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奔喪之變
翌日清晨,昭德宮,院裏院外哭成一片。
“皇上,昭德宮的娘娘歿了。”高力士輕輕走進禦書房,略帶哭腔的說。
“你說什麽?”唐玄宗聽到噩耗後,震驚的打翻了最愛的硯台,跌坐在龍椅上,久久無法平複,“什麽時候的事情?”
“聽昭德宮的奴才們回話說娘娘自昨日睡去便再沒醒過來。”高力士擦著眼淚回道。
唐玄宗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喃喃自語,“朕知道了,你下去吧,朕想靜一靜,哎,好好的人說沒就沒了!”
“娘娘早登極樂,走得很平靜沒什麽痛苦,皇上別太難過。”高力士擔憂的勸了一句順從的向外走去。
“等等!”高力士正欲告退,卻被唐玄宗叫住,“力士,為朕重新磨硯。”
隨著高力士手腕旋轉,紋理奇異的端硯中頓時出現一片墨海。
唐玄宗撚起一直上好的狼毫筆奮筆疾書,力透紙背,洋洋灑灑了在聖旨上寫了幾句,失落的說,“力士,拿去昭德宮宣了吧。朕知她淡泊名利要的不是這些,如今也隻有靠這點微不足道的封賞讓朕安心些,後事就由你同太子安排吧。”
“娘娘泉下有知,自會為皇上的一片誠摯感動。”
宮中無秘密,不出一個時辰,皇甫德儀歿了的消息已傳遍後宮,有人喜有人憂,不管安於什麽心思不約而同地來到昭德宮與皇甫德儀見上最後一麵。棺槨中的皇甫德儀的妝容早已拾掇好,塗上了一層厚厚的脂粉,麵色如生,神態安詳,黃金製成的呈圓環狀的金釧一圈一圈纏在她白皙的腕上閃閃發光,明晃晃的昭示著她死後的輝煌。
“我的好姐姐,你怎麽這般狠心,妹妹還沒有見你一麵你便這麽走了!”宮中有些位分低的嬪妃還未踏進昭德宮已淚如雨下的哭泣,進了正殿竟直直的撲到棺槨上大哭起來,表現得情真意切、姐妹情深。
望著屋中各懷居心的人兔死狐悲的哭泣聲,茯苓心裏一陣難過,在宮中共同生活多年的人,哪怕有深沉大恨,人已死了,又何必冷血得令人咋舌,裝模作樣的演戲。她頓覺得所謂的後事隻是一出鬧劇,心裏有股種想將那些作秀的人統統趕出去的衝動。
倒是皇甫德儀的幾個宮女真性情,雖然並未嚎啕大哭,隱忍悲傷忙著接待前來吊唁的人,神色間卻難掩悲愴之情,尤其是那名叫熾情的宮女,眉眼間忽閃著一種絕望的剛毅,自始至終一滴淚都沒掉,甚至努力維持著臉上的笑意,不讓隱在心中的悲傷露出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平靜了這一片混亂的景象。
“聖旨到——”高力士手托聖旨走了進來,所有的人都跪倒在明黃色的聖旨之下。
“妃皇甫氏昔承明命,虔恭中饋,秉性柔嘉,持躬淑慎。於宮盡事,克盡敬慎,敬上小心恭謹,馭下寬厚平和,椒庭之禮教維嫻,堪為六宮典範,實能讚襄內政。以昭賢德之範,及屍柩在堂,特追封淑妃。魂而有靈,嘉其寵榮!”
