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4 牛肉韭黃四兩
天色逐漸黑下來,秋季的華山之巔已是寒浸浸的了。蘇嘉滿腹心事想要訴說,最終化作一片沉默。
事已至此,便是她舌燦蓮花,又能怎樣呢?她的少年能否聽見,還是兩說。
「還不走么?」清冷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她回頭,見青枚去而復返。
他懷著做了壞事的隱秘快意,施展輕功,很快下到山腳——因為曉得上山容易下山難,她想要下山時,定然茫然失措。
下山後,回望孤峭陡直的山崖,心尖兒忽然吊了一下:留她一個人在山上,在寒風曉露中一夜,怕是要生病的吧?朝陽台上雖無虎豹豺狼,卻有山貓猿猴,若是被野獸襲擊,她會如何?
若是任她獨自下山,又如上山時一般,失腳掉落懸崖,她沒有輕功護身,必死無疑。又或者,下山後迷了路,在莽莽秦嶺中越走越深……
待他反應過來自己應該恨著她的時候,身體已早思緒一步,重新登上了上山的小徑。終究……還是不放心啊。
「走吧。」青年又催促一句。
蘇嘉道:「我明天早上再走。」她不知這青年為何去而復返,但多出一個人來,的確讓她緊繃的心情放鬆不少。
於是青年沉默,在她旁邊不遠處坐下,盤腿打坐。他微閉著眼,吐納呼吸勻凈綿長,蘇嘉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他坐的那個位置,恰好為她擋住了大部分山風。
夜露漸漸下來,蘇嘉身上越來越冷,忍不住打個寒噤。這一起頭,便再也停不下來,不一會兒便栗起滿身雞皮疙瘩,只能抖抖索索離開紅葉樹,在朝陽台上找個避風處坐下。
好在這夜雖非滿月,卻是晴好天氣,月光澄澈如水,照得四下一片通明,使她不至於摸黑失足。
月光下的青年如玉雕一般,愈發冷肅清俊。見蘇嘉止不住打了幾個噴嚏,便是一皺眉,大步走到紅葉之前,歪頭端詳這棵小樹。過了一會兒,抽出劍來便要砍下。
「住手!」蘇嘉反應過來他竟是要砍樹,心神俱碎,連忙喝止。
青年回望她:「砍了樹燒火,否則你會凍死在這裡。」他可是在為她的小命著想,絕不是在吃一棵樹的醋。
蘇嘉哪裡肯叫他傷害那棵樹,恨聲道:「死不了!」這又不是冬季,哪裡就凍死了?那紅葉自濮陽血肉中長出,她砍了來生火,同用濮陽血肉燒火併無區別。
說畢咬牙立起,在原地跳兩下,試圖靠運動來保持體溫。忽覺背上一熱,竟是青枚猶帶體溫的外袍。她怔住,久久不能發一言。
青枚冷聲:「坐回去。」想要靠運動來保持體溫,也得體力允許才行。她自登山以來便水米未進,再活動也沒法暖和起來。
多了一層衣裳,立刻暖和了許多。蘇嘉坐回巨石下背風凹陷處,學青枚盤膝而坐,依他所言收束心思、調勻呼吸,果然冷得不那麼難受了。
隨著溫度下降,空氣中的潤澤之意逐漸凝為夜露。清寒寂寂,最是人心神脆弱的時候。蘇嘉揪緊披著的外袍,自言自語道:「我曾與濮陽一同登到這山頂,看到了世上最壯美的日出。」
青枚淡淡看她一眼,不置一詞。
他不追問,她愈發想要傾訴。她從未剖析過自己對濮陽的感情,直到此時,她的少年死去多年,她對著一張與他一模一樣的臉。
「很多時候,我都會忘了他是這個世界的人。從見到他那一刻起,對我來說他就是真實存在的人——我喜歡他,這一點從未有假。」
青枚不附和,卻也不阻止,她便含笑說下去。
「他怨恨我欺騙他,想必會覺得,每一天我都在騙他。可是……我是真的想好好待他,真的當他是親人……」
聲音漸漸低下去,心情大起大落後的疲憊感壓過了清醒的頭腦,她倚靠著石壁睡了過去。
青枚定定看著她,恨意與憐惜輪番掌控神志,都被他以絕大意志力壓下。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咂咂嘴,咕噥了一句什麼。青年眼中有異色閃過,靠近她,柔聲問:「你說什麼?」
人在說夢話的時候,偶爾會對外界做出反應,蘇嘉聲音低但清晰地重複了一次:「牛肉韭黃四兩。」
