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五章 心錨之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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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九川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回到屋子。
回來的路上有數次突兀的睏倦,差點失去意識,讓他感到極為不妙。
「褐衣!褐衣!」他大喊著衝到卧房,一把就將世童拎出來,連被子帶衣褲全都丟到門外。
「公子?公子?!」
褐衣嚇得不輕,慌慌張張穿好衣服,扒在門上喊,「公子出什麼事了?」
「滾出去找曜雲,就說我可能……不,去曜雲那裡住幾日,沒叫你回來就不要回來!不然就殺了你!」
厲九川嘭地一聲關緊門窗,不再搭理門外世童的大喊大叫。
他本來想讓世童去找曜雲,告訴夫子自己可能被污穢了的情況,但內心的偏執和不信任依然被放大了。
萬一度長青就是做的這種打算,讓他錨心好掌控帝種,亦或曜雲覬覦帝種,藉機說要剝落自己的傳承呢?
萬一他們想得到白帝傳承,趁機殺了自己呢?
的確是有這種可能,厲九川無法打敗這樣的內心。
但他也維持著一絲理智,不至於立即要逃出曜日府,躲進人群里苟且餘生。
既然白帝想讓自己離開,說明府內有讓它畏懼,讓它本能地想躲避的存在,也許就是度長青。
沒了度長青的壓制,白帝可能就更加肆無忌憚,到時候污穢的不光是自己的心智,連軀殼乃至魂靈,都不會屬於自己了!
厲九川渾身冒著冷汗,他把自己關在屋子最黑暗的角落,仍是止不住地胡思亂想。
他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污穢。
以前經歷的都是肉眼可見、很快就能察覺的污穢和畸變,和此時經歷的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內心的想法和意志稍不留神就會跑偏,他還極可能無法察覺。
之前頂多就是看見一些莫名其妙的幻覺,身體長出不應該有的東西,但很快就能掙脫出來,也能切掉多餘的肢體,拔下不屬於人的鱗與毛。
可現在直接失去了身體和心智的掌控!
修鍊時「丟失」的一整個白天,他都不知道白帝操控自己幹了什麼!
這傢伙總想著逃走,想著吃!等等……自己該不會吃了什麼不妥當的東西吧?
厲九川當即伸手去扣嗓子眼,嘔了兩聲才反應過來,就算真的吃了什麼,也早就消化了啊!
嘶……平靜,平靜……
他壓下心中的衝動和不安,此刻要是能有一爐焚燒的黃柏脂就好了!
但他不敢去府里找柏室,如果被發現污穢,會不會直接押到五帝殿剝落傳承?就算不死,無上玄天也肯定會「看見」自己!
絕不能讓他們發現自己被污穢了,一定要想辦法抗下來。
厲九川揪住頭髮,他明知道此刻心智受白帝影響,無論想什麼做什麼都有問題,但偏偏就無法認識到其中的破綻所在,叫他痛苦至極。
咕————
肚子發出一陣飢餓的哀聲,五腑六臟都好像被刮過一樣,痙攣抽搐。
餓,真餓啊……
要是拿上褐衣的黍餅就好了,呃,他應該還放在屋子裡吧?
厲九川走了兩步,正要去取,忽然又覺得黍餅能有什麼滋味?
放到這會早已經涼透了,又干又糙,吃著像馬糧,一股草味……來點肉多好啊。
肉的滋味是何等鮮美,炙烤油脂的芳香是什麼都比不了的,可是,去哪兒找肉呢?
厲九川狠狠一抽鼻子,似乎有真一股淡淡的肉味在屋子裡,是褐衣做了菜沒吃完嗎?也不對,聞起來明顯是生肉……啊,生肉的味道也足夠誘人了。
他循著肉味又走了兩步,心中驚叫似的浮現一個想法,壞了!不是褐衣那小子又翻牆回屋了吧?!
自己聞到的氣味不會是……不會是人吧!
