的人生,你心疼他們我也懂。廣白,你很好,你真的很好,這些年你對這幫孩子的付出,別人看不見,可我都明白。你雖然看上去嚴厲,卻又比任何人都心軟。你督促他們練功,他們不睡你也跟著不睡,他們沒得吃,你也跟著不吃。他們的一點點進步,你比他們本人還要興奮,這些我都知道……可是,廣白啊,他們的人生是應該由他們做主,有許多路,在我們看來是死路是彎路,我們就會告訴他們不要去走,可他們若不真正的走一趟,又怎麼知道這條路上會遇見誰,能看到什麼呢。有時候,路上得到的,比走到終點更重要,更值得去珍藏。」
雁桑感到俞廣白的胳膊將她圈的更緊了,她明白他的掙扎,他的痛苦。
許久,俞廣白脫力一般緩緩說道:「再給我七天,七天就好,至少……至少讓他再多陪陪江雪,江雪還那麼小,若是沒了這唯一的哥哥,豈不是就變成跟我們一樣的孤兒了……」
聽到江雪的名字,那個軟軟糯糯的孩童樣貌登時浮現在了雁桑面前,一想到這個孩子的可憐身世,雁桑忍不住鼻尖一酸,說道:「好,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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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陸,知夏的車又來了。」蘇南星立在唐樓的青石門旁,嘴裡叼著根狗尾巴草,神色中難得沒有了痞氣,眉頭卻緊緊的皺了起來,「你們,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