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從頭看
天光灰蒙,雲翳深沉,似有細雨從深處落下,灑在水麵上。
青鸞佇立在船頭,細雨淋濕了裙裳,她卻絲毫不在意,隻是眼簾低垂,看著水中浮沉。
又一個人被壓到了青鸞身邊,她側目看去,隻見那個人趴在船頭痛哭流涕,兩個粗麻布衣,頭綁紅巾的大漢,卻在其後哈哈大笑,忽然其中一個收斂笑聲,雙手握住銅環大刀,收起倒落,鮮血噴灑在江麵上,水中又多了一個浮沉的人頭。
鮮血濺在青鸞身上,染紅半邊裙裳,她卻絲毫不在意,隻是看著江麵浮沉人頭,淚水止不住地從眼眶淌下來。旁邊的賊人似是沒看到她,仍是在船艙內押出一個嚇破膽的走民,在船頭羞辱一翻,爾後提刀砍落人頭,似要將這漫天小雨,都染紅了一般。
青鸞如稚童一樣,在船頭蹲下來,看著江中浮沉的人頭,其中有兩個熟悉的麵孔,仍如未死去般看著她,那蒼白發紫的嘴唇微張,聲音透過落雨看透,傳進了青鸞耳中。
小寶,你知道爹為什麽要做行商嗎?
爹想帶你去看天下山水。
看不同的日出日落。
青鸞抹了抹眼淚,在船頭站起,失魂落魄地回眸看去,隻見船艙裏一堆孩童稚女之中,有一個特別纖弱的小女孩,正卷縮在黑暗中,淚水早已流幹,隻能如丟了魂般,麻木地顫抖著,盯向某處虛空。
忽而,一把刀隔斷開灰蒙天際,滿江細雨,一往無前地朝青鸞飛了過來。
“陷!”
青鸞柳眉倒豎,眼淚睜散,雙手生生接住那飛來的刀鋒,任它在掌中割裂皮膚,鮮血淋漓,卻也絲毫不在意,隻是死死地盯著黑暗之中,那裏一切水賊走民皆是消散了,隻有一個小女孩,卷縮在角落裏。
無論是在水賊的囚籠裏,還是在破爛的廟中,她仍是保持著這個姿勢。
有年長幾歲的乞丐,對她大打出手,拔這個小女孩的頭發,幾個人將她從廟裏拖拽出來,踢翻在爛泥地之上,肆意地狂笑著。
或許從來都沒有泥貓兒,原來隻是一個泥人而已。
小女孩失去了一切,她卻沒有去死,因為沒人教過她,怎麽去死。
爹娘隻教會了她如何活下去。
於是隻要人沒有殺死她,她便活下來了。
艱難地,從破廟裏,爬到到囚籠裏;從囚籠裏,爬到了朱紅門檻之後;一經數年,她站在池邊扶柳憑望,惹起一眾圍觀,不知覺間,她已經成長為一個如花嬌嫩的少女。
丫頭,青鷺下嫁護長,你被公子看中,補入三十六羽織。
從今日起,你便叫青鸞。
知道嗎?
青鸞乖巧地點頭,她自以為,終於不再蜷縮在牆角了。
可惜,當大火燃起輕紗幕,她再一次,失去了半輩子努力所得到的,她已經是少女,卻仍是躲在了柴房之中,無助地抱著包袱,一寸寸低下腦袋,埋進了雙膝之中。
“終於找到你了。”
青鸞淚泫欲滴地抬頭,隻見那人在光輝之中,猶如神降。
青鸞破涕為笑,剛想伸出手握住那人的寬厚手掌,卻發現一把刀刃從天而降,倏然來到兩人之間,砍落了那人伸出的手掌。
“不!”
青鸞悲痛欲絕,她捧住掉落的手掌,感受那冰涼溫度,心中仿佛也被割成了兩半,她死死盯向那飛向高出黑暗的刀刃,怒喝道:“陷!”
天地間仿佛都陷入了黑暗之中,無數暗流湧動其中,攪成了一片泥漿,刀刃穿行其中,瞬間變得極其緩慢,青鸞咬牙切齒地舉起右手,對著那顫抖的刀刃,五指逐漸並攏,喝道:“你該死!”
無數熱流黑浪湧起,天空電閃雷鳴,整個世界隨著青鸞的悲痛顫抖!一道道雷電劈在黑暗中左衝右突的刀刃之上,黑浪瘋狂排山倒海而至,一浪接一浪衝在刀刃之上,頓時天地轟鳴震動,陷入動蕩。
不知過了多久時間年歲,終於,浪潮平伏,一切消無。
青鸞孤獨地站在黑暗沼澤的盡頭,一個個身影從她身邊行走而過,仿佛是爹娘,仿佛是乞丐,仿佛是秦公子,與那高高在上的秦公……
青鸞無助地伸出手,想要抓住身邊流逝的身影,卻發現根本無能為力,一個白皙俊朗,雙眉如劍,眼神深邃的身影停在青藍麵前,他淡淡一笑,卻扼住了那斷開手腕,道:“小泥貓,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不,不,”青鸞失魂落魄地道:“我會治好你的,我們會好好活下去的!”
那身影寵溺一笑,伸手揉了揉青鸞秀發,便錯身而去,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怎麽會這樣?”
