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6 誰言少年心
月色凄迷,黯淡光芒落在漫漫黃沙表面,如有實質般碰撞出細碎聲響,細聽才能發現那是戈壁本身的呼吸韻律,在深夜裡突破人聲嘈雜,顯示出對這片廣袤地域的絕對控制。
苦戰了一天的楚遙不復白日里英姿勃發,眉眼間有淡淡倦意。她脫了頭盔,散開滿頭青絲,以手支頤,怔怔的瞧著遠處的虛空。
她所在的軍帳外有巡夜士兵來回走動,這方小小帳篷卻偏偏被她坐出遺世獨立的味道。良久,一聲輕喟從她唇邊溢出,其中哀傷之意聽得人魄動神搖。
緩緩卸下牛皮輕甲,捲起白色中衣,原本白皙無暇的手臂上赫然一道長長傷痕!那是幾日前危急時刻為救蘇勉所受的傷,今日一場戰鬥重又複發了。但相比身體的傷害,更令她難以承受的是戰爭的後果——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她追隨涼國太子蘇勉,便是為了覆滅荒淫無道的楚國。可戰爭一場接著一場,她已如此疲倦,楚國卻仍在苟延殘喘。每日一睜眼便是無數廝殺,鮮活的生命在她一個接一個命令中死去;晚上在從未遠離的哭號慘叫聲中倦極入睡……這樣的日子何時才能結束?
戰爭改變了一切,這道傷疤……留著吧。楚遙走到卧榻前,正要俯身掀開被褥,忽地瞳孔猛縮,整個人急速後退三步!
這一瞬間,所有疲倦都不見了,她的眼神亮如閃電!
身形不敢稍有停頓,就地一滾抽出佩刀,以防守的姿態半蹲在地上,警惕著周圍的動靜。
然而四周只有沙漠深沉的嘆息,巡營小隊橐橐的腳步正在接近,一切正常。
果真一切正常么?
楚遙以刀尖挑開平整床褥,金色閃電直襲面門!電光火石間,佩刀幻化出水一般的光幕,將那抹金色絞成兩段。
定睛看去,那正在抽出著的金色竟是一隻劇毒無比的金環蛇!楚遙再不遲疑,一個旋身立到軍帳中央,以防止有人從后偷襲,寒聲喝道:「何方宵小?出來!」
良久,一身輕笑,有人輕輕掀開毛氈帘子,笑意盈盈地走了進來。這人穿著一身翠色衣衫,那樣顯眼的顏色便是放在最明艷可人的少女身上也覺得刺眼,偏偏被他穿出了一股子風流華貴。
那樣的風流,無論如何不該出現在這荒涼肅殺的軍營中。楚遙抬手,是隨時可以攻擊的姿勢,緩緩開口:「肖臨淵,你?」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肖臨淵面上浮出惡意的笑,高高興興道:「送你的禮物可還喜歡么?」一邊說,一邊親密地靠近,似乎想要抓著楚遙的手訴說別情。
楚遙怎可能叫他捉住,刀尖輕點,冷冷示意:「袖子里的東西,拿出來。」那金環蛇就是他說的「禮物」,袖子里不知還藏著什麼東西呢。
「好吧……」肖臨淵果然將袖子一抖,一柄烏黑的匕首鏘啷一聲落地。楚遙一口氣將出未出,臉色驀然一邊,整個人向後倒翻去,一連三個筋斗,才靠著帳篷邊緣落地——那匕首竟只是障眼法,落地瞬間無聲炸開,激射出無數細如牛毛的毒針來。
肖臨淵嗔道:「我好容易尋來的東西呢,你個壞丫頭,這般不領情。」說話間,接近的巡夜小隊被驚動,向這邊來了。他不再糾纏,反正時間還長,他同楚遙的恩怨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解開的,於是對她輕輕眨眼,隨即一個縱身不見。
巡夜小隊趕到,也不敢就衝進軍帳,只在外頭恭恭敬敬問道:「楚姑娘,可還安好?」
靜默片刻,楚遙低聲道:「無事。」這是她與肖臨淵的恩怨,不能再牽連進更多無辜的人了。先是金環,后是毒針,他待她尚且如此狠毒,更是不會將尋常人的生命放在眼中。
楚遙無力閉眼:怎麼會有這樣狠毒的人呢?她耳後赫然是一根未能避開的烏黑毒針。
「Cut!」宋朝通過大喇叭喊一聲,緊接著道:「幹得不錯,今天就到這裡。」少有地誇讚了一句。
楚遙——不,此刻應該叫她蔣茵了——臉上頓時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助理們一擁而上,替她卸妝的卸妝,拆威亞的拆威亞,忙得不可開交。
宋朝回放著適才拍過的一條素材,滿意點頭:這一段戲已經是今天的第七場了,雖然只有六分鐘素材,上映的時候可能要剪到不足兩分鐘,但大段的心理戲份全靠蔣茵微表情與動作表現出來,且她的動作戲也不用武替,這在非打星出身的女演員中相當罕見。
飾演肖臨淵的許孟寧亦是發揮穩定,將他無懈可擊的美貌與角色那種邪僻的惡意結合得淋漓盡致。
看完素材,宋朝喊郭寶鈞過去,兩個人蹲在地下邊抽煙邊商量事,活像兩位蹲在田埂邊等著莊稼收成的農民。煙不是什麼好煙,就是當地十幾塊錢一包的蘭州,辛辣嗆喉,他倆興緻勃勃地抽得周身瀰漫肉眼可見的青色霧氣還渾然不覺,旁人卻都在躲著他們走。
一根接著一根,宋朝皺著眉——不過他在劇組也不會有皺眉和橫眉怒目之外的表情就是了——「寄北的人選還沒找到么?」
郭寶鈞的臉耷拉得更厲害了些,「要我說,還是那小孩兒合適。」
「可他不會演戲。」相貌氣質都好,簡直不能更符合人設,可是沒有任何錶演經歷的人真的能在鏡頭前做到完美?
