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一林見秋
說是唐樓的二位少爺,偏偏沒有一位是真的姓唐的。
馮氏掌柜拿著這照片,布滿厚繭的手指小心翼翼的摩挲著。
兩位少年,約莫十六七歲的樣子,身子骨看上去都單薄的很,白襯衣用的是的確良料子,熨燙妥貼了工整的穿在身上,襯衣一水兒的扎進褲腰裡,這腰身怕是比不少姑娘還要纖細。圓框金絲眼鏡是唐樓主子都有的,從老大到老幺,九個人,一人一副。每個人的鏡腳上的專屬雕花都是特意請了蘇州最著名的核雕師傅來刻的。
照片中的兩位,是唐樓的小六爺和小七爺。
小六爺姓林,進唐樓時七歲光景,模樣端正乾淨,外貌算不上出挑,高興狠了的時候,笑起來的像極了叉燒包,鼻頭兩側的笑紋藏都藏不住,活脫脫的就是一隻小奶貓。大掌柜的屋裡頭曾經養過一隻虎皮斑紋的小黃貓,看見小六爺的那一瞬,大掌柜鬼使神差的想起了那隻小黃貓,於是當下就把小六爺招進了唐樓。
當時的小六爺,左右是個七歲的孩子,他也不知究竟是自己天資極高還是唐樓根本已無可用之人,入樓不過短短半年,大掌柜的就讓他接了侍仙鏡。
接鏡那日,他到現在都記得清楚。大掌柜一改平日里溫和敦厚的模樣,只見他神色端莊肅穆,雙手捧著塊赤色錦緞,錦緞上或是用硃砂寫的符咒,小六爺也辨不真切。大掌柜不再叫他「西陸小子」,而是恭恭敬敬的躬著腰低著頭,喊了句:「小六爺。」
林西陸接過錦緞,尚未來得及好好端詳,錦緞就自行燃了起來,藍色火焰,卻燙不著他的手,不消片刻,火焰熄滅,林西陸手中多了副金絲框眼鏡——正是侍仙鏡。
成為侍仙者后的林西陸,每晚睡前的功課就是給自己的傷口上藥。山城雖然是他生長的地方,可這唐樓對他來說卻總帶著幾分陌生。眼見同一批進來的公子有被妖物吃剩半個身子的;有被精怪附了身,成為行屍走肉的;有的乾脆被仙女迷了心智,小小年紀就談情說愛,失了身子,雙雙墮入魔道的;他也驚也怕也想要退縮,但骨子裡總是有那麼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絆著他,讓他繼續留在唐樓。
接鏡后他沒有一晚敢睡熟,準確的說是沒有辦法睡熟,有時夢見的是只剩半截身子的同門拚命的向他呼救;有時夢見的是無辜百姓的哭喊;有時,他總覺得暗處有雙眼睛看著他,就那麼陰森森的滲人的看著他。
半年的時間,根本不夠一個侍仙者成熟,大掌柜和林西陸都知道,但誰都沒有說破。該捉的妖,該誅的怪,一個都能少,這就是入了唐樓的職責,躲不開,避不掉。
就這樣,林西陸苦苦撐了快一年。
那一日,林西陸和同批的小九爺一同去捉一隻魑。典籍記載「人死化鬼,鬼死未渡者,化魑魅魍魎。」這隻魑,不知是哪方的厲鬼死後所化,盤踞在山城周邊的山林里,山城本就地勢複雜,這魑借著地勢,硬是吃了不少人。
一時之間,無人再敢上山採茶。這可急壞了萬盛茶莊的東家,將工錢硬生生的提高了三倍,還是無人敢接這上山採茶的活兒。眼看著堪比黃金價的茶葉就要過了最好的收成時間,東家無奈之下,只好提著大把像樣的洋貨和銀元來到了山城司令部,找到了錢司令。
作為山城之霸的錢司令得了好處,立刻排了幾隊兵上去清剿,前前後後也要小百來號的兵,可回來的尚不足五人,還都痴痴傻傻的失了神智。這錢司令眉頭一皺,腦袋一拍,立刻找上了唐樓。
「西陸,你見過魑么?」這次與林西陸一同上山的是侍精怪的小九爺。
小九爺那年剛過了十六歲的生辰,在唐樓也待了快五年。若論技法,小九爺在唐樓中那也是屬於上乘的,這無疑是給林西陸服下了定心丸。
「沒有。」林西陸如實回答。
「這魑乃山林異氣所生,這異氣就是慘死在這山中的人的慾念,人生前七情六慾本就苦不堪言,死後更是將這份執念無限放大,終是無法消散,又結合了死時的怨氣,橫生出魑。眼下這隻魑,已經害死了不少人,身上的怨念堆積,怕是個棘手的。」這番話雖將情況描繪的緊急,可偏偏小九爺天生一副佛家笑顏,眼睛彎彎,唇角彎彎,又白白胖胖,跟供在佛龕上的彌勒佛有七八分相像。