太子及眾人跪在地上靜聽著聖旨的宣讀,臉上悲愴無半分欣喜,待高力士宣讀完聖旨,雙手恭敬的接過聖旨謝恩,叩頭時眼中淚花湧動滴落在地板上。常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而已。
“太子殿下,皇上命老奴協助您辦理淑妃娘娘的後事。還請太子及各位皇子節哀順變,注意身體。” 高力士低語道。
太子李瑛抬眼堅定的望著他說,“謝高總管提醒,淑妃娘娘後事還要麻煩您老多多提點,娘娘對我恩重如山,本太子不容許有任何閃失。”
一道聖旨,將屋中的氣氛帶的有些僵持尷尬,鴉雀無聲的,許久,才有人反應過來,迸發出此起彼伏的哭喪聲。
淑妃娘娘雖然在生前曾交待後事一切從簡,卻由於皇上追封和太子堅持大辦而辦得盛世浩大,規模遠遠超過她生前任何的封賞典禮。太子殿下不僅招來九九八十一名得道高僧手持法華經為其超度三日,還在宮外護城河裏放了數百盞蓮花燈祈禱她早登極樂,皇上也下旨宮中皆穿素服,全國上下三日不得開宴為淑妃娘娘放孔明燈祈福。
這三天宮中哀樂不斷,淒淒哀哀,吊喪的大臣絡繹不絕。今日午時乃是風水術士占卜出來最利於下葬的日子,淑妃的靈魂喧囂三日之後終於要歸於清淨。巳時三刻,浩浩蕩蕩的送葬人群跟在棺槨的後麵,又有大隊的禦林軍護送,一步步踏入長安郊外的陵墓。
不管是否有心送行,送葬的隊伍綿延幾裏。打頭的是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緊接著是嬪妃同公主們,宮女隨行侍候,最後是送葬的臣子。
茯苓同太華公主走在最中間,天氣雖然晴朗,她卻不由的覺得渾身一陣陣涼意,搖搖晃晃的跟著送葬部隊步步前進。心裏卻暗暗替淑妃娘娘不值,她臨死還在掛念皇上,而在皇上的心中,死後的殊榮便能彌補生前的錯待,從辦喪事到出殯竟全沒出席。
“孝昌姐姐,我好怕,時至今日我才發現原來死亡離我們如此的近,你說會不會有一天我也像淑儀娘娘這般突然死掉了?”太華公主被死亡的陰霾衝擊了,偷偷扯著茯苓的衣服隱憂的問。
茯苓被她扯得回了神,表麵上還是裝著一副平靜的模樣安慰道,“別胡思亂想。”
隨行片刻後,腳步停止了,一座不甚寬廣的墓地出現在眾人眼前。淑妃的棺槨慢慢落了下來,太子殿下走上前操持著最後的祭奠儀式。
“娘娘,等等奴婢,奴婢來陪您了。”突然,送葬隊伍裏跑出一個人高喊著直衝衝的撞在厚重的棺槨上,速度之快就連護送的禦林軍都猝不及防。那名女子頓時撞到頭破血流。太子李瑛離得最近連忙上前查看,奈何她傷的太重隻留下一句‘奴婢願為娘娘殉葬’便香消玉殞了。
“是熾情!”茯苓呼吸一緊,淒寒之意從心底升起,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好一個貞烈忠心的女子,怪不得她之前一滴眼淚也沒掉,原來是打定主意操持完喪葬後為主子殉葬。
“太子殿下,此女衝撞棺槨腦漿迸裂乃是橫死,更何況此處乃是風水眼,若是將這名女子同時葬入墓穴不禁會破壞風水,怕還會與淑妃娘娘爭奪地氣。因此這名女子萬萬不得殉葬!”風水術士盯著死狀慘烈的屍體微微皺眉,不認同的說。
“依大師的意思該如何處理?”鄂王李瑤呆呆的望著地上那灘殷紅的血,心有不忍的問。
風水術士固守己見,“此女出身低賤,可另行安葬。淑儀娘娘的下葬儀式不能耽誤,請太子已大事為重。”
“太子殿下,就依大師的意思吧。”高力士煩躁的定論。
茯苓心裏冷笑,赫然出列,言簡意賅的說,“太子殿下,熾情乃是淑妃娘娘的貼身宮女,侍奉娘娘一直虔誠恪己。君子有成人之美,太子殿下一向仁德,何不成全其美意?”
太子李瑛本就有此意,礙於術士的話陷入兩難難以抉擇,“孝昌妹妹說得極是,隻是此事關乎淑妃娘娘身後福澤……”
彤玉衝了出來,跪在隊首苦苦哀求,頭叩在石子上頓時青了一大片,“奴婢求太子殿下成全熾情姐姐一片忠心,奴婢雖死無憾。”
高力士倒是一點憐香惜玉的意思也沒有,目光突然銳利起來,怒目罵道,“大膽奴婢,阻撓淑妃娘娘下葬,若耽誤了吉時乃是當誅九族的大大罪,你有幾條命能擔待!”
“太子殿下,這般貞烈的女子自願與淑儀娘娘殉葬,其情可嘉,赤膽忠心一片,若因她出身寒微而強行扭其心意,實在是讓人不敢苟同。軍旅之人多是出身草莽,若讓天下人知曉皇族如此小覷出身寒微之人,天下之人又怎能心甘情願為大唐盡忠賣命?”一名年約四十身著喪服的男子從隊伍中走出,沒有任何閃躲地迎上眾人的目光,振振有詞。
“毗伽可汗說得極是!”太子李瑛回頭問身邊的風水術士,“以大師所見可還有別的辦法?”
