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4 可不可以留下來?
半個多月後,濮陽傷好了三四成,蘇嘉仍是不好不壞地拖著,楊佗得出結論:「一年半載的,且不會危及性命。只是精力不足,最多再過半年,小姐大約就會陷入沉睡,無法蘇醒。」
於是蘇嘉知道,該是她離開的時候了。
她指揮濮陽在院子里的梨樹下挖坑,將那日抱回來的酒罈埋下去,望著梨樹逐漸鼓脹起來的花苞,嘆道:「春天就要來了啊……」
是啊,春天就要來了,可她還能看見幾個春天呢?青年心頭有一把鈍刀緩慢地來回拉動,血肉模糊。
「我走以後,你若有值得高興的事,就把這酒起出來,和值得分享的人一起喝掉。」打了好多遍腹稿,試圖使告別辭輕鬆又自然,但此刻說出來,仍是怪怪的。
「你要回去了么?」鈍刀化作利刃,萬箭穿心。這一刻終於來臨,懸空已久的心突然墜下,竟意外踏實了起來。
他想,這一次,我又被拋棄了。
這個人啊,口口聲聲說心裡有他,可是每一次面臨選擇,都選拋棄他。
「我該早些殺了你的。」他握著她的手,眼神清亮,一張嘴卻是令人不寒而慄的殺意。早些殺了你,你便不會遭受如此痛苦,我也不會再次被拋棄。
蘇嘉眨眨眼,輕笑:「你當真捨得?」
青年眼眶一紅,匆匆扭過頭去掩飾悲哀,好一會兒才又回頭看她:「你待我太壞,有什麼捨不得的。」
她溫柔地看著他,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臉:「可是我捨不得死啊。生命是最可貴的東西,生活又是如此美好。」我當真捨不得這一場精彩的生命,更捨不得留你一個人在世上孤苦無依。
再高明的醫術、再強大的內力也只能壓制住她的內傷,但她的五臟六腑全都受到重創,內外交攻,這個世界無法治療她。
「我有點後悔,為什麼沒有設定一個神醫出來?」蘇嘉強忍著傷感劇痛同濮陽說笑,「我一個文科生,做什麼追求醫療水平的合理性?若是含糊一點,如今說不得就有救了……」
濮陽定定看著她,漆黑的眼裡波濤洶湧,將人攬在懷裡,半晌道:「嘉嘉,你回去吧。」回去,在你的世界,你的生命與生活都可以延續下去。
蘇嘉無言,回去的確是唯一的辦法。
可是……
「我能來這裡,是向人借了一樣物事。」她示意他看那枚鑲嵌綠松石的青銅牌,上頭綠松石已脫落了大半,「這東西只夠我回去一次。」
也就是說,即便她回去,治好了傷。他們依舊天人永隔。
當綠松石全部脫落的時候,這塊青銅牌神秘的力量也會消失。再也沒有一樣東西能夠送她來這裡,她會在她的世界活下去,而他仍會在這個殘酷的江湖裡苦苦掙扎。
濮陽默然,再也……無法見到么?
那你,「可不可以留下來?」卑微的懇求衝口而出。他反覆無常,一時要她回去,一時又求她留下來。每一個要求都出自真心,無論哪一個後果他都難以承受。
她望著他,不說話。她也充滿了矛盾,思念著那個世界的自由快活,又捨不得這個人。所以她請他作出決定。
真是殘忍的人啊……你不願做出抉擇,便將選擇權交給我。要我來選,是眼睜睜看你去死,還是永遠不再相見。你不敢選,我就願意如此么?
不過是從插刀的人變成了遞刀的那一個。你都將刀子遞給我了,我還能反抗,試圖不將它插進自己心口么?
他輕輕扭過頭,擺脫她的眼神,低聲道:「那便……回去吧。這裡只是一本書啊,莫要當了真。」
再也不見……只要你還在某個地方好好地活著,便是再也不見,也好過眼睜睜看著你死去。
蘇嘉劇烈咳嗽起來,有那麼一瞬,她想衝動地答應他,留下來。但求生的願望壓過了這次衝動,她終究是一個自私的人。
我若留下來,最終會陷入沉睡,這個世界也會受到牽連啊。我不甘耗費生命,也不敢冒這個險。
濮陽一手托著她後背,一手給她順了半晌氣,方好了些。
「回去以後要好好的……」濮陽有點不太明白自己在說什麼,但仍是在她難過的眼神里繼續說下去,「記得好好談一場戀愛,找個正常人嫁了……」
他說不下去了,借著為她理頭髮的動作掩飾自己幾乎要藏不住的妒恨——親口要求自己渴慕了十年的女人嫁給他人,這叫他如何甘心?
「你不跟我一同回去么?」她輕聲發問,濮陽怔住。
一同……回去……
竟還有這樣的選項么?