青鸞驀然回首,發現整個世間,隻剩下了自己一道孤獨的身影。
她沉默無言地看著無邊黑暗,想要開口,又不知道說什麽,便是如此許久,卻漸漸失去了意識,陷入了沉睡。
青鸞自離開東垣城,第一次睡得如此安穩,她仿佛沉浸在黑暗之中,已經不會再醒過來。
直到太陽快要落山時,她終於慵懶地睜開了雙眸。
斜陽正沒入山頂,彌漫天際的赤紅霞光,鍍在山脈蜿蜒的輪廓之上,正好詮釋了日暮西山這個詞語。
“感覺怎麽樣?”
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青鸞揉著眼睛看去,發現自己正枕在玉台的膝上,這個男子傷痕累累,卻如一切事情都還未發生一般,隻是靜靜地低頭,用深邃如井的眼睛看著自己。
“玉台!”青鸞心中一痛,她似乳燕投懷般擁上男子,把頭埋在他寬厚的臂彎,緊張道:“我夢見所有人都離我而去了,爹、娘親、還有你……”
“不會的,”玉台認真的搖頭,道:“除非我死。”
“你不會死的!”青鸞伸手堵住他的嘴巴,嗔怒道:“你要是死了,我怎麽辦?我就變成沒有人要的小泥貓了,沒人再來保護我了!”
“嗯嗯嗯……”玉台沒法子說話,便隻能認真地點頭,青鸞看著他無奈模樣,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鬆開捂住嘴巴的手,環抱在玉台頸後,柔聲道:“永遠不要離開我,好嗎?”
玉台鄭重其事地看著她的眼睛,道:“理應如此。”
“對了,”青鸞臉色羞紅,她移開目光,在菖蒲花田間掃去,道:“瑟山那個大惡霸呢?”
“瑟山他,”玉台眼神複雜地看著遠方,道:“他見你沒事,便離開了。他說,崆峒鏡之主,經過此事,已經覺醒,也不需要他了。”
“覺醒嗎?”青鸞感受著心頭黑暗,眼神不由自主落在了玉台手臂斷腕處,不由得雙眸一定,果斷道:“你的手掌的,我要幫你接回去!”
“可以嗎?”玉台沉吟道:“其實我不痛的。”
“一定要!剛說你要惜命,怎麽就這樣了呢!”青鸞站起身來,雙眼望向山坡花榮記那邊,氣定神閑道:“待我去取回你的手掌!”
“嗯,”玉台點了點頭,道:“小心著陸。”
青鸞深吸一口氣,開始體會心頭黑暗,她抬眼望去,皮靴隨意往前踏前,整個身子隨之一輕,又突然變重,耳邊風聲驟起,她睜開眼睛,正打算瀟灑落地,卻發現自己正保持著前傾之勢,雙腳還未踩在地上,臉已經要砸在草泥之上了。
“噗!”
青鸞雙手護住臉蛋,結結實實地摔倒在了花榮記之外。她一動不動地撲在地上,臉上滿是尷尬之色,幸虧玉台沒有看見,不敢自己肯定要找個坑鑽進去了。
輕歎一聲,青鸞在地上爬起,仔細拍開裙上泥土,鼓起勇氣走進了這個凶險之地,花榮記裏的擺設還是原樣,隻有一張櫃台被瑟山打爛了,那個恐怖的猿猴屍體,胸前被打穿倒在櫃台爛木之中,而那個胖廚子,則是在長幡之下,滿身肥肉癟下去。
青鸞瞄了一眼那猿猴,渾身不由打了個顫,她對於這種充滿原始氣息的毛發野獸,心中還是充滿了恐懼,但是不看過,心中但已經好受了許多。而不知為何,經過了之前那個夢,回想起幼時看到的水賊砍頭,如今再看這些死人,已經沒有多少畏懼了。
青鸞小心翼翼地捧起地上那截手掌,如獲至寶般緊抱在胸前,暗自想到,這一次肯定要讓那個玉台好好愛惜身體,有什麽情況不要硬幹了,自己兩個人輪流用神渡,就算打不過,起碼還可以逃開,不是嗎?
“青鸞姑娘,你們真是太厲害了。”
一道嬌媚的女聲響起,旁晚的斜陽已經所剩無幾,花榮記裏盡是陰暗,青鸞站在木桌間,仿佛被撲了一盤冰水,一股寒意從背脊上湧,直透到腦門之中,她顫抖地看向聲音來處,發現一道窈窕嫵媚的身影,正悄然倚在猿猴屍體邊上,一雙細長狐媚的眼睛,正看著自己。
那雙丹鳳般細長的眼眶中,半掩著一雙豎瞳,泛著猩紅妖冶的光芒。
“是啊,阪田榮和猴子雖然多年隱居,可他們底子在那裏,這兩個家夥可不會被隨便一個妖怪和丫鬟殺死在這裏,而且,死狀如此慘烈。”
一把粗壯雄厚的聲音在花榮記外響起,青鸞差點要癱軟在地,她怔怔往後看去,隻見一道與布棚齊高的身影正堵在自己去路上,那身影外露的肌肉,猶如精鋼一般,在初現的月光照耀下,泛著寒冷的光澤。
“你好,我們是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