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皇甫德儀薨
且說武惠妃恍然走出昭德宮,一邊流淚一邊艱難的走著,失魂落魄的回到夜華宮,回到這個盛寵多年的宮殿裏,突然覺得一切都好陌生。隨行宮女戰戰兢兢一直跟到寢殿,並無任何言語。
內室,一個衣著明豔的宮女端著熠熠發光的寶物緩緩走到臥榻前,“娘娘,皇上剛得了些珍寶,讓人送來給娘娘。劉公公在殿外等候多時正等著娘娘對皇上的回話,娘娘看看可還中意?”
武惠妃沒有動,緊閉雙眼搖了搖頭,麵色因情緒激動顯得蒼白,卻遮掩不住她原本端莊高貴的氣質。
“娘娘若都不喜歡,奴婢這就替您回了劉公公。”小宮女試探的問。
武惠妃依舊不答話,在她就要走出內室時,才輕輕吐出兩個字,“多事。”
“娘娘恕罪。”小宮女並不知哪裏出了差錯,嚇的渾身顫抖撲通跪倒,誠惶誠恐的回話。
二十多年來經過太多的大風大浪,再大的風浪都沒有打垮她。深知在後宮中,皇上的恩寵才是永保榮華的利器,武惠妃收起方才的迷惘與恨意,麵沉如水的接過封賞,吩咐道,“這些封賞本宮甚是喜歡,隻是身子不適,就不親自去皇上那裏謝恩了。唯有煩勞劉公公替本宮轉告皇上,就說本宮偶感風寒,怕這病有損皇上聖體,近日就不能侍奉皇上了。”
“是。”小宮女恭謹的應聲出去了。
屋中人退盡,武惠妃細細的端詳著桌上的珍寶,沒有一絲欣喜,隻覺得五味陳雜。九隻金鳳盤旋而成的鳳冠,冠下垂著的東珠,顆顆圓潤晶瑩剔透。將那枚碩大的夜明珠放入掌心,她不禁苦笑,掌上明珠,九鳳冠都是帝皇的恩賜。若是放在往日,她一定覺得很是幸福,但現在她卻隻覺得虛假。
武惠妃再也忍不住眼淚,撲簌簌落了下來,梨花帶雨的哭相弄花了精致的妝容也毫不在意,許久,她才抑製住哭泣,撫摸著九鳳冠,咬牙切齒的自言自語,“皇上你乃一國之君,我就算是再恨你,為了孩子、為了江山社稷,也不可動你分毫。但你不要怪我無情,你殺死我三位孩子,我也要害死你三位孩子,讓你也嚐嚐什麽是喪子之痛,什麽是白發人送黑發人。”
洋洋灑灑雪花飄了一個下午,直至天色完全暗淡下來才漸漸停了。皇甫德儀慵懶的從臥榻上起來,這是她生命中最後的一日,她親自梳妝,挽起高高的發髻,穿上當年大婚時所穿的大紅嫁衣,金線繡製的圖樣甚是大氣,戴上吉冠,碧玉垂珠。臉色蒼白,她便畫了一個濃妝,常常淡妝清怡的扮相化起濃妝來竟多了幾分嬌豔,瘦弱的身子透著雍容華貴。
化好了妝,皇甫德儀讓人將所有的東西都擺放好,一如幾十年前的宮殿。帝王之愛少得可憐,而她隻不過試圖挽回一絲憐惜,而這份憐惜或許足以保護自己的孩子和太子一世周全。對一個愛了一輩子的人隻能靠處心積慮的算計才能為死後爭得些許虛榮,她越發覺得可笑可悲起來。
待一切布置妥當後,天已經完全黑了,皇甫德儀深吸了一口氣,慢慢踱到門口,倚門翹首以待,似一個思春的少女焦急的盼著情郎。
“娘娘,該吃藥了,藥涼了便會苦澀。”
皇甫德儀搖頭,“倒了吧,本宮不想吃,皇上不喜歡藥味,你快去拿些淡香焚上。”
總算沒有辜負她的等待,酉時三刻,一駕翠帷金縷八寶車在昭德宮門前穩穩停下,隻聽見門口宮監高聲通報,皇上駕到——
皇甫德儀瞧瞧衣裙裝束,撫平些許皺著,看沒有什麽不妥,在熾情的扶持下迎了上來,跪倒在地畢恭畢敬的行禮,“臣妾皇甫德儀拜見皇上,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見佳人在病中仍盈盈下拜行此大禮,唐玄宗忙扶起來,細細看去,隻見眼前的皇甫德儀神態安嫻,溫柔秀麗,秋水明眸,身上穿著大紅嫁衣,發上白玉簪襯著烏黑的青絲,多了抹生氣和明豔,他不禁驚豔得迷了魂,在身邊寵臣高力士的提醒下他才執起她的手,心神初定的說,“你今久病纏身,還行此大禮做什麽了。你們這些奴才是怎麽當值的,這麽冷的天讓德儀娘娘一身單薄站在風口,若是染上風寒怎麽得了?”
