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拾柒】意難平
素易似乎並不在意林西陸有沒有聽懂他的話,說話的語速越來越快,音調也越來越高:「人人都道子女是來向父母討債的,要父母撫養長大,男丁就要供他讀書,女子就要教她女紅,到了了,要給子女籌備嫁妝彩禮,田地房屋,為的就是他們能成家立室開枝散葉。」
林西陸想起了山城的許多父母,心中不同意這話,摸摸鼻子說道:「也不盡然,有些父母到像是來問子女討債的……」
素易應該是很滿意林西陸這個反應,連月亮都顧不上看了,轉過身來,看著林西陸,眼神中閃著光芒:「難得林道長是個通透之人!這世上之事從盤古至今,哪怕看著相似之極,也絕對不能一概而論。有些人仗著自己將孩子生了下來,不教不養也就算了,還隨著自己的性子打罵,更有甚者,自己的日子過得不像話了,就將子女變賣出去,換幾個銅板買酒也是好的。易子而食,這種事,見了太多太多了……你說這樣的父母,不是來討債又是什麼呢……」
也許是想起了什麼,素易的神情很是唏噓。林西陸深吸一口氣,決定賭上一賭:「這欠債就要還,才是天地倫常。」
「的確……這欠債的,是應該要還……」素易嘆了一口氣,「說吧,六爺,我能為你做什麼?」
林西陸沒有料到素易如此直接乾脆,然而時不待我,現在不說更待何時呢!
「知夏的執念是什麼?怎麼樣才能化解他的執念?我們該如何離開這虛鏡?」三個問題竹筒倒豆似的,直接拋向素易。
「唐樓六爺,名不虛傳。」素易面容冷峻,跟白日里那個輕言細語的優伶判若兩人。
這幾乎與天地同生的先神過去只存在於典籍中,可現在卻有血有肉的站在林西陸的面前,他的身體不由自主的微微顫抖起來,這顫抖是源於人類骨血里對神的尊敬,對神的畏懼,對神無條件的服從,無論他的意志力有多麼強大,他也無法抵禦祖先血脈中對神祇的屈服。林西陸明確的有話要說,可半個音節都發不出來,只能眼睜睜的瞪著素易。
素易緩緩的抬起手,伸出食指和拇指,朝著身後的月色丈量一陣,選定之後,他對著林西陸說道:「我在人間三萬年,在地獄三萬年,也在三清世界停留了三萬年,識得我真身,又敢於對我有所求的,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只是……你跟我之間這債,你可想清楚了?」
林西陸並不明白這位先神所謂的「想清楚」究竟指的是什麼,無論他有多聰慧過人,可也不敢妄自揣測神意,只能謙卑的搖了搖頭。
「現在看上去是因為我欠了你的人情,作為償還,允許你問我三個問題。可你一旦得到了這三個答案,就變成你欠我的了,我這人,欠情必還,有債必收。」素易的聲音讓林西陸從骨子裡感到寒冷,「你欠我的,你可還得起?」
強大的先神之威已經讓林西陸有些呼吸困難了,他守氣凝神,這才沒有當場昏了過去,此時聽得素易這樣問,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再去思考了,只能硬著頭皮道:「左右不過命一條,再要別的,我怕是也沒有了。所以,不論還不還得起,這答案我都是非知道不可的。」
「有些東西遠比性命來的有價值的多……」素易似乎是在喃喃自語,也似乎是在說給林西陸聽,「既然六爺已經決定,那我現在就來替你解惑。」
素易抬手對著月光輕輕一扯,一片銀色的光芒就從淡淡的月色中被扯了出來,素易稍一用力,那片銀色就如同緞帶一樣被扯斷了,失去了一截銀色光芒的月光即刻變得有些晦暗,如同被烏雲遮蔽了光芒一樣。
「這第一問,林知夏心中的執念。」素易將那抹銀光覆在眼上,隨後輕輕的睜開,這光芒竟穿透了眼皮,融到了他的雙眸之中,待他睜開雙眼時,他的眼眸不再是人類的黑色,而是閃著刺眼的銀白色光芒,「情為秋生,奈何此情不容於世。」
「第二問,化解執念,或得償所願,或心如止水。」素易毫不停歇的繼續說道,「第三問,離開這重虛鏡,要得芙蓉城鑰匙。」
話音剛落,素易雙眼中的光芒驟然間消失,他又恢復了人類的眼睛:「六爺,你我的緣分雖不是到此為止,但在這芙蓉城內,也就止步於此了。在還清我的債之前,還請多珍重。」
林西陸朝著素易深深一揖,待他起身之事,月色之中的石橋之上,已是空無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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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易怎麼能和阿青說走就走呢!」平眉的琴倌很是不服氣,可給臉上撲粉的手卻是沒有停下分毫。
