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一章 意義
厲九川站在一面小山坡上,遙望四野,都是看不到盡頭的凌亂泥漿地。
這片大地剛經過不滅之火的焚燒,又被洪澇大水淹沒,恐怕千百年內都是這副瘡痍的模樣。
「度殷!快來,大夫子喊咱們了。」
蕭湖意站在人堆里朝他招手,府子們剛將戰場打理完畢,簡單除穢后,又得奔赴虎都,處理赤水信徒造成的動蕩。
厲九川擦去臉上的泥污,幾步跟了上去。
「老話說的對,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蕭湖意也滿身髒兮兮的,待厲九川走近,他用稍乾淨些的手拍了拍少年肩膀,「就算女魃已經重創,能行斬首之力者仍寥寥無幾,你能抓住機會殺死她,絕對要記大功!」
說到這,他又笑嘻嘻地悄聲道,「這次督神府闖下大禍,必要徹查一番,他們一向肥得流油,正好給你挑件趁手傢伙!」
聽見蕭湖意提到督神府,厲九川藉機問道:「他們素來監察神靈,看管寄奴,想必實力權力一樣不缺,為何接二連三出岔子?」
「赤水這邊還不清楚,得查后才知,不過蛟龍池的確奇怪……」
「不是,我說的不是蛟龍池,是在虎都升靈坊,秦家那個,他們在最後一關里放了金德神靈。」
「什麼?!」
蕭湖意愣住,隨即不可思議地道,「他們放神靈?!」
「你沒聽說嗎?」厲九川無奈道,「我以為你們都知道這事。」
蕭湖意表情怪異,「如果真請了神,應該跟都靈的母親有關,但大人定然不會放任此事……你不會還是凡人的時候就已經能斬殺神靈了吧?」
「沒有,是都靈幫忙殺了它。」厲九川否認道。
「哦……那還好,還好……」蕭湖意兩眼望著天,神思恍惚。
他本以為度殷能給予女魃最後一擊,已經強到離譜,天才到驚人了,誰知道這小子竟然還沒勾勒傳承就直面了神靈!
非人之子!非人之子!難怪大夫子如此看重他,一旦成長起來,這廝簡直就是人間神祇!
啊……日後豈不是要他來引領水院?自己還打算好好教教這小子,沒想到反要被「教」了,真是慚愧……不過有度殷在的話,除穢斬神也會輕鬆得多吧,希望不要再失去誰了……
厲九川本想藉機多打探點督神府的事,誰知道蕭湖意被他隨口扯的話題弄得恍恍惚惚,只好閉了嘴。
此時,曜雲正在指揮府子們分批前往最近的游龍行。
雖然女魃已死,寄奴也會隨之化為飛灰,但神祇暴動的緣由還並未查到,虎都也出現了動蕩,急需他們回去鎮壓局勢。
厲九川他們綁在外圍的騶吾穢種起了大用,及時讓梅曲崖帶著一批金院的急先鋒趕了回去。
剩下的府子們,受傷的先去就近城池養傷,還能跑的就靠腳力先跑著,騶吾送完第一批人,就會回來接第二批。
眾人出了那荒蕪之地,砍樹做了幾架板車,重傷府子和水火兩位大夫子都坐在上面,還抓了幾匹塊頭高大的雄鹿拉車,一路上咕嚕嚕地響。
厲九川坐在曜雲身旁,手裡按著兩個重傷府子的眉心,散發著熒熒靈光。
他和莫星環是年紀最小的,又是第一次出任務,本就會被眾人寵著哄到車上,只是莫星環被梅曲崖先帶走,沒享到這個福。
而水德靈源在療傷方面效果也是極佳,厲九川還能直接汲取天地間的純粹靈源,更有了正兒八經蹭車的理由。
看著稀稀落落、斷胳膊斷腿的隊伍,厲九川沒來由感到幾分荒誕。
這次戰鬥折損體兵十七人,金院五人,火院七人,木院三人,土院兩人。水院來得太晚,人數又少,別院都把他們往外擠,怕死完了水院斷了傳承,故而一個沒死,只是林金等三人受了些傷,也無甚大礙。
但神祇暴動,本該由神祇來解決,哪怕多等些時日,也和府子們沒有什麼關係,死的只會是弱者,是凡人,他們怎麼還捨棄性命來做這些事?
治好了一個人的斷腿,厲九川拍拍他示意換下一個傷病,那眼皮都灼化了的府子笑著道了聲謝,伸手拉過旁邊的兄弟來。
「為什麼不讓都靈大人來斬神呢?」厲九川突然開口道。
曜雲微微側頭,他手裡也忙著幫火位大夫子療傷,「都靈大人位階已經太高了,每一次降神在上水渡都需要極大代價。」
「可為何之前還總看見他?」
「因為神念要方便得多,但是無法施展真正的實力,更何況,你值得。」
周圍府子們都露出訝異之色,雖然知道大夫子們都偏愛這小子,但這樣的稱讚也太誇張了。
就是明擺著說,度殷比正仙降臨還重要,這怎麼可能呢!
