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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這座城醒了

  玉台對於護長消極的反應稍有詫異,卻沒有多慮,隻是眼神注視在那城牆上火把處。嘴唇微啟,準備道出那兩個字。


  “神……”


  倏然!


  火把上劈啪的火焰慢了下來。


  一隻枯手,攀上了玉台如冰頸脖。


  倘若說玉台身軀是冬湖之冰,那麽這塊冰被沉入了極寒的湖底之中。


  那裏是永無天日的冷寂。


  “你是生靈。”


  有銀發迷亂玉台眺望的視線,一把蒼老的聲音在他耳廓邊響起。


  “你從何而來?”


  生靈是介於妖魔鬼怪之外的生物,自天地間由靈氣孕育,受天真地秀,日經月華,繼而靈通化形,生而知之。


  玉台被一句道破身份,卻沒有側目,更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因為玉台無須去看,便知道聲音來者就立在自己身後,而且他蒼老的聲音透著毋庸置疑的篤定。


  對於生殺予奪的自信,玉台後頸落於他手,他便掌控了玉台的生死。


  玉台在刹那間便明白過來,自己輸了。


  他感覺到懷中嬌軀顫抖,暗道青鸞十分懼怕來者,是秦府總管嗎?


  侍奉秦公數十年之人,曾經對上青城山掌門不敗,如此人物他自然遠遠不如。


  雖不是他的對手,但是玉台並沒有失敗。


  因為無論是誰都有意料之外的事情,秦府總管亦是如此。


  於是玉台繼續啟唇,卻沒有道神渡。


  他道:“離動。”


  玉台身影在話音剛落時,發生了細微的顫動,他欣長的輪廓邊沿與月光參雜在一起,所有事物的界限變得模糊,如夢似幻。


  幹枯五指仿佛在那麽一刹那間,落在了空處。


  “神渡。”


  護長目瞪口呆地看著總管大人失手,下一刻,他感覺到城垛上夜風微亂,火把照映出了一道欣長身影。


  火光之下的臉孔稍泛蒼白。


  玉台一連使用了兩次崆峒鏡秘法,離動是超脫世間的虛,神渡是咫尺天涯的移。


  即便是他,也算是不小的消耗,更何況,自己的靈氣來源鏡珠,已經供奉給了青鸞,自己所有元氣,都要依靠她來轉遞。


  秦府總管一襲灰衣,一頭銀色長發在夜幕下獵獵飄揚。


  他來此目的,是為了確認玉台的身份。


  既然得知玉台是生靈,那麽他便沒有繼續出手的理由,不過他微皺的臉龐上,仍露出了一絲玩味的微笑。


  玉台輕呼一口氣。


  他自以為逃出了這個東垣城最強者的追捕,便安全了。


  可當他雙腳落在城牆上,深邃雙眸卻不由微微一縮。


  一種可怕的直覺從他內心深處湧出,就如同兩個動物肉體與肉體的接觸,玉台渾身肌膚之上,激起了一片片雞皮疙瘩,他一下子明白過來了,為何秦府總管沒有追上來。

  這種猶如兩個動物赤裸相擁的感覺,很是玄妙怪異。


  玉台忽而輕聲道:“死死抓緊我。”


  青鸞似是感受到了他的情緒,感同身受地嬌軀一顫,雙手用力地抱住了他。


  一直沒有說話,似在沉睡的生靈,正在徐徐睜開雙眼。


  這座城醒了。


  周圍一眾護仆仍在投槍拔刀,試圖圍殺過來。


  玉台五感中,隻有這座城。


  他忽而感覺到有些悲傷,因為他從前不知東垣城是生靈。


  這或許是東垣城最深處的秘密,連公子也無從知曉,過往百千年的案卷,也無記載。活在城中的碌碌走民們,自然也不知所以然。


  可是今天因為他,令這座沉睡了千百年的城池醒了過來。


  這座城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自己唯有逃。


  玉台深吸一口氣,目光不在落在大地的某一處,而是高高抬起下頜,望向了那夜空之中高懸的清白圓盤——


  與此同時,在東垣城中未曾射中玉台,零落在各個角落的羽箭,都被一股神秘莫測的力量所牽引,顫抖著,在原地瞬間拔起,而城牆上所有護仆手中,背囊中的羽箭,也被同時召喚,如臂使指般離開了主人,匯聚成一道道箭羽洪流,朝著玉台的身影衝撞而去!


