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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四章 問君幾兩(下)

  「這就是雲鯨了,整個上水渡僅有六隻,小雲,大雲,長雲,久雲,棲雲,流雲。」

  扈行舟揮開白霧,看著雲鯨緩緩靠崖,「這隻小雲,就是六個裡面年紀最小的一個,已經有三千多歲了,剛剛成年而已。」

  「所以小雲村就是這麼來的?」

  「對,西金北水南火東青中土,各有一隻,沒有游龍行之前,全靠它們走遠路,還有一隻常年遊盪在魂河裡,它年紀太大了,活了有上萬歲,足夠目睹一位帝君從登位到隕落。」

  說話間,大如山嶽的巨獸已經靠在崖側,乘坐的客人們也都開始陸續登鯨。

  盤坐在鯨背的老叟也站起來,他左手捏著一桿玉色小秤,右手是一根骨質短笛。

  每個客人經過他,都會有滄桑的笛聲響起,客人身上就會冒出一縷的白煙,落到他那小秤上。

  有的白煙蹦蹦跳跳,像個活躍的孩童,有的顫顫巍巍,如遲暮老人,有的慢悠悠半天才肯飄過去,有的嗖地一下就躥上秤,急不可待。

  彷彿抽出來的不是白煙,而是一縷縷魂兒。

  等煙氣上秤,老叟就拉長了調子,喊一聲,四兩,五兩……

  偶爾有人被喊到三兩,就會多掏一把蓮子大小的遺玉,也有人被喊到六兩,便只取幾顆蓮玉,老叟也不數,全丟進他的葫蘆里。

  很快,輪到厲九川一行人登鯨,丁展被囑咐先上,給兩個孩子做個示範。

  只見他來到老叟面前,短笛響起,從他身上絲絲縷縷地鑽出白煙,匯聚成一團落在秤盤上。

  明明是無形之物,卻壓得秤盤緩緩下降,剛好讓秤桿平齊。

  「五兩。」老叟依然是戴著斗笠,只露出下巴一撮白花花的鬍子。

  丁展取出一枚棗玉,老叟將其丟進葫蘆里,兩人完成了交接,丁展便在鯨背上找個位置,開始盤膝休息了。

  一切看起來似乎都極其流暢。

  接著炎琥走上前,扈行舟不由得有些緊張,因為雲鯨已經很久沒有載過凡人,萬一老頭髮難,就算出再多遺玉也走不了。

  看見凡人登鯨,一些好事的傳承者也瞧了過來,竊竊私語。

  「居然是凡人啊。」

  「誰家這麼富裕?」

  「應該是扈先生的客人……」

  「挺稀罕……」

  一個扎黑頭巾的年輕男人打個呼哨,怪笑道:「喲,這年頭還有裸蟲登鯨。」

  「少見多怪,七十年前登鯨的凡人多得是。」坐背鰭附近的白衣先生冷不丁地反駁。

  「那也是七十年前的事了,怎麼著,你是寄奴嗎?這麼替他出頭?」黑頭巾很是不滿。

  白衣先生看都沒看他一眼,「呵,只是看不慣你們這些自詡神靈的傢伙,得了傳承就覺得自己跟腳不是人了。」

  「你懂什麼!眾生皆蟲……」

  「眾生皆蟲是天宮的說法,莫非您就是天宮中人?」

  「你……」

  黑頭巾漲得滿臉通紅,卻也不敢宣稱自己就是。

  吵嚷剛停,炎琥似乎全然沒聽見那些話,直接跳上了鯨背。

  從山崖和鯨背的縫隙往下看去,這巨獸脊背簡直像平原般寬闊,漂亮的大鰭緊貼豎紋溝壑的肚子,柔軟的須如天地間的巨蔓,輕輕地飄舞。

  真是奇迹,不過這麼大一隻鯨,為什麼最多只能坐四十九人呢?

  「站直了,別亂看。」

  老叟的呵聲讓炎琥回過神,刺耳的短笛聲突然扎過來,好似長長的尾巴毛往人七竅里鑽。

  炎琥只覺得渾身又癢又疼,忍不住亂扭起來,嗷嗷直叫,鼻涕眼淚都往外噴。

  但緊接著,似乎有什麼東西隨著笛聲被勾出來,飄飄悠悠地蹦到一桿秤上。

  他看見周圍全是雲氣,無數尊巨大的怪物譏誚地盯著自己,天地是一片混沌的玉色,遙遠的邊緣似乎有一圈平整的山脈,四根通天巨塔紮根在山脈上,斜指天際。

  吱呀——

  炎琥恍然發覺,自己似乎就是玉秤上那縷煙,大地就是秤盤,通天塔是繩子,吱呀聲就是繩子被壓動的響聲。

  看著對面緩緩升起一個巨大的秤砣,炎琥不由得慌了神,這麼大!萬一秤砣砸到自己怎麼辦?