他茫然一瞬,忽地忍不住笑出來!月色朗朗,山風習習,他仰頭對著暗藍天幕無聲大笑,唯恐驚醒了身邊的人——古城大學北門附近有一家東北餃子館,薄皮大餡,鮮美多汁。蘇嘉是那裡常客,有時帶了他去吃飯,必要四兩牛肉韭黃餡的餃子。
她是真的蘇嘉啊!來了這個世界,不想著別的,思念的竟是餃子。
他在她身邊坐下,偏頭看她發夢囈,滿眼都是自己也不曾意識到的溫柔。
蘇嘉睡得昏昏沉沉,依稀還覺得自己走在華山險峻的山路上,前面的路忽然斷掉,一腳踏空,腿猛地一抽,她驚醒過來。一時之間,卻辨不清自己身在何處,朦朧問:「幾點了?」
「還早,睡吧。」聽到濮陽這樣回答,她便又放心地睡著了。嘴角牽起一絲笑,很久才慢慢消失。
或許是一滴露珠滴落在靈台,又或者是山風入耳帶來了提示,安穩睡著的人驀然睜眼。她身子紋絲不動,呼吸也未亂一下,只是忽地意識到,她靠著的不是她的少年。
他身上沒有任何可供追蹤的香味,僅有青年男子乾淨的氣息,無論如何都聞不到她熟悉的、淡淡的奶香。她分明記得,濮陽的氣味不是這樣的。
眨眨眼坐直身子,她獃獃地想,這不是她的濮陽。夢中依稀聽到的溫柔聲音,果然是她的幻覺吧。濮陽從來都只會催她起床鍛煉,才不會那麼溫和地勸她多睡一會兒呢。
青枚早在她睜眼那一刻便察覺,不動神色地觀察著她。見她坐起,發了一會兒呆后猛力搖頭,似乎想靠這個法子變得清醒一些。
「你怎麼……」話說到一半,在青枚理所應當的眼神下,蘇嘉敗退,不再疑惑自己為什麼會靠著他睡著。大概他雖然冷漠詭譎,卻有著身為足控的特殊追求,不忍見自己看過的腳的主人受苦吧。「日後我若見著好看的腳,一定帶你看啊。」
青枚深呼吸好幾次,猙獰微笑:「謝謝你啊……若是你願意將雙腳送給我,那就再好不過了。」
蘇嘉連連搖頭:「不不!我的不好看,等找到好看的,你領回家慢慢看!」所以說戀足癖的世界她真的不太懂啊!
青枚氣悶,扭頭不說話。蘇嘉只當他默認了,悄悄舒口氣,見地下落了好幾片紅葉,便走過去一一拾起來,用一方素帕包好了,握在手裡。
到天明時,她已撿了十多片葉子,全都用袖子蘸著露水,一點一點擦拭得光潔可人,包進帕子,揣在懷裡收好。
紅日亘古不變地自雲層后躍出,同他們曾經看過的一模一樣。蘇嘉卻覺得,這大約是有史以來最寂寥凄涼的日出——十年前,就是在這個地方,這樣日出的時候,她的少年從朝陽台一躍而下。
下山的道路果然更難走一些,但青枚履行一個足控的原則,她實在走不過的地方,便背她過去,倒也下得順利。
到得山下有人煙的地方,兩人便道告辭。「你既去潞州,一路小心。」
「你去何處?」不知為何,蘇嘉生出一點不舍,不由暗暗唾棄自己——敢對這個人花痴,不要命了么?
「我去江南。」他要去廢掉兩個人,卻不知那兩人如今在何處。若不在江夏,最大的可能便是在江南某一處,禍害著那些長相相似的女子,試圖用她們來迷惑他。他迴避多年,如今……不能再放過他們了。
青年想了想,將潞王府的腰牌送給她:「帶上這個,到了潞州好求見潞王妃。只是路上不要輕易露出來,免得為奸人所趁。」
此人真是陰晴不定啊,蘇嘉暗想,一邊要殺她,一邊又在救她。她接過腰牌,深深望進他眼裡:「謝謝。」
有那麼一瞬間,蘇嘉覺得自己在他眼中看到了一閃而逝的難過。
但很快,她意識到那是自己的錯覺——她總是試圖在青枚身上發現濮陽的影子,甚至於片刻對視,她誤將自己臆想中濮陽應有的情緒加諸他身上。
這樣對一個有著獨立人格的人而言並不公平,甚至可以說是一種侮辱。
於是她深吸一口氣:「抱歉。」我將儘力,不再將濮陽的情緒投注在你身上,不再當你是他的替身。我將尊重你獨立的人格和人生。
青枚點點頭,頭也不回地向東走去。蘇嘉目送他遠去,盤算了一下自己的計劃,忽地意識到疏漏出在哪裡——
照他所說,濮陽死於十年前,而蘇綺卻是在七年前才來到這個世界。
救了她的,不是濮陽而是青枚!蘇綺是青枚的妹妹,而不是她所以為的、青枚冒名頂替了濮陽,也偷走了濮陽應有的好處。
如此一來,蘇綺與濮陽並沒有什麼關係,她又憑什麼幫她報仇?
蘇嘉只能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