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去而又返
一連幾日,茯苓都未能與穀天祈見上一麵,這天一早她便佇立在宮門便,隻為能在上朝前遠遠地看上一眼。
一架馬車駛來,緩緩地停在路邊,卷簾翻起,帶著書卷氣息的穀天祈穩穩地從馬車上下來。看見不遠處張望的人兒,沒有言語,他的眸子亮了一下,閃過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快如閃電的解下身上的披風為她係上。
茯苓毫不吝嗇的熱情回應他的目光,仔仔細細的打量了他一遍,心疼的說,“聽高公公說,這幾日你一直忙於研製醫治邊關士兵手腳皸裂之事。醫病固然重要,你自己的身子也不可忽視。你看你,幾日不見,憔悴了這麽許多。”
穀天祈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眼中縈繞著化不開的柔情,“方子已經研製的差不多了,苓兒,下了早朝我即刻去看你。這裏風大,不宜久站,你的身子會吃不消的。”
“我很好,這就回去,你安心忙你的事情吧。”茯苓握著她的手,眼裏的不舍直接轉移到心坎裏。原來,幾日不見,她竟然是如此的想他。
手挽手,並肩走在宮道上,茯苓怦然心動,心裏如灌了蜜一般甜。人生之路若能這般和睦的並肩而走,也算幸福、無憾了。
下了早朝,穀天祈正要往未央宮走去,卻被緊跟在他身後的章淵清叫住。
“靖遠侯,有何事?”穀天祈一臉不解的望著他問。
章淵清神情有些遊離,左右環顧一圈後,警惕的壓低聲音道,“章某有一重要之事相告,事關孝昌公主,還望忠義侯能抽出點時間。”
“前麵有座院子,人跡罕至,咱們可以去那裏一敘。”穀天祈皺眉,見他一本正經的模樣,也不敢耽擱,指了指遠處的一座敗落的院子。
院子名叫霽月閣,如今斷壁伴殘雪,蕭條異常。
“有什麽事,靖遠侯但說無妨!”穀天祈言語間透著一股疏離。
“穀兄不好奇富麗堂皇的皇宮怎會有這般凋敗的院子嗎?這座院落數年前曾是宮中最繁華的一道景致,太平公主自幼便喜歡這裏。則天皇帝將這裏賜給太平鎮國公主,並移栽了許多的奇花。當今皇上對她亦是畢恭畢敬,但是你看,人一死,連景色也跟著蕭條了。世事難料,說曾想最繁華之處,如今卻是座人跡罕至的地方。所以說,所有的恩仇都是靠不住的。”章淵清的眼神幽深如墨,低壓的聲音被寒風吹散。
穀天祈雙目深邃,毫不避諱的提醒道,“有什麽話靖遠侯大可以直說,沒必要拐彎抹角。”除了茯苓,他對任何人的耐心都少得可憐。
“皇上一直對孝昌公主與其娘親趕盡殺絕,忠義侯是否想過究竟是何原因使得皇上回心轉意?不但對過往之事既往不咎,更是恩準公主回宮,你不覺得這很蹊蹺嗎?”章淵清眼中帶著幾分無奈,意味深長的扔出一席話。
宛若被雷擊中,穀天祈臉色煞白,倒抽一口涼氣,這些事他早已在心中揣度無數次,每次都是無疾而終。而今又被章淵清鄭重其事的提了出來,怎叫他不為之心頭一緊。攥著拳頭的手心汗濕欲滴,他強作鎮定答道,“皇上仁德,憐惜公主自幼飄零,念及父女之情想通了也是可以理解的。”
章淵清無奈的搖頭,“自古以來,帝王之家皆是講利,利來而聚,哪還有幾分父女之情?太平鎮國公主不就是個例子嗎?”
