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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6章 仁心仁術(下)

  當於仲乾將百裏雲修的身份告知駐軍大夫的時候,這位鬢邊已經斑白的老先生的反應同之前的數位將領們如出一轍。


  他下意識地後退一步,這才慌張地準備跪地叩拜,生怕身上的髒汙冒犯了陛下。


  百裏雲修卻上前一步,主動扶住了老先生的胳膊,免了他的大禮。


  “請問老先生尊姓?”百裏雲修師從醫聖伯明先生,因此向來十分尊敬懸壺濟世的醫者大夫。


  “不敢當不敢當,”老先生趕忙回答,“老夫姓黃,單名一個鬆字。”


  百裏雲修點點頭:“朕打算親自查看軍營中疫病的情況,煩請黃先生指引。”


  黃鬆驚愕地看向中郎將大人,於仲乾略顯無奈地點零頭。


  黃鬆便不再多問,隻是:“按照規矩,進入身後這扇大門的人,必須要用手帕掩住口鼻,以防止疫病的傳染。”


  “這是自然。”百裏雲修脫掉身上的披風,接過手下遞來的一塊白布蒙在了臉上。


  於仲乾跟他的兩名隨從自然也跟著照做。


  見陛下準備妥當,黃鬆請守衛把高大的木門打開了一半,躬身道:“陛下,請吧!”


  雖然僅有一牆之隔,數步之遙,木板圍牆的另外一邊,映入百裏雲修眼中的,卻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


  這裏的帳篷毫無規劃地堆建在一片荒地之上,顯然是倉促搭起,又不斷地增加的結果。


  到處是挖出的土坑和堆起的土堆,地麵崎嶇不平。


  帳篷之外,不斷有士兵和看護模樣的人來回奔波,他們的口鼻也都罩著白布,僅僅露出一雙疲憊不堪的眼睛。


  營地各處都有滾滾的白霧升起,百裏雲修走近了才看清楚,原來這些白霧有的來自於熬煮湯藥的瓦罐,有的來自於蒸煮衣物的大鐵鍋。


  其中的一個大鐵鍋旁,兩個瘦高的士兵各自手持著一根木棍,用力地在沸騰的鐵鍋中攪動著。


  此時已經入秋,氣陰涼,但是他們兩人都赤著上身,挽起褲腿,大汗淋漓。


  黃鬆向陛下解釋:“病人們穿過的衣物,用過的碗盞都要放在沸水中煮過才能繼續使用。”


  百裏雲修讚許地點點頭:“這是黃先生的意思嗎?”


  黃鬆謙遜地道:“老夫在軍中已經二十來年,大大也經曆過幾次時疫,這是慣常的做法了。”


  百裏雲修感歎道:“黃先生應對疫病頗有經驗,不知對此次的時疫有何見解?”


  黃鬆麵有愧色:“恐怕讓陛下失望了,老夫才疏學淺,雖然翻閱過大量醫書,也與幾位同僚共同商討過,卻仍未得知這次疫病爆發的緣由,隻能對症下藥,盡量醫治發病的士兵們。”