  正胡思亂想著,耳邊傳來雷霆般的聲音。

  「五兩。」

  接著就是一陣難以置信的驚呼,後面坐著的妖魔鬼怪們嘰嘰喳喳,吵嚷個不停,但很快被雷霆聲音呵止。

  「下一個。」

  炎琥渾身打個激靈,卻發現周圍的景象恢復了正常,他摸索到丁展旁邊坐下,驚異又興奮。

  五兩命,也就是說,他只是凡人,命數已經堪比傳承者了?

  能得到傳承已經是大機緣,修鍊傳承而不死,更是運道非凡,這樣的人只能在老叟手裡稱出五兩,而他究竟有什麼地方,能值這五兩命呢?

  炎琥還在胡思亂想,厲九川就已經上前,雲鯨叟吹奏起短笛,嗚嗚呀呀,好像深山裡哭泣的老鴞。

  左手秤盤始終不見動靜,雲鯨叟掀開眼皮,用短笛將斗笠支起。

  一個模樣稚嫩的孩子,卻有好一雙冰冷壓抑的眼睛!

  老叟開口勸道:「小子,別綳那麼緊,放開魂竅方可量命。」

  厲九川方才突然感到一股異樣的力量試圖鑽入他的腦海,乃至魂魄,就像要被強行撬開家門,把遮身蔽體的衣物全都扒下,公之於眾。

  兇險且不說,單是這般無禮的行徑,就叫他心底騰起一股怒火。

  厲九川當即讓自己進入無名劍法那種五感盡失的封閉境界,將那力量盡數阻攔在外。

  等眼前再恢復光明時,只見老叟已經摘了斗笠,皺巴巴的臉透著十足的厭色。

  「讓你放開魂竅,老夫遊行不知幾百載,會貪你這小魂兒嗎?!」

  厲九川眯起眼睛,冷聲道:「老船夫,倘若乘雲鯨都需要這等法子量命數,你能活幾百年當真是運氣好極。」

  如果從前的上水渡都靠雲鯨出行,遇上強者也敢如此窺探他們的神魂,簡直是作死!

  厲九川有絕對的把握肯定,量命有別的法子,而非直接侵入對方魂魄,不然就是這個老頭在針對自己!

  「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到底走不走?」雲鯨叟眼底露出一抹不屑。

  這等膽小謹慎之輩,夫人又何必擔憂呢?

  就算這小傢伙不上當,接下來十年他都將擔任小雲鯨的船叟,十年內不出此地,他還會擔任下一個十年。

  如果度殷願意放開魂竅讓自己做手腳,那就更好了。

  直接帶到四洲城,半個時辰內,夫人的門客就能不留痕迹地讓他消失在上水渡,自己也將得到一個夢寐以求的傳承種。

  活了這麼多年,他可是頭一次離正仙種這麼近!

  想到這,他的語氣忍不住緩和些許,如同勸雞入籠的農夫,「別人都是這麼上來的,我等雲鯨叟自有雲渡書院的水師們作保,不會害你!快點來吧,不然等得雲鯨氣休下沉,會摧垮這小雲村的。」

  「可以不量命么?我出兩枚棗玉。」小童「討價還價」。

  「那肯定不行,雲鯨之所以要量命而乘,都是遵循天地間的規矩。你可知道為何雲鯨如此雄偉龐大,滿座卻僅僅四十九人?」

  「願聞其詳。」

  「因為雲鯨並非有軀殼的生靈,它本身無形無質,飄忽於宇宙八荒,能承載起魂靈的重量。別看它大如山嶽,實際也只能馱起四十九道魂靈,但凡多一道出來,都會叫它虛形崩散,幾百年都無法凝聚。量命就是怕你的魂魄有異,誤將雲鯨壓散。老夫曾遇上一夥妖魔鬼怪,一具人皮里擠了近百個魂魄,若不是量命之術,這小雲鯨還不知在哪裡。」

  「它馱的是魂,那我們的肉身又如何離開?」

  「萬事萬物,有魂則靈,我等真正的重量全在於魂魄,既然魂可馱,帶走軀殼又有何難?雲渡有大能,可聚鯨鯤之軀。你所見的雲鯨就是這位大能以自己喜好凝聚的外形,平日可載萬噸死物,拉走你的肉身軀殼小事一樁。」