“皇上別怪他們,是臣妾不好。臣妾怕以後沒機會給皇上問安了,故而想恭恭敬敬的給皇上請安。”皇甫德儀明豔一笑,如一朵盛放的幽蘭般清幽雅致,柔情不曾因歲月的流逝而消減半分,“皇上可還記得當年為何賜臣妾這座昭德宮?”
“愛妃應該常常笑的,平日裏朕都很常見你如此開心的笑顏。朕知你一向貞媛和孝德昭閨儀,故而賜這座昭德宮於你,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唐玄宗也似有所感,憶起當年之事。
“皇上的話臣妾言猶在耳,時刻警醒自己,唯恐對不住這‘昭德’二字,如今臣妾已是垂死之末,回想起來,總算沒有愧對皇上當年的嘉許。”皇甫德儀發自於內心的說。
“進屋吧,這裏風大小心身子,你一向仁善厚德聽朕的話,沒朕的允許,你不許再說半個死字,朕不許你去的。”唐玄宗,“愛妃為何換上喜服?”
“常在病中難免死氣沉沉,臣妾便找出喜服衝衝黴運,皇上不覺得臣妾一身喜服精神了許多嗎?”皇甫德儀,“熾情,傳膳吧!”
陪唐玄宗一起用過晚膳後,接下來便是皇甫德儀的個人獨秀了。
端上早已泡好的一壺好茶,皇甫德儀為唐玄宗倒了杯恭敬地遞了過去,方說道:“皇上如果國事不忙,臣妾陪您下盤棋如何?”
唐玄宗慢條斯理的啜了一口,長久對她忽視有些愧疚,便答應道,“甚好,朕還記得以前愛妃不諳棋藝,是朕一招一式教會你的!那就讓朕這個師父檢查一下愛妃的棋藝這些年有沒有長進!”
“那臣妾奉陪,定不讓皇上失望。”皇甫德儀眸中已滿是堅定,雖然腹中陣痛連連,神色間卻未露出半分破綻,對一旁侍候宮婢說,“下棋講究清淨,本宮同皇上下會棋,你們到門外候著去吧。”
一盤棋,最終唐玄宗棋差一招,敗下陣來。
“觀棋不語真君子,落子無悔大丈夫。皇上,您承讓了。”皇甫德儀嬌笑,皇上素來欣賞有才之人,為了能在他心目中留下最好的形象,她今日下棋可謂是絞盡腦汁煞費苦心。
唐玄宗眼中飛快的掠過一絲詫異,舒暢的說,“棋逢對手果然酣暢,沒想到愛妃的棋藝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讓人歎為觀止啊,朕怎麽以前沒發現愛妃有這般好棋藝呢。”
“那是皇上憐惜臣妾,並未真心與臣妾下棋吧。再者臣妾的棋藝得自與皇上,臣妾贏不還是皇上贏了嗎?”皇甫德儀似嗔似怪,為的就是給他一個台階下。棋藝雖然是由唐玄宗傳授與他,奈何長年宮中寂寥,長夜漫漫全是靠下棋打磨時光,棋藝又怎麽沒長進呢?