咕嚕,厲九川聽見自己吞咽口水,僅存的理智和慾念反覆鬥爭。
這熟悉的氣味究竟是什麼的味道?又腥又膻,還很鮮活,是人的味道嗎?
儘管以前也聞過這樣的氣味,可完全想不起來是什麼,聞著竟是如此誘人,如此香甜!污穢作用於心智,也會影響五感嗎?
從前不曾注意的氣味,現在是何等濃厚,簡直是剖開了胸膛那樣,充斥在肺腑之間!
香,真香啊!真……真餓啊!
他雙眼通紅,一把拉開窗戶就想衝出去,抓住那個偷偷回屋的小傢伙,看看究竟是不是他身上散發的味道!
但窗外清風吹來,誘人的氣味反而迅速淡化,空氣中雜糅著很多複雜的香氣,但都極其淡薄,還摻雜怪味。
不是在外面……還留在屋子裡嗎?
厲九川轉身回屋,翻箱倒櫃四處聞嗅,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雙手已然長出尖銳的指甲,指節暴凸,宛如妖魔。
很快,他發現了氣味的來源,就在後院的地窖里!
曜日府的學子屋舍怎麼會有地窖,難道是蘭素偷偷挖出來的?
他掀開窖口蓋子,縱身跳下去,濃烈的血腥味撲面而來,厲九川頓時眼前一黑!
混沌中,能聽見大口大口的咀嚼聲,連血肉和骨頭都被碾壓,發出嘎吱嘎吱的脆響。
濃烈的氣味明明熏得人作嘔,身軀卻像泡在溫泉里,得到了某種溫暖的滿足。
厲九川使勁晃了晃腦袋,卻只能感受到麻木小幅度的搖擺,自己的意識彷彿被關在身體的某個角落,再不能完整地指揮身體做出行為。
既然很難動彈,那睜開眼睛看看總可以吧?
睜開眼睛……要怎麼做,抬眼,抬起眼皮……讓我看看……
該死的!讓我看看!!!
視線猛地恢復過來,入目是一片陰慘慘的「地獄」!到處都是飛濺的內臟和斷肢,膻臭混合著腥味從胃袋裡往外溢,讓厲九川瞬間吐了出來!
地窖里沒有火光,靈目看見的景象如同蒙著一層灰暗的幕布,壓抑又殘忍。
這是什麼玩意?!
從嘴裡掏出半片肺葉,厲九川臉色扭曲了好一會,又發現地上殘屍有些不對勁。
那些殘肢都長著蹄子,腦袋上還有角……
是羊!
他頓時鬆了口氣,又數了一遍,應該有七八頭……厲九川接著做出一個舉動。
他把所有吃剩的東西都拖到外面,拼湊一番,的確拼出來七隻類羊的事物,半點和人沾邊的東西都沒有。
直到此時,厲九川才跌坐在寒潭邊,使勁涮洗腦袋和嘴,把肚子里的東西全都吐乾淨了才罷休。
因為儘管這些事物不是人,但長得著實是讓人頭皮發麻。
畸形的前肢看起來就像發育不良,腦袋頂著一張酷似人的驢臉,渾身毛髮又短又稀疏。
但凡看一眼都叫人作嘔,白帝怎麼下的嘴!
厲九川揉著鼻子,總感覺渾身都是羊膻味,但偏偏怎麼嗅也不像,似乎自己沒辦法分辨人和這種怪羊的味道。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這玩意跟人絕對沒有關係,人被污穢才會變得畸形,穢種死後會化為灰燼,而此物沒有化灰,說明是某種上水渡的生靈。
聯想到之前世童猶猶豫豫,還說要買什麼東西的樣子,他該不會就是買了這些玩意關在地窖里,怕自己出去吃人吧?