武指組長扔下煙頭,「要麼,就是這個空有臉不會演戲的;要麼就是那幾個童星,你覺得他們演技能好到哪裡去?」要說還是宋朝有強迫症,否則寄北又不是什麼重要人物,隨便找個娃娃臉的年輕人糊弄過去就好,何至於這麼長時間連角色都還沒定下來——當初男女主角可是很快就確定了。
又抽掉兩根煙,在沙地上摁滅煙頭,宋朝下定決心:「就是濮陽了,你去教,教會為止。」寄北不是重要人物,卻是塑造男主角蘇勉的關鍵人物,若是選不好,故事就缺乏說服力,連蘇勉也容易被人說成是虛偽。
合作多年,宋朝從老友的沉默中看出一點為難來,問:「怎麼,那孩子不聽話?」
郭寶鈞苦笑:「倒也不是……」濮陽不是那種會給人找麻煩的孩子,可他太有主意,絕不會聽話就是了!「我說怕是不行,他不是馬二少帶來的么,讓他去說。」少年一副聽調不聽宣的架勢,讓武指組長確信自己支使不動他。
武指組裡居然還有他管不到的人?宋朝奇怪地看老友一眼,轉身去尋馬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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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年一口拒絕,叫前來幫忙說項的馬致遠呆了一下,忍不住嘬一下牙花:「我說,別人都巴不得指著這部戲出名呢,你以為非你不可?後面可還有好幾個人排隊等著試鏡呢。」
「那就讓他們去。」少年仍是握著屬於肖臨淵的細劍,試圖設計一套新動作,眉眼紋絲不動,細劍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刺出,堪堪停在馬二少胸前。
馬二少嚇了一跳,後退一步,連聲道:「許孟寧使不出這招!」濮陽這才收劍,轉而琢磨起其他動作,總之就是不大想搭理他。
可憐的製片人看得寒毛直豎,同情起要跟著濮陽學習劍招的許孟寧。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問:「你不覺得寄北很像你么?」《非楚》中,蘇勉在泛濫的黃河邊撿到一個孤兒,彼時他正想往北邊寄一封信,便指河為姓、因事為名,為那孩子取名「何寄北」。
「不像。」劇本中對何寄北的描述只有寥寥幾筆,左右離不開冷漠孤僻等形容詞,濮陽覺得自己跟他完全不一樣!
最重要的是,演戲與他的本性相違背——他自小所受訓練,是隱藏自己,越是暴露便越是危險。他來到這個世界,已是吸引了太多目光,而表演……他知道那會使自己暴露在數以萬計陌生人眼中。
儘管知道這個世界還算安全,可天性如此,他定然難以習慣,更難達到導演所要求的效果。
然而馬致遠並不打算放棄,他太知道濮陽的弱點和愛好了:「你看,給你加錢好不好?按演員片酬來。」從西青賽那時候他就知道,對付這少年說榮譽說道德都沒用,唯有實實在在的好處才能打動他。
濮陽看他一眼,心頭微動殺機:這人一副拿捏住他弱點的嘴臉,著實可惡!好在他忍了下來,想想自己賺錢養家的大業,想想馬二少帶給他的機遇,決定放過他這一回。
「我不會演戲,得有人教我。」答應了的事,必要做到最好,這也是他的原則。
馬致遠笑起來:「放心!影帝親自教你。」
「……」殺雞焉用牛刀?那是堂堂影帝哪裡想不開要親自教他?要知道男二號許孟寧天天指望著段影帝傳他一兩手,至今也沒能得償所願呢。
濮陽不知道這是宋朝的決定。因為劇情中,何寄北是被蘇勉親自養大,為了培養出寄北與男主角的默契,他與段明湛必須在工作時間以外有所接觸,並且要在一段時間內相當親密,才能演出宋朝想要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