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5 時間的河流(你們想念濮陽了么?)
打開銀色保險箱,保護層上鋪著柔軟厚實的黑絲絨,其上靜靜躺著一面銅牌飾。
任何一個對三代考古稍有了解的人,都能輕易指出這面銅牌的非同尋常來——那是與二里頭嵌綠松石龍形牌飾一模一樣的寶物,除了體型更小之外,無論是青銅紋路還是鑲嵌的寶石都沒有絲毫區別。
綠松石在青銅表面沿著神秘紋路有秩序地鋪排開來,閃爍著幽幽光澤,似是在無言訴說它親眼所見的、一個民族數千年的興衰史。
蘇嘉換好襦裙,頭髮梳成雙鬟,背上卻突兀地背了一隻半人高的登山包,塞得鼓鼓囊囊。環視四周,確認並無遺漏,她用一柄小刀劃破左手中指,隨即小心翼翼地取出銅牌捧在手心,用指尖沁出的鮮紅血珠細細描繪那古樸紋路。
從來沒有人敢於如此對待一件國寶,蘇嘉亦顧不得從傷口進入皮下的細菌會不會引起破傷風,她的瞳孔微微放大,驚異地看著血跡在銅牌表面稍作停留,緊接著便被吸收得分毫不剩!
連靈魂都顫慄起來——那代表著聯通了規則。
向晚告訴她,所有世界的存在都建立在基本規則之上。譬如這個世界的基礎物理學定律,又比如許多仙俠小說會允許高階神獸的出現。那些都是創世之初所定下的規則,規則決定了一個世界會發生的事情和不會發生的事。
而她在創造《綺羅碎》的世界之時,出現了蘇綺這個穿越者,也就意味著那個世界是可以被外來人口進入的——那是她唯一的契機。
而穿越時空之門的鑰匙,就是她手上這枚銅牌——那是向晚歷經生死,從周王陵中帶出的東西,擁有不可思議的偉力。
手指上的傷口很快凝血乾涸,蘇嘉咬牙,又劃下一刀,新鮮血液湧出,接續上了適才斷裂的血痕。直到描畫完全部紋路,她左手上已布滿傷口——十指連心,左手則是更靠近心臟的那一隻,據說這樣能激發銅牌所蘊含的神秘力量。
接下來便是近乎無休止的等待,每一秒都變得更外漫長,忐忑折磨著她的心神,因著不放心,她又描畫了一遍。
然而銅牌還是毫無動靜,就如過去的幾千年裡一般沉默死寂,照見世間萬物,卻又不為萬物所動。
蘇嘉忽地想起向晚的話來。她說,她的叔父告訴她這枚銅牌的神異之處,但她從未使用過。也許種種神異只是傳說,它所具備的力量並不能帶蘇嘉去到她想要到達的那個地方。
彼時向晚語調冷靜溫柔,而沉浸在狂喜與激動中的蘇嘉下意識忽略了她的擔憂,將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希望」之上。
而此刻,希望破滅了,比透明肥皂泡在陽光下碎裂得更為輕易。
真的是沒有任何辦法了啊……她垂頭跪在地板上,死死抓著銅牌,就像溺水之人抓著救命的稻草,儘管她知道這根稻草已是無法救她了。
就在蘇嘉絕望之際,那枚銅牌驀地迸發齣劇烈的白光來!
後來,她始終說不清那時發生了什麼,只記得恢復意識時,似要被某種狂暴的力量撕碎。但好在,銅牌上傳來溫和的力道保護著她,還有一股格外特別的力量將她想某個方向拉去。
她不知自己最終會落在何處,也不知那狂暴的力量會不會在落地之前便擊破銅牌的防禦,將她撕得粉碎。事已至此,無法後退,唯有聽天由命。
稍微習慣后,她看向周圍。這裡也許是一條隧道,或者更像是一條河流,無數星辰出生又隕落,無數世界誕生又毀滅,宏大壯麗到難以言喻。時間的力量中,她看不清那絢麗光芒究竟是什麼。
許久以後,她接近那條河流,最終落在它的某一處。身上撕扯的力量大為減小,但並未消失。落下之後,走出幾步,才發覺那處並非河流,而是一片疏林,斜陽殘照。
手中銅牌上,綠松石化作粉末簌簌掉落,由寶石構成的神秘龍紋僅剩一半。她匆忙將銅牌收進懷裡,唯恐遺失。
一名幼童蹲在林中,發覺她的聲響,警惕回頭。
幼童可能有四五歲,也可能六七歲——蘇嘉不太能辨識小孩子的年紀。梳著垂髫,眉目昳麗如磨合羅童子。
「你……叫什麼名字?」蘇嘉微微皺眉,這孩子神情五官瞧著都太像濮陽。莫非她來得太早了,濮陽如今還是個孩子?