“古靈精怪。”唐玄宗一派輕鬆的點了點她的鼻尖。
“對了,臣妾還有兩樣東西要送給皇上呢,皇上不如先閉上眼!”皇甫德儀目光帶著幾分羞澀,興致勃勃的說。
唐玄宗不忍掃她興致,配合的閉上眼,待她告訴她可以睜開時發現桌子上多了一個錦盒。
“真是巧奪天工啊,愛妃的手藝日發精湛了!”打開錦盒,唐玄宗將那對護膝托在掌中,不由得驚歎萬分,喜悅之情溢於言表之態。那是一對錦緞裁成的護膝,上麵用金線繡著一隻健壯的金龍,簡直鬼斧神工,龍眼圓睜,四爪矯健,甚至連龍紋都清晰可見,栩栩如生。
“皇上越發取笑臣妾了,天氣漸寒,皇上的膝蓋不能著涼,希望臣妾做的護膝能為皇上減輕一兩分濕寒之痛。”皇甫德儀見他麵露喜愛之色,嘴邊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不失時機的開口 她比任何人都明了他是一個帝王,萬人之上,不缺人阿諛奉承,一句話可以讓人生也可以讓人死,但高處不勝寒,他比任何人都需要人寵,需要人疼愛。
“愛妃,還一樣呢?”唐玄宗提起了興致。
皇甫德儀低卻的眼中閃過一絲異色,隨即跪下懇求的說,“臣妾常年臥病在床,怕也侍候不了皇上多久了,臣妾不願走後無人照料皇上,故而特意甄選了一位才貌均屬上等的女子,希望皇上開恩準許她入宮替臣妾侍奉皇上。”
“不隻是哪位女子?”唐玄宗詫異的問。
“這名女子皇上早在潞州已見過,潞州知府劉延慶之女劉伊娉!”說著,她拍了拍手,一個女子從屏風後走了出來,正是劉伊娉。
見美人勾魂一笑,唐玄宗骨頭都酥了,甚是滿意。
“皇上,您早前說還有奏折未處理,時候不早了,再晚怕又要熬夜了!”屋中溫馨一片,偏有人大煞風景,高力士推門而入,恭敬的提醒道。
“也好,愛妃,朕今天就不陪你了,你多注意休息。”唐玄宗會意,起身道別。
皇甫德儀許是用腦過度,又見唐玄宗起身告辭,一時情急站起來氣息憋在胸口暈厥過去了。
“愛妃,愛妃。”唐玄宗順勢抱住她,將她放在內室的大床上,連聲叫著。
高力士早已反應過來,立馬吩咐一個腿腳麻利的太監去請禦醫。
禦醫們雖然老邁腿腳還算麻利,一炷香的功夫便已雲集在昭德宮中。幾位禦醫診斷許久,相互商量了一陣後,由最德高望重的許禦醫說話,“啟稟皇上,據微臣等人診斷,德儀娘娘的心力受損嚴重,怕凶多吉少了。”
唐玄宗一聽,麵色陰沉的罵道,“你們這幫昏庸之輩,吃著朝廷俸祿,卻連這點小小的病症都治不了,莫非朕對你們太過寬容,以至於使太醫院沒有醫術精湛之人。還不出去配藥,治不好德儀娘娘,你們就提頭來見朕。”
幾名禦醫亦被嚇得跪倒在地,紛紛附和,神色都有點為難,惴惴不安的退了出去。
正在這時,暈厥過去的皇甫德儀已經蘇醒過來,輕輕扯了扯唐玄宗的衣角,表情震怒的唐玄宗總算微微籲了口氣,柔聲問,“愛妃現在感覺怎樣了?”