「我聽說是林道長放他走的。還替他給了武伶館一筆銀子。」圓臉的琴倌止不住的羨慕,「這素易也真是雞賊,知道武伶館一般不給贖身,居然去求了林道長出面,武伶館怎麼都不會拂了林道長的面子的……」
「就是,平時不聲不響的,除了見客,一天到晚的鑽在戲本裡頭,不知什麼時候,居然能和林道長說上話了,還能求得林道長親自出面辦事,」平眉的眼睛滴溜溜的一轉:「怕是把不少戲文里的功夫用在了林道長身上吧!」
「唉呀,你這人……」圓臉的琴倌掩嘴做吃驚狀,可眼裡都是鄙夷和嗤笑,「你這人說話也太露骨了!」
「我也只是說的露骨,所以只能繼續當我的三等伶人,」平眉的琴倌照了照鏡子,對自己的妝容表示滿意,繼而斜著眼睛瞟了一眼素易房間的方向,「人家能做的出來的,現在不就變成自由身了么!所以我說呀,趁著現在年紀輕,這身子和皮囊都還好看緊繃,趕緊學著人家素易找棵好乘涼的大樹啊。」
這二人說這番話時,門也不關,窗也大敞,這話就被春風捎著吹到了路過的林知夏耳中,林知夏聽的額間青筋暴起,怒目圓睜,想也沒想就一腳踹開那半扇虛掩著的門。疾風一般的掠進房中,一把揪起那平眉琴倌的衣領:「你嘴巴里放乾淨些!他不是這樣的人!」
這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平眉琴倌有些發懵害怕,待他看清來人時林知夏時,本來的害怕立刻煙消雲散了。他一把拍掉了林知夏的手,理了理領子,陰陽怪氣的說道:「哎呦,我當時誰呢,原來是你啊!他不是這樣的人,你倒是知道的清楚,哦,對了,原來你才是這樣的人呢!」這平眉以為林知夏說的是素易,心中很是不忿。
「你說什麼!」林知夏咬牙切齒的說道,他感覺自己的一顆心在胸膛中「突突」的跳著,彷彿隨時都會因為憤怒而蹦出胸口。
「哼!你真當著我們都不知道么!」平眉琴倌摔了手中的粉撲,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大家都在清平觀外被凍了一夜,只有你是林道長直接抱進去的,也只有你,在林道長的房中睡了兩晚,後來才被人偷偷的抬回弟子房的!這兩日中,林道長几乎房門都沒出,你一個武伶人,整整兩日和林道長在房中都做了什麼,恐怕只有你自己清楚!這林道長可不是吃素的,全芙蓉城的人都知道,只是沒想到他看多了鶯鶯燕燕,偶爾轉轉口味居然選中了你和素易,嘖嘖嘖……」
「胡說八道!」林知夏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太陽穴「突突突」地跳個不停,接下里就看到自己的拳頭不受控制的朝著平眉琴倌的臉上揮去。
這武伶館中的人,從管事到僕人,都是有功夫底子的,更別說這些伶人了,那功夫更是從三四歲就跟著武行師父開始學起的,所以林知夏這一拳被平眉琴倌輕巧的閃避過去了。
「好哇!你個狗東西,居然敢跟我動手!」平眉琴倌平日里最寶貝他那張臉,剛剛林知夏差點打到他那寶貝的臉,他怎肯善罷甘休,於是朝著林知夏胸口就是一掌。
大家都是一個武行師傅教出來的,這身手差別也不大,只見二人你來我往了數十招,卻誰都沒有討到便宜。
平眉琴倌有些急了,沖著一直杵在旁邊的圓臉琴倌喊道:「你還愣著幹什麼!快幫我一起處置了這小浪蹄子啊!」
圓臉琴倌本來想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可此時平眉琴倌忽然點了他的名,再加上平日里平眉琴倌與他關係還不錯,反倒是那林知夏,說話一直不冷不熱的,跟誰都熟絡不起來的樣子。稍一思索,圓臉琴倌就選定了站隊,朝著林知夏的腰窩就是一腳。
林知夏本與平眉琴倌能打個平手,可這圓臉琴倌一加入,他根本就不是對手,很快落了下風,身上挨了好幾下,還有臉上也挨了四五個巴掌。他也是倔,不跑不求饒,絲毫不理會圓臉琴倌的攻擊,任由他打,自己則是盯著平眉琴倌一個窮追猛打,絲毫不講究招式章法,完全一副不要命的樣子。
「呀!」平眉琴倌哀嚎一聲,「嘭」的一聲從門裡跌了出去,正好是個台階,又順著台階「咕嚕咕嚕」的滾了一陣,好容易停下來了,剛一抬眼就發現自己面前立了一雙皂色官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