“那你以為是為何?”穀天祈穩定了一下情緒,一臉認真的問。
“為利。”章淵清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當年公主與母親遭劫是因為有高人為她們母女算命,算出公主與大唐國運相衝,留不得,故而皇上才會趕盡殺絕。”
一時間,穀天祈的眼神裏夾雜著詫異、疑惑與不信,心底掙紮著問,“既然如此,皇上為何又準許她回宮?”
“自然也是為利。皇上在潞州得一位高人神遊子,經他推演知公主的命運與大唐國運息息相關,若是貿然殺之,恐大唐國運再生變數。因為尚未找到萬全之策,這才將她帶進宮,而不是因為什麽父女情分。”章淵清心裏一陣傷感,聲音雖小卻不容置疑。
“這些你是如何得知的?”穀天祈嗓子眼像是被什麽堵了,十分艱難的吐出這句話。
章淵清見他的如此反應,便知他潛意識裏已經信了,又補充了些,“神遊子是先夫的至交好友,我年少時曾多次與他接觸,後來機緣巧合下救了他一名,結為忘年交。這些事,都是他昨日喝醉酒故意透露給我的。你若是不信,我也沒什麽東西可以佐證。前幾日,泰山之石無故哀鳴,皇上命神遊子卜了一卦,誰知推算出國運將衰,邊關告急。皇上認為與公主的大婚在即有關,正準備找個由頭延緩公主的婚事。”
穀天祈聽得筋疲力盡,不由得有些心慌,身子也跟著搖晃起來,訥訥的問,“此話當真?”
“千真萬確。此事乃是隱秘,若不是事情有關公主,章某定不會違背在神遊子麵前發的毒誓相告。好了,既然話已帶到,還望兩位及時想好應對的策略。趁事情尚未有大的變故,能走便走吧,省得來日夜長夢多。”章淵清淒然道,雖然茯苓不接受他的感情,他傷心。但男子漢大丈夫應該打落牙齒血吞,善良如他,還是真心期待她能得到幸福的。
“今日之事,穀某欠你一個人情,心存感激,他日,一定會還!”穀天祈衝他抱了抱拳,匆匆離去。
“隻要公主能一切安好,我做什麽都是值得的。”望著他離去的背影,許久,章淵清才悲切的吟出這麽一句。
愛情是個什麽東西,碎了心,依然斷不了念,也放不下。
果然沒讓茯苓失望,穀天祈如約到了未央宮,她早已備下一桌精致的酒菜驅寒。
“臉色這麽難看,早朝時不順利嗎?”茯苓的眼睛直直盯著臉色慘白的穀天祈,關切的問。
穀天祈眉頭微皺的擺手道,“沒…沒事。這幾日休息不夠,精神不濟導致臉色有些難看。”
“那就多休息,各人有各人的命數,做好本分工作就好,別太為難你自己。”茯苓為他斟了杯酒,叮囑道。
穀天祈卻端著酒杯,失了神。
“你有心事?”茯苓一眼看穿他的樣子,肯定的問。
穀天祈忙收斂心神,遲疑的道,“苓兒,若我有法子令你出宮,你願意拋開富貴隨我隱居世外嗎?”
茯苓一張俏臉寫滿了問號,微微思忖答道,“宮中爾虞我詐我早已厭倦,若能隱居自然是好的。隻是我目前還有一樁心事未了,暫時還不能離宮。你怎會突然提起這個?”
“那樁心事比你的命、我們的將來還重要嗎?”穀天祈大失所望的疾聲反駁。
茯苓疑惑不解,柔聲勸慰,“你這是怎麽了,我們現在不是好好的嘛!待我了解此心事,以後什麽都聽你的。”
“就怕那時想走也未必走得了!”穀天祈低低嘟囔了一句。
“你說什麽?”茯苓沒聽清,隨口問了一句。
穀天祈堆起假笑,肅然起身,“我突然記起還有事,先回去了。”
對於他的怪異舉止,茯苓百思不得其解,對他語無倫次的話卻也並未放在心上。雖然心裏有些不快,輾轉反側多時總算勉強入眠。子時,一個黑影悄悄閃入未央宮,點了熟睡人兒的睡穴,背在背上翻牆而去。
馬車一路顛簸狂奔,一個時辰後,穴道自行解開了。
嗯….茯苓轉醒嚶嚀,意識到身在馬車上時,驚恐的喊了起來,“是誰在駕馬車?想幹什麽?”
