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拾貳】一曲牡丹亭
繞過屏風,林西陸與陸望舒發現小廳內空無一人,二人對望一眼,還是踏了進去。廳中安靜的很,既無絲竹聲,也無歌闕音,只聽得潺潺的流水之聲,讓人的心境不由得平和了下來。
廳中放了兩張小案,小案上整齊的堆放著翠綠的馬奶葡萄,鵝黃的白沙枇杷,還有那嬌艷欲滴的金紅櫻桃,另有幾碟看上去別緻精巧的糕點。
陸望舒不由的咋舌,這數九寒天能吃上時令的新鮮瓜果已屬不易,可這案几上放的幾樣水果,明明都是春夏時分才有的,而且屬地幾乎橫跨了中國,單看這幾樣果點,武伶館就可謂是奢靡之極了。正這麼想著,卻聽得林西陸「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不解的望著林西陸。
林西陸邊笑邊搖著頭:「真不愧是知夏的執念,這些吃的,都是他平日里愛的。」
陸望舒細細一看,還真是,包括那幾碟糕點裡還有茯苓糕和蛋奶酥,都是平日里知夏常買來吃的。
二人各選了一張小案坐下,就在坐下的那一瞬間,一陣清風從門口的屏風后徐徐而入,這清風中帶著幾分涼意,讓坐在廳中的人精神為之一振。
「久等了。」一道清越的薄荷音伴著清風從屏風後傳出。
知夏!林西陸聽到這把聲音,心中一動,這分明就是知夏的聲音!
伴著清脆的鈴鐺聲,幾個抱著木琴的黃衣長衫男子魚貫而入,排成一字站定。這些男子個子都是一般高低的,連身形都是一樣的纖瘦,最重要的是,他們臉上,都覆了半張一模一樣的銀色面具,唇上或許是點了胭脂,各個粉粉嫩嫩,惹人垂涎。
這些琴師在寒冬里赤著足,雙腳倒也並不通紅,反倒是白皙可人。少年們訓練有素的在廳中跪低,起手,行雲流水般的琴聲傾瀉而出。這些人,就是武伶館中最下等的伶人,琴倌。
林西陸心中有些焦急,這些男子穿的一樣,身材也差不多,還帶了面具,剛剛那一句話,究竟是從誰的口中說出的呢,知夏究竟是他們中的哪一個呢?
如玉珠墜玉盤的動人琴聲不絕於耳,可廳中二人根本無心聽琴。四道目光,來來回回的在這幾個男子身上打量著。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這句戲詞伴著琴聲出現,倒也不讓人覺得突兀,真真兒的是恰如其分。
林西陸環顧四周,並不能判斷這唱曲之人的藏身之處。一陣花香從這些琴倌的身後飄來,一個青衣公子搖著羽扇緩緩出現。
這公子顏色倒是平常,但一股子書卷氣卻是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他一邊搖扇,一邊合著琴聲吟唱著。這曲在林西陸聽來是舊曲,可這詞,卻是新詞。
遊園春色,芍藥闌邊。
閨塾虛度,韶光付流年。
一夢良人,情思纏綿。
鬱郁歡歡,魂相牽。
明明是訴情思,寄愁苦,卻被這青衣小哥唱出幾分活潑的調子來。一個音色略微厚重的男聲接著青衣小哥的調子繼續唱著。
萬卷詩書,夜半難眠。
秋去春歸,蹉跎已經年。
一夢天人,如玉紅顏。
暮暮朝朝,心相念。
該男子一身白衣,可這白衣看上就名貴的緊,上面用銀線密密的滾了邊,再用成年男子小指那麼大的的珍珠在衣角上綉了幾個花樣子,看上去像是某種花草。
見白衣男子出現,青衣小哥唇邊揚起一抹笑容,拿羽扇輕點白衣男子的肩頭,朱唇輕啟,唱到:「思切切驚夢成傷。」
白衣男子寵溺的揉了揉青衣小哥的頭,附和著唱到:「誰道是一枕黃梁。」
林西陸見他二人如此親昵,這親昵又絕不是兄弟親友間的親密,不由得想起進入虛鏡那晚,在知夏房中,那邪識對他做的事情……此時,空氣中似乎又出現了知夏的氣息,林西陸使勁搖搖腦袋,不停的在心中告誡自己:「那是邪識,不是知夏!不是知夏!」可為什麼,他不自覺的用手指來回的撫摸著唇瓣,那個吻是如此的深切而熱烈,似乎讓他現在都能感受到滯留的溫度。
紅袖添香,良辰美景千般。
還魂記,前緣再續何難。
唱到此處,那青衣小哥執起了白衣男子的手,請放在自己胸前,青澀稚嫩的面龐上滿是嬌羞,低著頭,輕聲唱到:「丹青寄情梅花庵。」
再觀那白衣男子,眼中分明是柔情一片,只見他動作輕柔的抬起那青衣小哥的下巴,柔聲細語的念白道:「鶯逢日暖歌聲滑,人遇風情笑口開。一徑落花隨水入,今朝阮肇一天台。」
隨著琴聲漸弱,這二人看對方的神情也是越來越投入,眼看就要親上了,忽地,那白衣男子拿過青衣小哥手中的摺扇,「刷」的一下展開,遮住了二人的面容。
琴聲停了下來,那兩位中等的戲子也各自站好,並沒有靠近林西陸和陸望舒二人的意思。
「林道長,左相,可還滿意?」一陣爽朗的笑聲伴著腳步聲傳來,一個中年男子闊步而入,這男子白白胖胖,留著油光水滑的八字鬍。
林西陸和陸望舒二人見到這中年男子,忍不住別過頭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人分明就是馮掌柜啊!
