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 不思量
天光初亮,氣溫雖高,清晨的空氣中還帶著兩分濕潤清涼的氣息。
側卧在涼席上、身上只蓋了一張薄被的人鼻翼上滲出細密汗珠,她睡得並不安穩,眼珠快速轉動著,顯然是在做夢。
刺耳的鬧鈴猛然響起!驚得她猝然睜眼,怔了怔才反應過來是前一晚設好的鬧鈴。
從被子下伸出一隻手關了鬧鈴,伸個懶腰,慢吞吞爬起來換上運動服,開門出去喊了一句:「濮……」笑容就滯住了。
空蕩蕩的客廳,餘音回蕩,在她耳邊纏繞成一團。她喊的那個人,已經離開很久了呢。只她還保留著晨練的習慣,沒有一日懈怠。
這段時間她將自己養得相當好,眼神清澈,皮膚水嫩,泛著桃花的顏色,就連長期熬夜形成的黑眼圈都消退了。
晨練時遇到了馬老爺子,老先生依舊精神矍鑠,一雙利眼能看透人心似的盯了她兩眼。蘇嘉赧然向他問好,得到一聲嘆息。
之後,她便將這段插曲忘諸腦後,戴上耳機繞著小廣場跑圈兒。太陽一冒頭就迅速蒸干水汽,空氣熾熱起來,她出了一身汗,停下來走到樓下小吃店去吃早餐。
回到家中沖個澡,乘公交車到博物館,打掃辦公室,打開空調和熱水機,順手給幾盆多肉植物澆上水,同事們便也都來了。快活地打個招呼,各自忙碌。
上一周步雁行布置了任務,蘇嘉又檢查一遍,將資料發到上司郵箱。沒多久,步雁行就在出現在辦公室門口:「蘇嘉,今天這份不錯啊。」她生性嚴肅,難得誇讚人,「不錯」二字就是她手底下員工能得到的最高評價了。
一時同時們都噼里啪啦開始鼓掌,步雁行忍不住道:「都傻樂什麼?這個布展方案我再改改就通過,你們都準備好乾活吧!」
「啊我的腰!」
「啊我的手!」
哀嚎聲提前響起——真正做事的時候,卻是不能如此弔兒郎當。他們有專業的素養,在自己的領域總是認真又強大。
步雁行抽身離去,心道,這小學妹如今算是開竅了,好好培養一下,不知她以後能走到哪一步。先前她倒也看好蘇嘉,可這姑娘愛好太廣泛、興趣點太多,靈氣固然是有,卻總難將所有精力用到工作上。這不,現在稍一用心,做出來的東西就很能看了。
蘇嘉手頭沒了工作,坐回去埋頭讀書——不是她尋常喜歡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書籍,而是正經的博物館學著作。她案頭還放著基本英文原著,也都是外國博物館學名著,值得細細研讀的。
展陳部在大多數沒有工作的日子都是挺清閑的,摸魚幾乎成了被默許的行為,只要不明目張胆地違反博物館規定,步雁行也懶得去管。
這會兒就有同事好奇地問:「小嘉你怎麼不碼字了?」蘇嘉偶爾在上班時摸魚碼字,一個辦公室的同事們是知道的,還有人替她瞞著步雁行。
蘇嘉抬頭,眨眨眼:「現在不寫了。」頓了頓,又補上一句,「沒靈感,我可能江郎才盡了。」嘻嘻哈哈地敷衍了過去。
見她看書看得認真,同事們也不再打擾。忽然有一個姑娘驚喜地叫一聲:「呀!《非楚》一個月之後上映!」卻是長安影視放出了電影《非楚》的最新消息,首映定在一個月後,在京城、上海及古城三地同時舉行。
那姑娘轉發了消息,回頭問蘇嘉:「這上面說,段明湛、蔣茵和許孟寧要每人去一個城市。你家濮陽也去么?他知不知道要來古城的是誰?」
蘇嘉像是沒聽清,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啊……他回去了。應該……不會參加吧。」聲音很低,好在辦公室也安靜,那姑娘挺清楚了。
濮陽從前來過博物館多次,同事們都認得他,一聽少年回了老家,都笑蘇嘉:「你也太會保密了!好歹告訴我們一聲,我們也好送別啊。」
蘇嘉放下書,連連討饒:「我錯了,我錯了。」想了想,「晚上請大家吃飯怎麼樣?」
「好喂!」辦公室里的同事歡呼起來,步雁行像長了雷達耳似的在郵件裡頭戳蘇嘉:「我也去。」
蘇嘉:「……」老大,你耳朵這麼靈你家人知道么?
於是這一天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跟同事們吃完晚飯已是晚上九點左右,蘇嘉喝了點酒,一路傻笑著回到家中,幸而並沒有遇到什麼危險。打開門,家裡一片漆黑,客廳里空曠極了。
手摸索著按下開關,節能燈驟然亮起,刺得她眼角沁出淚來。獨自在沙發上歪了一會兒,還是去洗漱了——總得在十點左右睡覺不是?