皇甫德儀眼中泛著柔意,依然維持靜心之態,“皇上,禦醫的話臣妾都聽到了,臣妾身子自己明白,是臣妾福薄,怨不得禦醫,請皇上千萬不要為了臣妾責難他們,否則臣妾這一輩子都難以安心。”
“你總是這般賢淑,為他人著想。”唐玄宗讚賞的說。
“臣妾有些心裏話要同皇上說,若再不說臣妾怕以後再沒機會說了。其實,臣妾愧對皇上‘昭德’二字。”皇甫德儀頓了頓,眼中露出痛苦內疚的複雜神色,又接著說,“臣妾看到孝昌公主便會想起當年的荒唐之事。在潞州時,麗妃姐姐同婉言妹妹同時有孕,臣妾與麗妃姐姐交好,當時皇上盛寵婉言妹妹,對臣妾和麗妃姐姐有些冷落,故而臣妾心裏有些妒忌。正巧華妃妹妹歸省,遇到一位高人專門替人捏骨辨相,最神奇是還能看出腹中胎兒是男是女。華妃便將這位高人帶回王府,借口約麗妃姐姐、婉言妹妹還有臣妾一同飲茶,實則是讓高僧辨相。若隻是這般簡單也就罷了,偏偏那位高人一眼看出婉言妹妹腹中胎兒乃是禍胎,留不得,否則將會國破家亡。華妃妹妹慌了很無助,便同我們姐妹二人商議。後來華妃妹妹想出了一個妙招,將那位高人引薦給皇上一位很信服之人,讓他引薦給皇上。再後來,婉音妹妹生產之時喪身火海。這些年,臣妾一遍遍回想往事,當時臣妾被醋意和妒忌蒙蔽心神,根本未曾去查訪華妃娘娘引薦的高人是否是徒有虛名便倉促的引薦給了皇上,害死了婉音妹妹。近幾日,臣妾天天夢到婉音妹妹在火場中痛苦的模樣,每每從夢中驚醒。皇上,臣妾求你善待孝昌公主,至於臣妾欠婉音妹妹的,隻能到九泉之下求她原諒了。”
那位高人原來是華妃引薦的。唐玄宗心裏雖然嘀咕,臉上卻滴水不漏安慰道,“愛妃千萬莫自責,婉音的事不關你事,你好生歇息養好身體。”
“皇上,麗妃姐姐去的早,太子缺少母愛,臣妾終年有病對他缺乏教導。臣妾這一去,以後太子身邊更沒個人教導了,太子性格仁善,請皇上看在麗妃妹妹同臣妾對您真心一片的份上照拂太子一二,臣妾同麗妃妹妹就算到了九泉也會感激您的恩德。”皇甫德儀緊閉的雙眼微微地顫動了一下,一滴淚從眼角滑了下來,慢慢地她抬了抬身子
“皇上,娘娘的藥煎好了。”高力士端著熱乎乎的湯藥走了進來。
唐玄宗結果藥碗,舀起一勺在嘴邊吹涼了喂給皇甫德儀,一勺一勺,直至藥見底才為她掖了掖被子,“愛妃什麽都不要想,好好休息,朕明日再來看你。”
“白首之約,皇上可還記得?”皇甫德儀拉著他的衣擺,低聲問。
唐玄宗嘴唇微微翕動著,欲言又止,深濃的劍眉下,呈現出前所未有的迷惘.
“我念念不忘的,你忘了。”皇甫德儀失望的一笑,對著身邊的劉伊娉說,“伊娉我累了,你去送送皇上。”
唐玄宗就這般走了,皇甫德儀沒再挽留,掙紮著想要坐起身,情見狀急忙過去扶住她,費盡力氣才將她的身子斜依在床沿上,她戀戀不舍的望著唐玄宗離去的背影,待皇上的鑾駕走遠,她哇的一聲將剛喂進去的藥一股腦兒全吐了出來,額上頓時滲出密密地汗珠,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再也沒有力量去支撐那早已如風中殘燭般地身子了。
“娘娘!”熾情急促的喊道。
皇甫德儀喘著粗氣交代著,“本宮匣子裏還有一對護膝,你明日拿給太子殿下,一定讓他好生保管,關鍵時刻才能拿出來用。熾情,你千萬要記得轉告太子殿下。本宮累了,想好好睡一覺了。”
皇甫德儀這一睡,竟再也沒有醒過來,開元二十三年十月二十日子時,皇甫德儀薨。此時,唐玄宗正在享受著美人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