那「馮掌柜」見這芙蓉城內權傾朝野的林道長和左相都憋著笑,心中不由得打起鼓來,莫不是自己哪裡做的不周到,惹得他們看輕了這武伶館。
「閣下是……」陸望舒收斂了笑意,問道。
「在下馬人傑,也算是這武伶館中的一個管事。」馬人傑陪著笑臉答道,「不知二位爺對今天的表演可還滿意?」
林西陸捏起果盤中的一粒櫻桃,並不送入口中,反倒是把玩了起來:「差強人意。」
聽得這話,本來垂手站在下側,面無表情的青衣小哥和白衣男子齊齊抬起頭來,望向林西陸。那青衣小哥倒是還好,面上只有一閃而過的不快,可那白衣男子卻按不住性子,上前一步,問道:「不知林道長有何指教?」
「放肆!素易你退下!」馬人傑呵斥道。
「你叫素易?」林西陸打量著他,「這名字倒是與你這衫子挺配。可你這性子卻是個烈的。」
「林道長見笑了,素易剛來沒多久,性子還有些急躁,還望大人海涵,莫與他計較。」馬人傑不停的朝著素易使著眼色,希望他能上來認個錯,服個軟。這素易是他花了大價錢從異色人手中買回來的,費盡心思的調教了半年,剛剛可以登台唱曲,身子還是清白的,可絕對不能折在這風流成性的林西陸手中啊!
這素易絲毫不領情,仍是梗著脖子,瞪著眼睛,直勾勾的看著林西陸。
林西陸唇邊勾起一抹笑容:「這唱曲做戲,講究的是真情實感,引人入勝。唱曲的人要先打動自己,方才能打動客人。你這表面功夫乍看上去雖然不錯,可細節里卻是經不起深究啊……」
林西陸欲言又止,故意話說一半。果然,這馬人傑也好奇了起來,未等素易開口,自己倒是搶先問道:「不知林大人有何高見?」
林西陸眉頭一皺:「馬管事,你這一會兒林道長,一會兒林大人的,站的究竟是哪一邊?」
馬人傑心臟一緊,感覺額角的汗都要滴下來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林道長,在下賤民一個,方才只是一時口快,哪裡有資格站邊呢……」
原來這芙蓉城中,雖然人人都知道林西陸是道士,但鮮少有人知道他在宮內還擔了官職,這官職同藍韞的一樣,是當年姜哲登基時賜封的,但當時的林西陸不願意做官,就想推了,可一想藍韞已經為這官職的事情求過姜哲,若是自己再提要求,怕是有些過分,畢竟伴君如伴虎。於是找了個託詞,讓姜哲想法子把這官職給匿了,不昭告天下,只有朝廷中的姜哲信任的重臣知道他在做官。這件事他還是因為從岑桓的房中出來,見眾朝臣叫他「林大人」,才想著法子的打聽出來的。
可眼下,這武伶館中的一個小小管事居然都知道這件事,可見武伶館的觸角已經伸到了朝野內部,姜哲的親信之中還是存在叛徒的。
「馬管事自謙了,這武伶館中的能人,怕是動動手指就能要了我和左相的命吧……」林西陸眯著眼睛,仰起頭,雖然說話的時候是笑著的,可這笑在馬人傑看來卻分外的滲人。
「林大人,大家出來就是圖個樂,你又何苦嚇唬馬管事呢?」陸望舒摻起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馬人傑,還朝著他粲然一笑。
馬人傑看著陸望舒的笑,只覺得春風拂面,分外宜人。這左相果然如傳言中一般,是個與人為善的謙謙君子啊,可惜……可惜得罪了太后,是非死不可了。
「既然左相與你求情,我若再計較豈不是顯得小氣。」林西陸轉頭看向素易,「你可想明白了?」
素易一愣,這才發現這林道長是在問自己,腦子稍一轉彎,即刻明白這林道長是在問自己有沒有想出這曲是哪裡唱的不好。素易沒吭聲,低著頭又想了一陣,最終還是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