幼童不答,只冷冷盯著這個不速之客。她的到來使他錯失了今日唯一見著的一隻兔子,再等下去恐怕也不會有結果了。
一陣風來,蘇嘉打個寒顫,才意識到此時竟是冬季,只是夕陽金色的餘暉令她誤以為十分溫暖。她來時只穿了薄薄的襦裙,好在包里備了羽絨服,忙翻出來穿上。
就這片刻的功夫,金烏已完全墜下去,薄暮降臨。蘇嘉再次開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這附近可有住處?」若是天黑之前找不到落腳處,這荒山野嶺的,樂子可就大了。
「有個山洞。」幼童淡淡道,清淡的聲線也很像她在尋的那個人。蘇嘉注意到他仍是避開了她的第一個問題。
幼童走在前面,蘇嘉亦步亦趨,他也不害怕或是厭煩。附近果然是有個山洞的,洞口狹小,大約只能容一個成年人彎腰進入,於幼童而言卻已足夠。蘇嘉彎腰低頭擠了進去,發覺裡頭說不上寬闊,卻有足夠的避風處。
幼童走到灰堆前,撥開上層浮灰,露出尚未熄滅的炭火來,又添一些木柴上去,很快便生起了一堆火。
「可有吃的么?」相對無言半晌,蘇嘉試圖打破僵局,幼童仍是不答。四顧一周,不見有食物的影子,蘇嘉取出一盒黑巧克力來補充熱量,掰下一塊遞給他:「要不要嘗嘗?」
幼童警惕搖頭,令她笑起來——這個樣子,也像是濮陽。
想到此處,她不由微微蹙眉,擔憂起此時的時間線來——若是這孩子果真是濮陽,她來得太早,恐怕不是什麼好事;若他只是一個生得有幾分像濮陽的孩子,事情就更麻煩了。
她原是希望停留在濮陽初遇蘇綺那時候的。
「現在是什麼時候?」頓了頓,改口,「什麼年號?」
幼童搖頭,以他的年紀,哪裡知道這個?
蘇嘉從包里掏出一小袋什錦糖來,晃著花花綠綠的糖果請他吃。被拒絕後,又問:「你曉得『唯我堂』么?」
不論他是不是濮陽,這孩子獨自出現在這裡,對陌生人十分警惕卻又夷然不懼,極可能出身江湖門派,從他身上打探一些消息想來還是可以的。
幼童只微微點頭,這個江湖,誰人不知道「唯我堂」?
蘇嘉眼睛一亮,「『唯我堂』的主人,可還是秦先生?」
若果還是秦梓在位之時,至少說明她離目標時間段並不太遠!要知道蘇嘉的孩子是在秦梓被迫退位多年後才出生的,而濮陽的父親幼年時,秦梓尚不是唯我堂的主人——秦梓在位,就將時間卡在了濮陽出生前十年到他二十多歲之間。
期盼的目光里,幼童又是微微點頭。
蘇嘉驟然鬆了一口氣:她終於,還是找到了這個時代。秦梓在位三十多年,不論如今是其中的哪一年,她都還有機會挽回。
天已完全黑下去,氣溫更是下降得厲害。蘇嘉裹著羽絨服,盯著躍動的火苗籌劃心事。一抬頭,忽見幼童衣衫單薄,因著「愛屋及烏」的心思,對他伸出手去。
幼童猛然向後一仰,格開她手臂,沉喝:「你意欲何為?」
聲音里還帶著奶氣呢,蘇嘉想起她家孩子故意壓低聲音說話的樣子,一時心下柔軟,對這個頗似濮陽的孩子道:「我對你並無惡意,莫要傷害我。」說著一把抱過他,揣進大衣里。
甫一落入別人懷中,幼童渾身汗毛都乍了起來!若不是她事先出言相求,他便要一擊將她置於死地。
好在抱著他的女人只是坐在火邊不動,她的懷裡也的確溫暖之極,他才緩緩平靜下來,將小小手掌中露出的一點漆黑光芒重新收進袖中。
蘇嘉自言自語:「卻不知如今秦先生多大年紀?」聽得幼童又是眉心一跳:難道這個女人又是先生的仰慕者,一心想要嫁進唯我堂做師娘么?
思及曾見過的前車之鑒,他低聲提醒:「先生年近不惑。」
蘇嘉猛地一動,在幼童從她膝頭掉下去之前,又及時抱住了他:「果真?」若是秦梓還未及不惑,那麼此時,濮陽也還是個孩子才是。
她上上下下打量著這個孩子,忽然笑起來:「我才不管你是不是我家濮陽,若是最好,不是我也沒有什麼損失——」
她捧起幼童的臉,不顧他掙扎,在他額上親了一口,「記著,你是我的人了。許多年以後,你若是名叫濮陽,自然會再次遇到我。那時候,要好好報答我啊!」
仗著年齡優勢做了厚顏無恥的事情,正自得意,被幼童掙脫開來,狠狠一拳打在肩上,身子便向後仰去。便在此時,那股始終未曾全然消失的拉力驟然增大,幼童眼睜睜見著這個女人的身影虛幻起來。
是妖怪被他打散了么?
看看自己的手,幼童有些害怕。卻見那個女人匆忙道:「無妨,不是你的錯。你記著,我們還會再見面的。」語氣明朗和悅,全無怨毒,一點都不像是被打散的精怪魂靈,「這個,留給你——」
虛影渙散,幼童一個激靈,疑心自己方才被山野精怪迷惑心神,入了幻境。
夜幕四合,凄厲北風在山谷中呼嘯著,夜梟陰險啼叫,這裡仍是危機四伏的叢林。
幼童看看火光,確信是他親手生著的明火,足以防範野獸或是其他妖魔鬼怪,心下稍安,準備睡覺。目光所及處,卻有一小袋色澤美麗的糖果——唯一能證明適才不是幻境的東西。
自記事起,「唯我堂」便教導他:越是美麗的東西,越是容易有毒。
所以這是毒藥么?
幼童拈起一顆,拆開外頭透明的包裝紙,盯了那淺綠色的小圓球一會兒,終於按捺不住好奇,低頭舔了一口。
甜的。
五歲那年,當時還未得名的濮陽遇見一個神秘女人。她倏忽而來,倏忽而去,只留給他一絲淡薄到近乎幻覺的記憶。
便是這點記憶,使他在幾年後通過師門選拔,可以正式擁有自己名字的時候,執意自稱「濮陽」。
又是多年之後,他故地重遊,在這山洞中見著星河墜落、白光氤氳,恢復意識之後,他出現在一間奇怪的房間中時,也是因為這一晚近乎夢幻的印象,並未第一時間對房間主人痛下殺手。
後來,他知道了一句話:每一次初相見,都是久別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