聽到佳人的疾呼,穀天祈趕緊停下馬車,掀開簾子溫柔的安撫道,“苓兒別擔心,是我。”
“怎麽是你?”茯苓詫異的望著他,難以置信的說。
“我不想讓你再待在宮裏,一切都已安排妥當,咱們一起隱居好不好?”穀天祈循序善誘的勸導著。
茯苓沉著臉,悶悶不樂的質問,“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野蠻,我不是說了現在還不是時候嗎?我還有心事未了!”
“究竟是什麽心事,值得你這麽牽腸掛肚?”穀天祈麵無表情的反問。
“你別問了,這是一件比我性命重要的事情。”龍鳳胎之事,多一個人不如少一個知道。茯苓有難言之隱,眼神恍惚的塞唐。
穀天祈痛心疾首,不死心的問,“跟我們的將來相比呢?”
“這根本是兩碼事。”茯苓焦急的催促道,“你快送我回去,若是被有心之人發現,你私自帶我出宮乃是大罪,會牽連許多人的。”
“我不送,你知不知道皇上認為你與大唐國運息息相關。這次邊關動亂,他說是你嫁杏在即影響國運,因此要推遲大婚。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次你僥幸,隻是婚禮順延尚不足致命,下次呢?下次若是危及你的性命,怎麽辦?”穀天祈情緒低落,聲音也急促了些許。
茯苓避開他質問的眼神,垂首低語,“我相信父皇不會殺我的。”
“相信?你憑什麽相信?”穀天祈對她的說辭嗤之以鼻,斬釘截鐵的下了斷言,“我是斷不會送你回去的。”
“你若不送,我會恨你一輩子的。”茯苓不退讓的苦苦相逼。若她不回去,唐玄宗真的促成了林少頃與萬春公主的婚事,那豈不成了天大的人倫悲劇!她一定要回去阻止這件事。
穀天祈扭過頭去,冷冷的說,“憑我在江湖上的低位,尚能保護你周全,縱使你恨我一輩子,也比讓你不知何時便沒了性命的好。”
“你若不立刻送我回去,我情願現在死在你麵前!”茯苓突然抽出頭上為一個金簪,
抵在脖頸處,絕望的說。
“你以死要挾我,宮中有什麽值得這麽做,果真比你自己的命還重要嗎?我把你的命看得比我自己的命重要,而你卻用你的命守護別的東西,這對我公平嗎?”穀天祈歇斯底裏的喊了出來,情何以堪呐!
心中被他的話激起愧疚感,茯苓心軟卻不得不堅持己見,“對不起,請送我回去!”
“你雖貴為公主,不過是一個受控的傀儡。回去之後,我們婚事便會延緩。夜長夢多,一旦婚事擱置,說不定此生你我再無緣,你當真不後悔?”穀天祈與她靜靜對峙,幽幽的問。
“不悔!”茯苓狠狠地咬了下嘴唇,麻木的說。
“可否告訴我究竟是什麽事情值得你將生死置之度外?”穀天祈聲沉如水的問。
一行淚悄悄滑過臉頰,茯苓喃喃的說,“請原諒我的難言之隱。”
“好!非常好!”穀天祈笑了,那笑容卻是那樣的殘忍。他調轉馬頭,向來回的路駛去。
一路上,他未曾再說任何一句話,而茯苓,坐在馬車上暗自垂淚。
如來時一般,人不知鬼不覺的將她送回未央宮,穀天祈頭也不回的走了。茯苓知道,他傷心了,而傷他心的人正是自己。
這一夜,世上妄自多了兩個不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