  “神渡!”


  倏然間墮入全然不同的環境,粗獷冰冷的罡風在耳邊獵獵作響,青鸞迷蒙間睜開雙眼,卻發現視野之中,充斥著清寒的幽白色,那所謂黑色夜空,都消失無蹤了。


  她第一次覺得月色如此奪目刺眼,不由得在狂風中扭頭,在玉台臂彎間,往下望去——


  整片大地,如同花園小角,東垣城,就似被頑童遺失在黑夜的一方石盒,盒子邊沿鑲著一圈閃爍微芒的火星,而一條巨大的黑色粗線,身上夾雜著無數寒光,如黑龍般咆哮著衝天而起,侵略之處,看來正是自己!


  青鸞的心髒被猛然拽起,高懸而無處安放。她整個人都陷入了空白的狀態,她正處於萬丈高空之上!


  正在青鸞神魂顛倒之時,耳邊卻傳來玉台微弱清晰的聲音:


  “有我在,閉上眼。”


  玉台體內元氣正快速消逝,他再次抬頭,望著放大了數十倍的月亮,輕聲起唇道:


  “神渡!”


  “呼呼呼——”


  經過一瞬間的失重,青鸞重新落在了玉台臂彎之中,這次耳邊的罡風似乎薄弱了許多,她急促地吸進一口氣,卻發現周遭空氣,已然十分稀薄。


  “神渡!”


  “神渡!”


  “神渡!”


  “咳咳咳——”


  青鸞黛眉緊蹙,微弱地咳嗽著,她覺著自己如同一隻脫力的小貓,卷縮在玉台懷中。


  耳邊再沒有風聲回蕩,世間的一切聲音都仿佛消失了,而呼吸之間,再也感受不到空氣的存在,她雙眼迷蒙間,都快要出現幻覺了。

  置於千萬上高空之上,熟悉或陌生的萬事萬物,都離她遠去了。


  她無意識地從臂彎望出去,發現入目處皆不是月色,而是月球本身,那慘淡清白的泥土上,幾個環形的環形圈錯落其中,卻沒有發現傳說中嫦娥居住的月宮,還有那玉兔……


  月亮真不好看呢。


  無盡的困頓襲來,青鸞似水秋眸逐漸下垂,視野之中,四麵八方的黑暗,開始如潮水般淹沒過月光的慘白,向眼眸深處襲來。


  而在閉眼之前,最後的模糊中,青鸞卻看到,那月亮之上,一道青藍色的流星,正在徐徐劃過——


  在黑夜群星深處,無數羽箭如流星般落下,紛紛揚揚地插在東垣城城外的土地上,抑或落在城牆城垛間。


  秦府總管立於城頭,銀發飄飄,正抬頭望夜空。


  於是周遭無人發出聲響,都默默抬頭隨老人目光望去。以至於城牆之上,除了火把燃燒的劈啪響聲,便隻剩下羽箭落過眾人身邊時的簌簌聲。


  許久,或許已經過了半個時辰,箭雨終於消停了,那個妖孽,卻沒有掉下來。


  秦府總管收回目光,古井不波的眼目深處,泛起一絲絲疑惑,居然連傾城之力,都沒有追上他,看來這個生靈真的是逃跑高手。


  此刻,城牆忽而響起幾聲驚呼。


  秦府總管側目,在城牆不遠處,護長已經倒於血泊之中,鋒銳的刀芒穿過他的胸膛,在背後灑出淋漓鮮血,在月光照耀下,便如孤寂,散漫了一地,他自殺了。


  一眾護仆悲痛欲絕地抱著他的屍體,紛紛流下了淚水。


  “與子同袍。”


  一個護仆低聲念了一句,隨即拔刀,往脖子上抹了過去。


  “與子同袍。”


  “同袍……”


  一個又一個的護仆拔刀隨護長而去,他們沒能保護公子,甚至連殺死公子的犯人,都沒能夠抓住,唯有以死謝罪。


  秦府總管沉默地看了片刻,便悄然轉身,縱身離開了城頭。


  數息之後,他出現在了秦府後花園之中。


  園中栽滿芙蓉花,卻沒有點燈,滿園紅豔芙蓉沉浸在夜色之中,似是一片凝固的血海。


  花海中忽有聲音響起,蒼老而疲倦,卻有無上權威。


  “他真的死了嗎?”


