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前塵往事

  無心師太苦笑,不可能,他說不可能,是因為她還活著還是因為她這副他無法辨認的模樣?傷她最深的人,一個是她拚命保護的女兒,一個是她日夜牽掛的夫君。她頓覺涼意在渾身蔓延,漸入骨髓……


  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看到她,驚得合不攏嘴,是喜;二十年後,他依然驚得合不攏嘴,卻是嚇!人生若隻如初見,那該多好!


  她終究曾是他的妻,他亦曾是她結發的良人,也曾兩心相悅,也曾舉案齊眉,二十多年後,卻是在這樣一個情境下重逢,沒有破鏡重圓的喜悅,更無半分喜極而泣的眼淚。


  冷眼旁觀他錯愕的神情,這一刻,她辨別不出心裏的感覺是如釋重負還是疲憊不堪!

  唐玄宗揮了揮手,示意劉伊娉暫時回避一下。劉伊娉雖然萬分好奇,看到他氣色不佳,也不敢多說半句,心有不甘滿是嫉妒的盯著無心師太看了一陣出去了。


  “她是婉音?”唐玄宗忍著心中的震撼,粗略的朝無心師太放下掃了兩眼,略微覺得她身上有股熟悉的氣質,仍是質疑地看向雲清,“孝昌,你不會是跟父皇開玩笑吧!”


  “她真是我娘!”雲清失笑,斬釘截鐵的說。


  無心師太肩膀隱忍的在抖,死死的盯著他,眼中盡是厭惡。獨自跪在空蕩尼姑庵的殿堂裏時,她總覺冷,隻能靠一些回憶溫暖自己。然而走近了他身邊,她才真的體會到什麽是涼薄,什麽是冰冷,什麽是絕望。


  隻見得,金屋藏嬌新人笑,渾忘了,貧賤夫妻百事哀,到最後,糟糠之妻下堂來,對麵相逢不相識!


  “你是怎麽從火場逃出來的?”唐玄宗微微啟聲,壓在胸膛裏的疑問和心疼卻化作了這麽一句不怎麽有溫度的話。


  無心師太沒反應,隻將眼珠轉向一邊,這個曾經讓她愛的死去活來、背叛舊主的男人,現在多看一眼她都覺得惡心。這一眸,雖然不深刻,卻將她心底的厭惡表露無疑。


  愛已不再,空留那些虛假的回憶釀成眼淚!時光有個壞脾氣,它喜歡把一切歸零,你念念不忘的,它忘了。


  “父皇,娘親初見你太高興了,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些什麽了!”雲清裝作安撫無心師太,輕輕地用手幫她後背順氣,趁機解開了她身上的穴道,“你臉上的疤痕我已經用凝香露幫你掩蓋住了,如今,你的容貌嬌豔清麗更勝往昔。我想驗證一下,當他見識到你絕美的容顏和奇醜的麵貌之後,態度會不會有轉變?”


  無心師太疑惑的望著她,繼而又是撕心裂肺的痛。她記得下山前,女兒在她臉上塗抹了一些涼涼的藥膏,此刻終於明白有何用了。女兒果真如此恨她啊,非斬碎她所有的自尊與幻想不可!

  “你……你真是婉音?你這些年過得可好?”唐玄宗蹲了下來,伸出手去想要撫上她的臉,快貼近她時,手又停在半空,緩緩放下了。


  “我們之間就剩下這些假惺惺了!”無心師太不否認,也不肯定,“從你派人縱火火燒我之後,世上早就沒有婉音這個人了,貧尼是傾心庵的無心師太!施主有禮了!”


  “你怪我?”唐玄宗鎖定眼前的人兒,眼神裏分明有些疼惜與錯愕。


  “怪你什麽?怪你當年指使人火燒我同女兒,還是該怪你當年一夜間滅了穀府?”無心師太扯起一抹笑,直到嘴角的笑容變的淡漠,她才無奈嘲笑,“說到底我應該謝謝你,若不是你曾經告訴過我開啟別駕密道的方法,相信我們早就命喪火窟了。這些年,如果不是我們命大,早死上百次了。我猜測過上千次追殺我們的人究竟是誰,從太平公主到宮中妃嬪,想到或許與你有關,卻斷斷沒想到是你。”


  “事情過去那麽多年了,女兒已回到我們身邊,你又何必死咬著不放!”唐玄宗悵然望向遠方,目光深邃沉穩,“我們重新來過不好嗎?”