在場之人,除了厲九川和曜雲而外,唯有火位大夫子清楚,比起白帝傳承現世,一個衰弱的、位階不穩的正仙神祇根本算不了什麼。
「那為什麼不用人海去圍攻神祇呢?低階傳承者,凡人,甚至飛禽走獸,不是多如蟲豸嗎?將他們污穢然後丟到女魃身上爆炸……唔……」
厲九川說到一半,蕭湖意就已經跳起來捂住他嘴,乾笑著向同窗們解釋,「小孩子,小孩子他不懂事,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哈哈啊!呃,別咬我!」
他立即鬆了手,一排嶄新的尖銳牙印嵌進皮肉。
「有什麼不對嗎?」
厲九川面無表情,如同沒有看見府子們凝固的眼神,「體兵是多麼難成就,傳承度五道門檻又攔住了不知多少傳承者。
何況他們都有資質,而凡人里一百個都不見得有一個能在拜神中活下來,再修鍊到突破大境界,何其艱難,需要何等機緣。
十萬個,百萬個凡人里都沒有絕對的可能會出現一個體兵,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卻為了殺神而死在這裡,你們的意義何在?為了庇佑蟲豸嗎?」
「夠了!」
有人忍不住呵斥出聲,正是眼皮都燒化了那個府子,「難道你不是打娘胎里生出來,沒有心嗎?!
凡人怎麼了?傳承者都是凡人!修鍊過一點傳承就真拿自己當神看了?不保護凡人,就是不保護西金!
凡人就是西金的魂,沒有魂,你哪裡來的這修為境界,你以為你吃的遺玉都是天上掉下來的嗎?!」
厲九川微微勾起嘴角,漆黑的眼睛宛如深藏妖魔,「這麼說,遺玉都是哪兒來的?」
那府子還待爭辯,曜雲已經皺眉打斷他們,「噤聲!」
厲九川閉了嘴,從板車上掰了一塊木頭,直接用指甲刮出一行字,「你們真的在乎凡人嗎?為什麼?」
噗嗤,木頭瞬間自燃,燒成一堆灰燼。
厲九川回頭,發現火位大夫子正冷著臉,顯得十分不高興。
「度殷,我知道你並非此意。」曜雲嘆氣開口,「你只是覺得我們虛偽,一邊以凡人的性命汲取活著的力量,一邊又口口聲聲喊著拯救蒼生,對不對?」
厲九川微笑,「夫子准我說話了?」
「他怕你不說,會致使心錨有礙。」火位大夫子哼道。
「難道不是嗎?」厲九川反問道,「要殺就直截了當地殺,物盡其用,要庇佑就從根子上庇佑,為什麼不禁絕傳承呢?有神這等存在,想必很容易做到吧。」
曜雲深深地看著他,白須下的嘴唇動了又動。
半晌,他才輕聲說道,「度殷,人世間的事,遠比你想象得複雜,因為人本身就是一種複雜的生靈,不可一概而論。
我們的存在於凡人而言,的確是危害,但亦不得不存在,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保護他們。雖然看起來矛盾,但本身就是如此,誰也不能改變。
而你明明知道這些道理,卻還要問出來,是不是心中覺得不甘,覺得憤懣?因為以前從未有人以善你,見到今日有人願意為別人付出性命……你嫉妒。」
如果說,方才那府子的言論像喧囂的風,除了聒噪並不足以使人動搖,那麼曜雲的話就是辛辣的毒,一直扎到人心深處!
厲九川的面孔微不可查地扭曲起來,即使他只是想對府子們存在的意義做以試探,但猝不及防之下,仍被曜雲的話刺到痛不欲生。
他不是沒見過善意,恰恰相反,他擁有過最純粹最真摯的善,卻丟得一乾二淨!
火位大夫子突然乾咳兩聲,因為他覺察到一絲可怖的殺意一閃而逝,如果少君對他們生出芥蒂,那簡直是天大的惡兆!
曜雲如同完全未察覺一般,又接著緩聲道,「孩子,你不用怕,即使此前再如何艱難悲苦,一切也都結束了。你是曜日府最頂尖的天才,這周圍都是你的兄長和長姊,我和曜炎是你的先生,我們將比你的親父親母還親切,是你最強大的家族。」
厲九川沉默不言,有那麼一個瞬間,他真希望曜雲所說的一切不是因為白帝,他身邊的善意和溫柔也都不是因為一個尊貴的傳承種!
如果他真的是一個小孩,一個少年,還可能因為曜雲的話而感動,可惜,他不光年歲不小,甚至連身份都是假的!
他不是度殷,沒有因為地位卑賤而遭人欺凌,曜雲此言,完全就是為真正的度殷在說罷了,如果他得知自己真正的身份,又是否會感到驚懼厭惡呢?
那個鎮壓西金白帝的罪魁禍首,讓西金衰弱的萬惡之源!
呵……真可憐啊……
他們連真相都不曾知曉,只能活在混沌的醉夢裡,若是清醒,一定很痛苦罷……
唯有……才能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