一夜無話,次日又是周末,再次從劉子玉身邊搶到基友,兩個人跑去大唐西市逛街兼看電影。
延續一貫的相處模式,讚美盛產美食的祖國,吐槽愈發發福從而在這高溫黃色預警的天氣里苦不堪言、每天都是一臉「寶寶心裡苦」的劉子玉,何田田講他們華岳最近又收了什麼好東西,她跟著老闆又認識了什麼有怪癖的收藏家,蘇嘉說左斯遠又約她一起出去。
「你再說一遍!」何田田驚叫一聲。
蘇嘉無奈看她,「我說,左師兄以一種極其詭異的頻率向我示好——以五天為單位成遞減數列。」
她說得複雜,但何田田聽懂了:「誒,那就是說,他上上個月十號約你去看電影,上個月五號請你吃飯,這個月一號又約你做什麼?」
「沒約,送了我一本書。」
「……」何田田無言以對,還真是用盡心思的禮物啊。若是別的物品,她一定會拒絕。但專業書籍尤其是英文原版的專業書頗為難得,而且不會顯得過於曖昧,她還真是難以拒絕。
「所以?」何田田盯著密友,發誓要摳出她下一步的打算。
蘇嘉攤攤手:「你知道我並不打算談戀愛啊,所以按著書的價格還他錢了。」
「……」簡直可以想象收到書款那一刻,左斯遠的鬱卒,何田田不厚道地伏在桌上大笑,長發幾乎掉進魚頭豆腐湯里,被蘇嘉一把撈住,給她別到耳後。
「我突然很想知道這個月25號他要做什麼……」
蘇嘉沖基友翻白眼兒:「這麼感興趣,你去問啊。反正我想躲開。」又不想發展一段感情出來,跟人黏黏糊糊的做什麼?早日撕擼清楚得好。
何田田面上一肅:「你跟我說實話,你還寫不寫文了?」
蘇嘉不想多談左斯遠,只想儘快轉移話題,不知不覺被她帶進了圈套,順嘴道:「不寫了。」見基友一臉的恨鐵不成鋼,又補充道,「先前不知天高地厚,妄圖以一支筆操控一個世界。待到發現筆下的世界可能是真的,就再也下不去手了。」
她不是神明,可以無視芸芸眾生的苦難,微笑拈花看他們掙扎求生,看他們命運無常。她是人,承受不了一個世界的苦難。
「人是具有同理心的動物啊,」除了極少數心理變態者,對他人的同情是人類社會得以存續的重要條件,「我又不是變態,沒法以他人的痛苦為樂。縱然那是我創造出的世界,可我創造它的時候,想的只是主角的悲歡離合,為了推進劇情,我甚至寫到了好幾場戰爭……」
「一想到這些戰爭都有可能是真的,在飢荒、瘟疫、戰亂中死去的人,都是因我而死……你不覺得,比希特勒還可怕么?」
濮陽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證明她對筆下角色的傷害是真實存在的。她不僅傷害了主角,更有可能害了無數人的性命。
這樣的罪孽,太深重了。
所以她不敢多想,也再不敢隨意下筆,去扮演那捉弄人的命運。她害怕給那個世界帶來災難,更害怕影響到回去的濮陽。
嫵媚的桃花眼瞪大,何田田說道:「你傻了么?」身為作者,若是連這點決斷都沒有,還寫什麼書?
「從來沒有哪一個世界是完全和平的。你又不是在寫烏托邦。以真實的世界和人性為依託的世界,不論架空得有多厲害,天災與人禍都會存在的啊。即便是你沒有安排那些戰爭,它們也會自行演化出來,這是人性所決定,非你所能更改。」
暗暗慶幸自己先前做了準備,不然基友這牛角尖還不知道要鑽多久呢。
蘇嘉長舒一口氣,笑道:「你說得對,我不能把一個世界的災禍都算到自己頭上。」雖然,蘇綺與濮陽的苦難都是出自於她,無可辯駁,無可否認。
「不過我還是不想再寫了。」她不知道更改一個字會對那個世界——重要的是濮陽——造成怎樣的影響,便一個字也不敢動。更不願創造新的世界出來,「萬一又來一個角色呢,我還活不活了?」
她傾注在濮陽身上的心血與感情無可比擬,但不知自虛空來到真實世界的條件是什麼。這一次是濮陽,若是下一次來的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大反派,又或者反覆無常的變態,她真的不要活了。
她自以為邏輯很完整沒有絲毫不對,可何田田還是看出了不同。她想了想,沒有戳穿,只是睇蘇嘉一眼:「你才多大,別活得跟得了貞節牌坊的節婦烈女似的,好好過你自己的日子吧!」
「嗯。」蘇嘉瞧著茶色玻璃櫥窗里兩個人模糊的影子,露出個如釋重負的笑意。
也是時候不去想那個世界的事情了。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的生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