  百裏雲修稍顯遺憾,此時已經來到了最近的一座帳篷之外。


  一踏進圍牆,便不斷有痛苦的呻吟聲縈繞在營地周圍,此時靠近了帳篷,士兵們的苦楚越發清晰地傳入百裏雲修的耳鄭

  不是一個人,而是好些個不同的聲音混雜在一起,時斷時續,綿延不絕,如同最悲涼的音樂一般敲擊著聽眾的心弦。


  百裏雲修上前一步,伸手挑起了帳篷的門簾。


  立刻一股惡臭伴隨著一股濕熱的空氣撲麵而來,如同在夏日裏任由腐敗的屍體一般,就算是隔著一層白布,這強烈的氣味仍是直接衝向百裏雲修的腦門。


  於仲乾皺起臉,下意識地後仰著身體,卻見陛下毫不遲疑地走進了帳篷,黃鬆緊跟其後,不禁有些麵紅耳赤,秉著呼吸硬著頭皮跟了進去。


  百裏雲修絲毫沒有察覺到中郎將大饒遲疑,他的目光已經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了。


  二十來個年輕的士兵散亂地躺在草席上,身上蓋的薄被不足以給他們提供必要的溫暖,因此在帳篷的一角燃著一堆柴火,上麵架著一口大鍋,裏麵的熱水正騰騰地冒著水汽。


  病饒腦袋露在薄被之外,大多臉頰深陷,麵如死灰,頭發一團一團地糾結著,遮擋住了他們因為長期痛苦而麻木的眼睛。


  百裏雲修凝眉在第一個病人身側蹲下,看他的樣貌,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


  然而,在本應充滿活力的年紀,這個年輕人眼睛已經翻白,因為高熱而陷入半昏迷的狀態,唯有那幹渴到開裂的嘴巴裏不斷地發出“赫赫”的喘息聲。


  百裏雲修先是探手摸向他的額頭,為手中傳來的滾燙觸感而感到心驚。


  他緊跟著將年輕士兵身上的被子掀開一角,驚駭地看見對方裸露的肌膚上,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生滿了紅色的疹子。


  有些紅疹已經起了水泡,稍一碰觸便會破裂,流出粘稠的膿液。


  因為得不到及時的處理,有好幾處地方已經開始化膿生瘡,肌膚開始潰爛。


  於仲乾不忍心地避開眼去,而大夫黃鬆卻驚訝地看見陛下抬手去摸士兵的脈搏,動作嫻熟地好像也是一位坐堂問診的大夫似的。


  百裏雲修的臉色籠罩在一層陰雲之下,他收回手掌,命人端來一碗清水,又從懷裏掏出一個瓷瓶,從裏麵倒出一顆金烏化毒丸,用清水化了,一勺一勺喂給士兵喝下。


  於仲乾瞪大了眼睛,看著陛下親手做著照顧饒事情,好一陣子才反應過來,急忙接過藥碗讓他來喂便是。


  百裏雲修並未拒絕,而是又轉身去看其他的病患。


  接下來的幾人中,有幾個狀況稍好一些的,全部愣愣地看著這個穿著一身黑衣的年輕男子,不知道他是什麽人,為什麽於將軍和黃大夫對他如此畢恭畢敬。


  當中也有病情十分嚴重的,甚至有一個傷員不住地上吐下瀉,渾身上下裹滿了穢物,令人幾欲作嘔。


  很快,這個形容枯槁的士兵開始劇烈地抽搐,似乎經曆著極大的痛苦,他一邊用啞聊嗓子哀嚎著,一麵不住地翻滾。


  百裏雲修用極大的力道按住了他,伸手翻起了他的眼皮,看見對方已經開始渙散的瞳孔,流露出一絲哀傷。


  他愛莫能助地搖了搖頭,取出一根銀針刺向士兵的眉心,希望能夠減少他最後的痛苦。


  果然,拚命掙紮的士兵安靜了下來,他定定地躺回那張稻草編成的墊子上麵,睜大著一雙失神的眼睛,很快便停止了呼吸。


  百裏雲修久久地閉上了眼睛,深深地歎息著,不知道在哪一處的人家裏,一位母親剛剛失去了一個兒子,一位妻子剛剛失去了一個丈夫。


  這些時日,黃鬆已經見慣了死亡。


  他輕輕地勸了兩句,讓人把病逝的士兵抬出了帳篷。


  百裏雲修跟著走出,目送著這個尚未上陣殺敵,便已經為國捐軀的士兵被放上了一個簡陋的板車上,由兩人拉著,從另一個方向帶離了這處營地。


  百裏雲修舉目望去,約莫兩裏外的地方,有黑色的濃煙遮住了半邊的空,想來是這些死不瞑目的士兵們的魂魄不願散去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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