  秦府總管歎息一聲,他徐徐來到聲音響處,熟練地躬身點起一盞淡紅燈籠。


  燈光映出了花海中沉淪的身影,這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者,他身材佝僂瘦削,披著絳色華貴大氅,三千銀絲一絲不苟地束於腦後,臉色疲倦,已有遲暮之相。


  能讓秦府總管如此謙卑者,自然是東垣城之主,秦族在建國伊始,本不姓秦,卻因立不世之功,受賜國姓,分封東南西北,以四方垣城鎮守大秦,而東垣秦公與更是為四公之首。


  秦族向來不以修煉為尊,秦公在朝堂之上地位顯赫,用權謀政法,以公爵位兼領太師十餘載,風光一時無兩,期間大秦國力鼎盛,更敢數出秦嶺,與中原大昭王朝交戰,各有勝負,不落於下風。

  如此風流人物,如今致仕,卻逃不脫白發人送黑發人。


  秦公摩挲著輪椅扶手上鑲嵌的玉珠,便是依靠這玉珠,他方才喚醒了這座城池,沒想到這樣還是沒有殺死那個生靈。


  秦公輕歎一聲,老態畢現,昏花老眼落在虛空處,仍問道:“他真的死了嗎?”


  秦府總管跪於輪椅之前,輕輕捶打秦公的雙腿關節,沒有做聲。


  隻聽秦公如同癡呆般重複地問了幾句,最後見膝下老人沒有回答自己,終於是歎息道:“你為什麽如此冷血呢,回也不回我一句話。”


  “主公若要老奴大哭一場,老奴定當遵命。”


  “你這老家夥,”秦公微微搖頭,道:“說話總沒有一句中聽的。”


  “因為主公不是傷春悲秋之人。”


  “你這麽說,那些宗族賢老,都要有意見了。”


  秦公輕歎道:“畢竟是死了個兒子,我若顯得過於平靜,那些人又得說我無情了。”


  “主公固然悲傷,卻不會因此止步不前。”


  “確實如此。”


  秦公敲打著扶手,道:“籌辦公子的葬禮吧,老大秦伯死的時候,也是你親手操辦的吧?禮儀,還記得嗎?”


  “記得,那時秦公方才繼位不久,長公子便夭折了。”老者頓了頓,道:“至於禮儀,公子一支所屬,男眷在墓前祭天,女眷入墓內陪葬。”


  “嗯,盡快辦妥。”秦公無力地枕在輪椅靠背上,望著滿院芙蓉,道:“寫信,召秦叔那個不孝子回來,繼承公子位。”


  “還有,讓四野之中那些所謂的幫派組織,去追殺那弑主之人。”


  秦府總管低首道:“不知懸賞多少?”


  “何須懸賞?”秦公淡淡道:“追回那侍女頭顱者,就給他一次與秦府合作的機會。”


  秦府總管白眉一挑,他明白,這是比賞銀更為誘惑的存在。所謂修行者,便是到達自己所在境界,實力超凡脫俗,謂之至境,也不過力戰三千越甲,不敵一萬鐵騎。


  隻是,三千越甲可吞吳,一人卻不行。


  便是上古聖人郯子,測衡日月,洞悉宇宙,通達明了,亦要立於大秦始帝贏天子身側,後受封成大秦十四氏之一。


  無論在何時,朝廷才是人間至高無上所在。


  秦公子被侍女所殺,這消息雖要秘而不宣減少影響,卻依舊會散在四野之中,令大秦暗地裏為之震動。


  而大秦四野中那些閑雲野鶴,山僧遊方,妖怪鬼魅,若聽聞能攀上東垣秦公,肯定要拋開一切,舍命來奪此機會了。


  便是自己也不願意麵對那些不要命的家夥。


  秦府總管暗歎一聲,應承道:“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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