她原本的打算里,並沒有與他一同回家這一條。可看著他雙眼通紅,淚水沉在眼底化作冰凌,終究心軟了。「跟我一起回去吧,好不好?」
「好——」這個字終究沒能說出口,只發出起始的音節,他就意識到,蘇嘉是在做一場豪賭。她不確定那枚銅牌能否同時帶走兩個人,所以才沒有一開始便將帶上他列入考慮。
迷失在時間的河流里,若是運道好,落在某一處,無論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都還有一分生機。可若是運氣不好,被那狂暴的力量撕碎,又或是永久漂流其中,都是人類所無法忍受的痛苦。
濮陽突然笑一笑:「嘉嘉,你等等我。」
他走到梨樹下,仰頭看那青灰的樹榦在乾淨的天幕上虯曲出昂揚的姿態,然後將剛埋下去的那一壇酒起了出來:「我們喝掉它吧。」
你要回家,你能活下去,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事。
你走以後,我再不會有值得慶賀的事情了,也再沒有人值得對飲。「阿綺不行,別的人也不行。」
只有你,我只想與你,共飲這一壇醉和春。
楊佗派來送葯的小童張大嘴,看著這兩個不知在發什麼瘋的人。忽地放下藥盞,飛快地跑去找醫師:「先生!那兩個人要喝酒!」
醫師趕到時,濮陽剛剛擦乾淨酒罈上沾著的泥土,正同蘇嘉商議用什麼杯子:「若是葡萄酒,該用夜光杯;鬱金香質地濃稠,白玉碗最好;還有青瓷盞、琉璃杯……」
「葯盞!」楊佗斷喝一聲,走過來抱起酒罈,厲聲道,「好生吃藥,不要放棄治療!」喝酒什麼的,是還嫌他治療得不夠艱難么?
蘇嘉兀自笑得發抖:「楊醫師,我知道葯不能停……」
「還給我。」濮陽起身盯著醫師。他即將失去一切,僅能留存一點記憶聊以慰藉,竟有人連這點微末的祈求都想剝奪么!
醫師被毫無掩飾的殺氣激得一抖,脊背冰冷,卻還是硬氣道:「舅爺如此,我無法向王妃交代。」不肯交還,不肯退讓。
「好。」話音方落,青年已不在原地。他用肉眼難以看清的速度衝過去,一個手刀砍暈醫師,一手接住酒罈,任由醫師倒在地上,砸出「砰」的一聲。
蘇嘉抽口涼氣捂住臉,從指縫裡偷看:「他、他還好吧?」沒被你打死吧?
「沒事。」放下酒罈,青年拎著醫師的領子將他扔進裡屋,這下再沒有人來打攪他們了。
「醉和春」甘美清醇,色澤泛白,微微掛壁,宜用黑瓷盞。建窯黑瓷質地厚重,觸手略沉,本是用來鬥茶,如今傾注酒漿,竟也異常好看。
「兔毫盞、曜變……這可難得呢,你從哪裡找來的?」
濮陽往茶盞里倒著酒,不在意道:「楊醫師好茶,有好茶具。」弘農楊氏幾百年的底蘊,楊佗才攢下這麼一套茶盞來,平日里寶貝得跟什麼似的,如今被他搶來喝酒,真是哭都沒處哭去。
「你學壞了。」蘇嘉捂嘴笑。
「嗯,我學壞了。」他想記著她生動鮮活的模樣,於是縱容她胡說八道,只想這一刻過得慢些再慢些,讓他能看得更久,記得更清晰。
這酒喝著甘美,兩杯下去,上頭的效果卻不比高度白酒差。蘇嘉於微醺中,曉得自己身邊的是最可信任的人,便什麼話都往外抖:「你走以後,我真的很難過啊……」
「每天都想著,一睜眼你又回來了,又或是一下班,發現你在家做好飯等著我。那該多好。」
「我對不起你,待你太壞。總在要你付出,偏偏自己不肯多付出一點……」
「……對了,有人追求我來著。左斯遠,左師兄,你認識的。」她沒發現青年黑了臉,兀小口小口抿著酒說下去,「他是很好的人。」
「那你喜歡他么?」若是喜歡,回去以後,就好好和他在一起吧。
蘇嘉隔著桌子抓住他袖子,認真道:「不喜歡。我想著你在這裡受苦,就誰都喜歡不起來。」
積蓄了十年的淚水滾滾而下,他急忙端起杯子喝下一大口酒,就著仰頭的姿勢,酒漿淅瀝瀝順著線條優美的下頜至脖頸,又打濕了大片衣裳。但這樣大幅度的動作並沒有用,眼淚只是流得更加洶湧。
嘴上沒了把門的,蘇嘉腦子卻還清楚,哽咽道:「你別哭,別哭啊……我總覺得你哭起來,掉下來的會是珍珠……沒想到也是淚水呢。」
這是將他比作了鮫人。清淚滾滾中,他勉力微笑:「我覺得,我可以高興起來了。」所以你不要擔心啊,好好地回去吧。
酒罷傾頹,兩個人倒在廊下軟榻上,在溫暖的陽光里和衣而眠。她枕著他的手臂,問出他最不想聽的一句話:
「濮陽,告訴我,你是通過什麼地方,到達我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