  “你們的恩怨,不管我什麽事啊!”雲清連連擺手,她隻想好好聽故事,以確定怎麽折磨他們,全然不想參與到他們的糾結往事中去。


  “一個對我千依百順、體貼萬分的男人,轉眼間,成了縱火燒我的元凶!你一句事情已過去很多年,就想抹殺掉一切,不覺得可笑嗎?”無心師太音色略沉,心中的傷疤徹底揭開了,每一個傷口都在疼痛地叫囂著,“我想知道當年你非要置我於死地的根本原因。”


  “太平公主。”唐玄宗臉上一冷,脫口而出。


  “你是什麽時候發現的?”無心師太挑了挑眉,焦急的等待縈繞在心裏的疑問被解答。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唐玄宗失望的歎氣,眼中有一抹黯然和感傷,“你有孕後,我讓下人多留意你的動向,以防有什麽不測。卻意外發現,你的行蹤時常很古怪,經常半夜三更偷偷去後山喂鴿子。有一日,我循著後山的小道查看,卻撿到一隻受傷的信鴿,一時好奇,打開了信鴿腿上的密函,是太平姑姑給你的,要你密切注意我結交的官吏豪紳。”


  “既然我剛有孕時你就知道我的身份,為何不問我?為何不給我機會解釋?”無心師太眉擰的更緊,語氣也更加急切。


  “如果我問了,你一定會說嗎?行動是最好的解釋,我給過你機會,想看看你有了孩子之後,會不會安分一些。因而我故意招募進府中一些食客,對他們依賴有加!不出所料,一月後,那些食客中多人因故向我拜辭離開了,後來,我托人幾經打聽,才發現他們大部分做了姑姑的入幕之賓!如果不是你通風報信,她何以這麽湊巧挖走我器重的人?”唐玄宗笑了,笑的有些隱忍,有些落寞,一語道出心底所以的痛和遺憾。


  “我一直以為夫妻間應該開誠布公,沒想到在一起的那幾年我們都是處處設防,處處試探。太平公主對我有恩,她從戰亂中救了我的命,替我安葬父母,給我衣食,如同我的再生父母,我報恩無可厚非!”無心師太驀地抬眸,手不由自主的摸上臉上疤痕的位置,心揪得緊緊的,那些往事便如這疤痕一樣鐫刻在臉上,讓她苦不堪言。


  “可你是我的妻子,肚子裏還懷著我們的孩子!你怎麽還幫助太平姑姑牽製我的勢力呢?”唐玄宗他忽然看向她,暗啞的嗓音裏帶著幾分痛苦、迷茫和不甘心,“若不是我早有準備,大唐恐怕還會有新一輪的政變。”


  “公主根本沒想過奪權,她派我潛藏在你的身邊,無非是怕你多疑猜忌她!我在你身邊,可以多少弄清一些你的想法,不至於被你殺個措手不及。” 無心師太偏過半個臉,眸光森冷,可笑啊,事到如今,他還是不認為自己有錯。


  “天真的可憐,被人利用了尚不知情!一國儲君之位,對一個善於玩弄政權的人來說,這麽大的誘惑,誰能抵禦?”唐玄宗臉變得很難看。


  無心師太搖頭,顯然,這個理由不足以解釋一切,“你若因太平公主殺我,我認命,可你怎忍心戕害無辜的孩子?你畢竟也是孩子的親生父親,好狠的心呐!”


  “那時候我受受人蠱惑,術士預言大唐江山將再次落到一個女子手中,而你生的孩子將是影響大唐命數的禍害!為了大唐幾百年的基業,我不得不處死你同孩子。”唐玄宗身體僵直住,抿抿嘴唇,低聲道。


  “能蠱惑住你的,必是那枕邊之人,因為你向來不會輕信權貴。流言止於智者,那些都是胡言亂語的無稽之談,你知道我根本無心朝廷之事的。分明是你無意再留我,才會任憑這謠言四起,殺了我們。”無心師太戒備的看向他,釀製的愛的回憶,早在見他的時候,全然變質,變成毒酒,吞噬心扉。隔閡在很多年前已存在,她要的是家庭,是愛情,他要的是權勢,是天下。所以,過去、現在和將來,都也不在一條線。


  “大唐江山動蕩多年,這個賭注太大,我賭不得,你是姑姑的人。你知道那時我多怕你們聯手?你若生男孩,屆時你肚子裏的孩子便是姑姑最有利的武器,挾天子以令天下,同自立為王沒什麽兩樣,正好應了大唐將是將再度落到一個女子手中的預言;倘若你生的是女兒,她是影響大唐命數的禍害,江山決不能落到她手中,所以無論你生男生女,我都留不得!” 提起傷心的往事,唐玄宗神情黯淡,極力地解釋著。


  “你當年對我那些體貼也都真假參半吧!恐怕你是將計就計,借我之口傳遞假信息給公主吧!”無心師太心中波濤洶湧。遇到了太多難以釋懷的事,被身邊的人摧殘的遍體鱗傷,她才看清楚皇家的殘酷的一麵。他們眼中,隻有利用和背叛。


  唐玄宗仰起臉,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嘴角溢出一抹淺淺的苦笑,“我當初舍不得你死的,你記不記得你有孕三個月時曾經差點小產?那是因為我讓廚房在你每日常喝的桂花棗茶裏加了少量的紅花。我以為孩子沒了,你便可以不死了,可你硬是挺過來了,胎兒穩健!大夫你體虛,倘若再次服用紅花墮胎,很可能香消玉殞,也因此我沒再動手!”


  “我真恨,當初沒看清楚你的虛心假意,還一心留在別駕幻想著等你功成名就的那天,會用馬車接我去京城,哪知等來的卻是一把熊熊烈火!”無心師太收回思緒,目光卻有些渙散,遊離在壓抑的空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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