說話間,山中起了霧,不一會兒,這霧氣就濃到讓人辨不清方向。
「這霧來的蹊蹺,多半是那魑放出的妖氣,西陸你要多小心頭頂。」小九爺小聲叮囑。
二人繼續前行,小九爺憑著一副侍精怪鏡在這妖氣幻化的濃霧中穿梭自如,無奈林西陸的侍仙鏡對這霧卻是半分辦法也沒有,只能勉強跟上小九爺的步伐。
走了半盞茶左右,一股濃烈的腥臭味撲面而來。
「終於要來了,準備結界。」小九爺話音剛落,一道紅光自他掌心向著濃霧深處射去。應該是射中了什麼,只聽得「咚」的一記悶聲,彷彿一個重物倒地。
林西陸不敢大意,口中念念有詞的布了結界,心中卻是虛的沒底。這結界之術,他學的不差,平時都只是用來避個雨擋個風,並未在捉妖的時候真正用過。
二人借著結界向著那重物倒地之處尋去,只見一條猶如三四根電線杆子合抱那麼粗的東西在地上蠕動,渾身黑黢黢的泛著油光,待到看清,才發現這油光之下全是鱗片,每一片都有成年男子手掌大小。那東西只是蠕動,並未發出聲響,每動一下,腥臭之氣就撲面而來,這味道,好似爛了數月的海魚和臭雞蛋混合在一起,腥臭中還帶著詭異的甜。
「應是這隻魑沒錯。」小九爺低聲說道。以防萬一,他起了黃符,借著鏡中的法力,將符咒定在那魑的身上,符咒入身那一瞬,聽得一聲痛苦的嘶吼,那像極了蛇的東西一動不動了。
「死了?」林西陸滿是疑惑的看向小九爺。
「魑魅魍魎之類,多詭者。尤其是這魑,食了這麼多人,定不會這麼容易死。西陸你要記著,面對人心所化之妖,要加倍小心,小心,再小心。這世上,沒有什麼是比人心更難測,更善變的了。」小九爺面上雖然還是笑眯眯的,可眸中的神色卻是格外的認真。
「這魑又叫『若龍』,身形像極了龍,屠殺之法也和龍相似,斬其首,封其魂。眼下我們要順著這身子找到頭,斬下之後封了魂魄這才算完。」
林西陸暗暗記下,緊緊跟著小九爺,一步也不敢落下。
二人繞著蛇身開始找這魑的頭,這才發現,這魑當真狡猾至極,周身盤的緊緊的,將頭埋在中央深處,也就是說,想要斬下頭,只有兩個方法:其一,臨空而起,瞄準它的頭,一刀斬下。其二,順著這身子爬到中央,找到蛇頭,斬之。
雖有法器,但唐樓中人終究是肉體凡胎,先不說這一躍而起的高度至少要二丈,凡人根本無法做到,就光是這一刀下去的準頭,已經足夠讓人為難的了,現在並不知道魑頭的具體位置,基本上做不到躍起后直接斬殺。
小九爺苦笑:「西陸,我們怕是得爬上去了。」
林西陸心中一抖,忍不住想到,萬一他們爬著爬著,這魑抬頭一口,那豈不是死定了……
雖然害怕,但腳下卻是一刻不敢耽擱。二人盡量輕手輕腳的靠近魑,剛剛觸及到它的身體,就覺得全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這冰涼滑膩的手感,真是讓人倒足了胃口。
總算是爬上了魑的蛇身,站在上面一張望,裡面竟然還有三圈,可見若是這魑展平了身子,怕是有三四丈長。
小九爺剛站穩就又將兩道黃符定在它身上,這回,這魑倒是沒什麼大反應,只是輕微的抖了幾抖。
「西陸,你現在能喚出幾個分身?」說話間,小九爺右手結印,一把閃著紅光的短劍緩緩的從他掌心祭出。
「三個……」林西陸有點不好意思。
身為小六爺的林西陸,得的是侍仙鏡,這侍仙鏡中是無腸公子的侍靈。無腸公子有八位分身,隨著侍仙者修為的增長可一一喚出。
「不錯,短短半年,三個很不錯了。」小九爺溫和的稱讚道。
小九爺待人素來溫和,林西陸入樓這麼久,從未聽到小九爺苛責過任何人,有些九侍替補犯下的錯,小九爺常常就自己擔了。
「總不能讓你們這聲『九哥』總白叫吧。」小九爺每次背黑鍋都會笑嘻嘻的這麼說。
「還請喚一個位出來守著,我們要往裡走了。」小九爺囑咐道。
林西陸摸上侍仙鏡,默念已經爛熟於心的口訣,藍光閃過,一張老君符憑空出現,林西陸咬破食指,符咒沾血之後,幻化成一個嬌滴滴的姑娘,穿著一身桃色的裙襖,面若桃李,細看之下,與林西陸生的倒是有幾分相像,這位正是無腸公子的火生貓女,名喚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