  「原來如此。」

  厲九川雖然不爽於此人心中惡意,但聽他崇信的理念,竟覺得有些別開生面。

  加之方才因為炎琥爭執的兩人話語,也就能猜到天宮和雲渡書院,在上水渡傳播和信仰的思想是什麼了。

  一個視眾生為蟲,神靈至上,弱肉強食的思想里無不透著冰冷和血腥,一個認為魂靈最重,可以磨礪自己的精神和技藝,以驅使外物,理念也較為具備人性。

  難怪天宮不太被眾人接受,黑頭巾男子也不敢輕易承認自己的身份。

  想到這,厲九川突然發現自己對這個世界的了解太過貧乏,他急需一個能學習的地方,充分地填充自己,以便更準確地完成他的計劃。

  老叟此時已經說得不耐煩了,開口督促道:「你快點放開魂竅,咱們早點出發,莫要耽誤他人了。」

  厲九川瞧他一眼,忽然笑道:「當然,還請雲鯨叟看看我這命值幾兩。」

  骨笛聲再度響起,喑啞幽深,雲鯨叟的意識都隨著笛曲飄向小童,飄進一片暗無天日的「世界」。

  見過鳥語花香的,見過山川湖海的,見過岩漿遍地亦或霜雪不休的,雲鯨叟唯獨沒見過這樣空蕩蕩、黑漆漆的世界。

  起初還嚇了他一跳,這人的魂靈明明尚未成熟,應該是能一眼看盡的,可探尋了半晌也沒到達邊界,簡直像大到無窮無盡。

  「世界」越大,說明此人實力越強,裡面暗藏的恐怖就越多,不可視,不可聞,不可知,唯有快快逃離方可保命。

  但礙於夫人命令,以及不肯相信一個被丟在深山裡的敕封孩童能有多強,雲鯨叟慢慢穩定了心緒,幾番探查后,他認為這個「世界」大抵只是個沒有光亮的狹窄圓球。

  因為一直在裡面繞圈,所以才會始終出不來,類似這樣的情況他也遇見過,只是沒有像這樣空洞漆黑。

  「世界」就是一個人的內心,腦海,魂靈,冥想時意念就會待在這裡,傳承種也會選擇這裡寄居。

  雲鯨叟見過不少被傳承種污穢而不自知的「世界」,那裡遍布一些奇怪的東西,超出他的認知,無法理解。

  而度殷的「世界」,簡直就是被徹底摧毀過,像個死人一樣乾淨和黑暗。

  這等命,一兩也不值。

  雲鯨叟內心的不屑扯起在嘴角,「半兩命!你是我見過命數最差的人,看在你年幼無知的份上,十顆棗玉。」

  此言一出,眾皆嘩然。

  別說半兩命,就是一兩命也沒人見過!過去雲鯨昌盛的歲月,最低也只出過一兩半命的人。

  那是個身染十八種傳承污穢,又被七位神袛詛咒的倒霉蛋,他登上雲鯨的時候,已是奄奄一息,性命將絕了。

  雲鯨叟剛給他看完命數,這廝就暴斃而亡,多一息都沒有活過。

  而這孩子居然是半兩命,豈不是與死人無異?!

  丁展面露驚愕不解,他本是要保這孩童一路平安,現在若連雲鯨都上不了,還談什麼保平安?

  而炎琥反倒躲在眾人身後,一臉看好戲的竊笑,他比祝涅還先察覺到這雲鯨叟的惡意,又是人精中的人精,自然能猜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能吃掉神靈的怪胎,和駕馭天地巨獸的船叟,孰強孰弱?

  此時若有人與他作賭,他一百個賭祝涅!

  扈行舟站在崖邊,面色難看,他認為是度殷態度傲慢,惹怒了雲鯨叟,所以這老頭坐地起價,故意訛詐他。

  度殷身為都靈之子,哪怕是私生的,也有相當不凡的運道,怎麼可能只值半兩命?分明是胡扯!

  但小雲鯨只聽老頭的話,就算他扈行舟手眼通天也奈何不了他,況且如今自己元氣大損,偏居一隅,也只有向人低頭認命的份了。

  扈掌柜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走上前,面上還絲毫沒有顯露,滿是恭敬謙和地道:「雲鯨叟海涵,不計較這位小客謬言,這十顆棗玉,我替他出了罷!」

  老頭冷哼一聲,「扈先生識大體,日後要多結識些正道人士,莫要什麼東西都結交,誤了自己前程。」

  扈行舟心中咯噔一下,頓時知道這位雲鯨叟有問題!

  他做過八方生意,曾把店鋪開到魂河彼岸,一聽老叟此言,頓時明白自己慢人一步!恐怕已經有內鬼把度殷出山的事告訴了都靈正妻,燕家,燕翠筠!

  這女人真是心計深厚,估計度殷當初去蛟龍池時,她就已經安插人在小雲村,一看見度殷就傳信,更是安排了雲鯨叟這樣的攔路石,死死堵住了離開這窮鄉僻壤的出路。

  扈行舟苦笑一聲,只覺得自己越活越回去了,前腳被度殷算計,後腳就被他后媽又算了一遍,真真是倒了八輩子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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