這麼說,自己在昨夜就已經出現污穢了嗎?否則褐衣也不會提前做準備。
厲九川跳進水潭,試圖借裡面的寒意清醒清醒。
勾勒了水德傳承,他對水有種天然的親切之感,即使什麼也不做,慢慢在潭中下沉,也絲毫不會感到窒息。
白帝的污穢不止作用於肉身,還直接影響他的心智,從而頂替他存活。
傳承者本就是傳承種的寄主,被污穢后,更是一具行屍走肉,連自己的身軀都無法掌控,這樣就算活著也沒有意義。
不能錨心,沒有黃柏脂……沒有玄十一……
厲九川在水中抬起手,神色迷茫地看著指甲變得更尖銳,四肢異化也越來越明顯。
他沒有後路,也沒有精妙的謀算,要任由白帝同化自己嗎?
反正穢種只會吞吃世人,屠戮生靈,不也跟自己最瘋狂的慾望相同嗎?就算把身體交給白帝,好像也沒什麼不妥,甚至還更安穩了。
不用擔心污穢,不用對抗敵人,不用忍受仇恨的折磨,不會受傷,不會痛,不會流淚……穢種,多麼美好啊,它們連思想和心智都不存在,只一心宣洩,就算沒有快樂和自由,但也沒有悲傷和痛苦。
厲九川靜靜地在水中下沉,一絲掙扎的慾望都沒有。
他的身軀開始出現更加異常的變化,頭顱長出一顆又一顆的眼睛,四肢骨骼變得堅實寬大,嘴裡突出獠牙,尾骨刺破皮肉,像樹枝抽條似地生長,變成一根遍布倒刺的骨椎。
不遠處的一座高樓上,度長青背著手目睹這一幕,曜雲站在他身後,忍不住開口。
「大人,他馬上就要被污穢了,一旦帝種穢變,對西金,乃至整個上水渡都是滅頂之災,還請您早做決斷!」
「不急。」
度長青抬手阻攔了面色凝重的曜雲,「再看看。」
嘩啦!
寒潭裡躍出一隻怪人,他挑釁似地沖度長青所在方向咧開滿口獠牙,骨質長尾甩動,將地面的石板砸的稀爛。
接著,他轉身逃向相反的方向,很快就衝出了水院,直奔曜日府外的山野。
曜雲攥緊拳頭,眼中已經開始亮起靈光,他雖已老邁,但活到如今,不就是為了防止這樣的事發生嗎?
那危險的穢種越逃越遠,連度長青身上都開始浮現雄渾的氣勢。
就在兩人底線即將被突破的最後一刻,穢種半隻腳已經躍出圍牆卻突然摔落下來,在地上滾作一團。
呼!
厲九川又一次睜開眼睛,奪回了身軀的掌控!
他心跳快得簡直要爆炸,腦子裡全是混亂的嗡鳴聲,渾身骨頭又酸又痛,但好歹能操控自己了。
身上那些異樣的徵兆逐漸消散,不留痕迹地隱沒在皮肉之下。
厲九川摸了把自己漏風的褲子,連躥帶跳地奔回獨居,而遠處高樓上的兩人也隨之放鬆了氣勢,目送他鑽回屋子,把自己關起來。
「都已經被污穢到那種程度了,居然還能變回來。」
曜雲伸手捋了把鬍鬚,這才發現已經滿手冷汗。
度長青卻在這時潑冷水,「這小子肯定還是不願錨心,如果他心無芥蒂,一定會去找你或我,就算他沒有合適錨心的物件,我也早為他準備好了,可惜……就算能強撐到最後,也還是會被污穢。」
曜雲無奈道:「他才剛來幾日,難免會不相信別人,應該多給他一些時間。」
「時間,你看看他急得那副模樣,恨不得把天底下的遺玉都吞進肚子!才第一天就吃了百萬遺玉,你給他時間,還不知道要鬧出什麼幺蛾子!」
度長青說著,又氣又笑地拍在欄杆上,「居然還敢把污穢學子當成爆竹,往學子居里丟!臭小子哇,你是沒看見把曜兵氣得……早晚給他扔到麒麟台,讓那些傢伙也享受一下。」
曜雲苦笑,正想說些什麼,卻見他們的「好少君」又從窗子上翻出來,鬼鬼祟祟不知道要往哪兒去。
「哦,終於高興去柏室了。」度長青輕聲嘆氣,「疑心太重,日後該如何叫他放下戒備?」
都靈這邊憂慮不已,厲九川則一頭扎進柏室的屋子,恨不得摟著香爐猛吸。
只聞到松柏氣息的瞬間,厲九川就覺得彷彿身上一輕,有什麼重重壓著自己的東西退去了。
一股疲倦頓時湧上心頭,加上柏室常年焚香的暖意,頓時讓他睡意連綿。
爭奪軀體十分消耗心力,連保持思考都是一件難事,厲九川只覺得連著打上十天架,也不如折騰的這半天累。
該怎麼辦呢……
帝種……
真困啊……
厲九川摟著香爐銅腳,沉沉的昏睡過去。
……
停下!