“命雖是天生,卻也可以人為改命。若是此女能得到皇上禦筆親封收為義女,命格自然便能高貴起來,屆時母女相依不僅與風水有利還能達成其為淑妃娘娘殉葬的心願。”風水術士擼著胡須回答。
太子當機立斷叫來隨行的楊琦吩咐道,“楊統領,你選上一匹駿馬速去皇宮將此事稟報皇上,請示皇上的意思再快馬加鞭趕回。”
“太子,皇上身體違和,你又何必為了這般小事去麻煩皇上。”高力士勸阻道。
“高爹爹,父皇最欣賞貞烈的女子,若是今日之事不稟報父皇,他日追究起來咱們都承擔不了,您說是不是?”太華公主輕盈的走了出來,親昵同高力士撒嬌求情。高力士雖然不情願,卻不好說什麽,隻得由他們去了。
茯苓這才看向立在一旁的中年男子,此人生得虎背熊腰,滿臉的絡腮胡子間難掩豪爽之氣。正待她打量他的時候,中年男子也好奇的打量著她們,她隨即對他淡淡一笑,拉著太華公主退回到隊列中去。
眼看日已將午,下葬的吉時就要到了,還遲遲未見楊琦回來,眾人不禁小聲嘀咕起來,頓時惹得一陣騷亂。
“聖旨到,太子殿下領旨——”又過了半柱香的功夫,楊琦才姍姍來遲,遠遠地下馬,手持聖旨快步跑到隊前疾呼,後麵還跟著一隊人拉著一副上好的棺槨。
“太子李瑛接旨!”
隨行全部人員跪下接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宮女熾情侍奉淑妃持躬謹慎,朕憐其一片忠心,特擢封為忠善公主,賜棺槨,準與淑妃母女同葬,欽賜!”
楊琦略帶磁性的聲音抑揚頓挫的宣過聖旨,交到太子李瑛手上。
“太好了!”太華公主拉起茯苓的手興奮的說,茯苓紅唇微啟,無聲的冷笑,都說生命無價,死後的殊榮卻值得人這般歡騰!
熾情,人如其名,濃烈的情意忠於一人,歸於平靜。入葬雖然出乎預料多了些小插曲,結局還算差強人意,在一番繁瑣的祭祀祈福之後,順利將淑妃同忠善公主葬入墓穴之中。
晚膳後,茯苓回想起日間的一幕幕唏噓不已,無法入眠。她披上外衣,推開窗戶看天上的那輪明月。月色正濃,月色如斯,暈染了她心頭的一點惶惑。人生代代無窮盡,明月年年望相似。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一朝春盡紅顏老,緩落人亡兩不知。
門外,一個婀娜身影移了進來,“姐姐也沒有睡意吧!”
“太華妹妹這麽晚來找我,是不是有什麽事啊?”茯苓欠了欠身,給她讓了些位置。
太華唉聲歎氣,“傍晚高爹爹派人通知我,毗伽可汗已與父皇商量聯姻之事,以衝喜為由要與大唐公主聯姻。而他提名聯姻的公主人選恰好就是在你同我中選一位。”
“毗伽可汗?我剛回宮不久,他又怎會認識我?”茯苓心裏一驚,詫異的問。
太華苦澀一笑,“姐姐忘了今日淑妃墓前那名異族男子?前些年這位突厥可汗自願拜父皇為義子,聽聞淑儀娘娘歿了便前來吊唁,這般陰錯陽差的選上你我二人。”
“父皇怎麽說?”茯苓按捺心中的惶恐,焦急的問。
“還能怎麽說?父皇雖然並沒立刻答應,但他一向對和親之事十分讚同,此事怕是已成定局了。”太華公主頹然道。
“妹妹且放寬心,車到山前必有路,再說有你母妃在,一切都會沒事的!”茯苓出言勸慰,嘴邊逸出一抹勉強的笑意。
兩人接著聊了些閑話,直到夜深了,太華公主才起身回長樂宮歇息。和親消息再度刺激了茯苓柔軟的神經,躺下後思前想後,直至五更天才迷迷糊糊的睡去。
她不禁懊惱起來,還是太過年輕,不懂得收斂鋒芒,才惹下這一身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