睡夢中突然傳來警兆。
停下!
厲九川皺起眉頭,卻仍未睜開眼睛。
停下啊!!
似乎有什麼在抓撓他的肩膀,源自血的鐵鏽味湧出刺鼻的芳香。
厲九川陡然清醒,只見自己粗壯得詭異的雙臂正勒著一個人。
這廝脖子都快被他勒斷了,血水正從嘴裡外溢。
厲九川猛地將之丟出去,只見斑駁的陽光自繁茂的枝稍間落在自己身上,周圍是清冷的矮小屋舍,和一排灰瓦院牆。
他竟然不在柏室大殿了!
什麼時候?!
連黃柏脂也無法阻攔白帝嗎?
厲九川低下頭,他此時身形已經畸形到和圍牆同高,蒼白泛青的皮肉上盤繞著黑色紋路,數隻眼睛同時傳來視野,將天上地下,前後左右都看得清清楚楚,一條丈長骨尾甩動,只輕輕一擺,空氣就傳來撕裂的風聲。
這是個什麼妖怪啊……
厲九川敢肯定,自己後背和後腦上絕對長著不止一隻眼睛。
難道錨心已經迫在眉睫了嗎?
傳承者太弱,將性命寄托在別人身上絕不可取。
死物無情,難以鞏固人性,何況並非所有死物都能用作心錨,如天地,日月,山川,若非能與之共鳴存情,也無法錨定。
用前世記憶中的寄情之物錨心?他對前世已經沒有任何留戀,更不用說那裡無論是人還是物,都太容易消逝了。
而消逝的東西也無法錨定,它們本身就不存在於世間,強行錨心只會讓人瘋得更快。
如果非得說有什麼用來錨心,一定能支撐到自己實現夙願,除了祂,還能有誰呢?
可如此一來,祂會不會察覺呢?
要死在不共戴天之敵的手裡,還是死於帝種污穢?
厲九川的思緒越來越滯澀,耳邊突然傳來一陣哀叫,原來是剛剛差點被他殺死的傢伙醒了。
這學子看見始作俑的怪物還站在他身邊,頓時閉上嘴裝死。
厲九川踢了他一腳,「起來,現在是什麼時候?」
「……」那人眼皮偷偷睜開一條縫,卻見一條鋒利的蒼白骨尾正對準自己!
「別!別殺我!」他慘叫起來,大聲道:「現在是……是冬末春初!」
「誰問你什麼季候?」厲九川氣笑,「離曜兵夫子發飆過去了幾天?」
「那是十日前的事了!」
十日!
厲九川的氣勢驟然沉重下來,嚇得那人連連求饒。
之前丟掉的只有半天光陰,現在居然連續昏睡了十天!白帝也不知道拿著自己身體怎麼逃出柏室,又偷偷摸摸溜到這裡準備吃人!
必須要錨心,不能再等了。
空中刮過一道勁風,倒霉學子左右打量,確認那人已經離開,才爬起來往夫子殿狂奔。
他得馬上告訴夫子,府里出了個強大的穢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