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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章 太平客棧

  有間客棧,四四方方,二層小樓,旗在中央。


  客棧佔地頗大,在二層主樓外還圍起了一個兩進院子,那根旗杆便是立在院子的正中位置,極為顯眼。


  旗子是新做的,白底黑字銀邊,掛在斷成兩截后又被重新接在一起的高桿上,迎風招展。


  旗子上綉著四個大字:太平客棧。


  客棧的二層主樓翻新了一遍,白色的牆皮蓋住了原本露出來的的青磚,屋頂上的殘缺不全的黑瓦也被補全,黑瓦白牆,院子里還栽了花草,挖了一方池塘,種著荷花,養了幾尾紅鯉,頗有些江南園林的意思。


  此時的客棧大堂中,客滿為患,就連樓梯和二樓的迴廊上,也站滿了客人。不少人沒有座位,便站著喝酒,有端了一隻海碗的,也有一手執壺一手持杯的。


  在大堂之東北角,單獨擺放了一張書案,一位身著儒衫的說書先生獨坐案后,一桌、一椅、一扇、一撫尺而已。少頃,但聞撫尺一下,樓上樓下,滿坐寂然,無敢嘩者。


  今日說的還是青萍書局的話本小說《女劍仙》。


  書接上回,李紫雲誤入大雪山瑤池聖地,誤打誤撞之下破了聖女留下的棋局,得了聖女的一甲子修為,體內氣機便如山洪突發,沛然莫之能御。


  李紫雲神功大成之後,離開瑤池,急忙趕回蜀山。此時正值四方魔教圍攻蜀山,李紫雲手持『青萍劍』,人劍合一,似長虹貫日,如紫氣東來,一劍便殺了八名魔教高手,凜然神威,使得魔教眾人見而生畏。她又是一劍,縱橫十里……


  眾人聽慣了沙場爭鋒,甚少聽到這種仙魔故事,倍感新奇,聽得如痴如醉。


  在客棧的西北角,一方黑漆櫃檯,高高的,擦得鋥光瓦亮,後頭擺著幾罈子酒,瞧著似乎有些年頭,隔著老遠都能嗅到酒香。


  一枚太平錢,在櫃檯上滴溜溜地旋轉。


  掌柜是個年輕人,穿著一襲半新不舊的袍子,站在櫃檯後頭,右手杵著下巴,望著旋轉的太平錢怔怔出神。


  老闆娘也很年輕,與掌柜並肩站著,正低頭奮筆疾書,她眼角餘光瞥到掌柜又在發愣出神,面上不動神色,櫃檯下面卻是狠狠踩了一腳。


  「啪」的一聲,客棧掌柜伸手將正在旋轉的太平錢拍在掌心下,然後緩緩移開手掌,顯露出「天下太平」四字。


  便在此時,一輛大車緩緩駛入客棧的院子,馬車上放著一口棺材。


  駕車的是夫妻二人,雖然衣著樸素,但舉手投足之間,不似尋常人等。


  女子戴了一頂帷帽,看不清面容,她似乎對現在的客棧有些許陌生,跳下馬車后,先是抬頭看了眼迎風招展的「太平」大旗,然後又望向周圍的花草和池塘。


  這裡,與過去大不一樣了。


  男子則是將馬車趕到一旁,免得擋住門口,然後下來馬車,走到女子身旁。


  在客棧主樓的門外靠牆位置不見曾經的老樹墩,而是換成一把藤椅,一個白凈的小丫頭坐在藤椅上,雙腳不沾地,梳著雙丫髻,戴著金項圈,雙手捧著一個大碗,正在喝綠豆湯。


  在藤椅旁邊還趴著一條皮毛泛黃的老狗,已經處於半睡半醒的狀態,透出一股慵懶的意味。


  大概因


  為老了的緣故,土狗竟是沒有注意到這對夫婦的到來,直到這對夫婦走到了客棧大堂的門口,它才懶懶地抬起眼皮,似乎是認出了這個老朋友,沒有呲牙咧嘴,嗚嗚低吼,而是很敷衍地搖了下尾巴,激起一陣塵土。


  小姑娘喝光了大碗里的綠豆湯,將大碗放在旁邊用以充當桌子的凳子上,瞪大了雙眼望向這對夫婦。


  戴著帷帽的女子輕聲笑道:「這才三年的時間,總不能孩子都這麼大了吧?」


  男子道:「應該不會。」


  小丫頭終於按捺不住,問道:「你們是誰?」


  男子回答道:「我姓李,木子李。雙名玄都,玄妙的『玄』,大都督的『都』。」


  小丫頭仍舊瞪大了眼睛:「我會寫『李』字,另外兩個字,不認得,不會寫。」


  李玄都耐心地蹲下身,用手指在地面上寫下「玄都」二字,說道:「玄都,就是『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的玄都。」


  小丫頭搖了搖頭:「李玄都……沒聽說過。」


  李玄都啞然失笑,自嘲道:「我三十歲生日的時候,冰雁還拍我馬屁,也不管合不合適,就硬借古人的詩句,說什麼『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無人不識君。』沒想到剛出門就被打臉。」


  男子是李玄都,戴著帷帽的女子自然就是秦素,她取出一個瓷娃娃,是個禿頭壽星的模樣,沒什麼仙氣,反倒是憨態可掬,而且這個瓷娃娃是可以打開的,裡頭裝了白鬍子福星,再把福星打開,還有更小的祿星。三個神仙都被做成了不倒翁的樣子,在秦素的手心搖搖晃晃,很是可愛。這種小玩意不算貴重,卻很討喜。


  小丫頭眼睛一亮,立時被吸引了全部心神,再也挪不開視線。


  秦素把瓷娃娃放在小姑娘的手中。


  李玄都故意說道:「有人不識貨,還是這位小友好眼力,以後有大出息。」


  「哥哥!」老闆娘不知何時走了出來,剛好聽到李玄都這話,立時跺腳不依。


  李玄都雙手一攤:「我說的可是實話。」


  老闆娘正是已經成年的周淑寧,她既是歡喜,又是不好意思,說道:「當初是我不對,可我已經向嫂子賠罪了,嫂子都不介意了,你還斤斤計較。」


  李玄都笑了笑:「說來也是奇怪,別人都說女子成親以後,就不像在家做姑娘了,難免脾氣火爆幾分,可你嫂子卻是越活越回去了,整天笑呵呵的,倒像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要我說,應該把『慈航真人』的稱號送給她才是。」


  秦素臉色羞紅,幸好有帷帽遮擋,倒是看不出來。


  周淑寧道:「這就是你不懂了,嫂子一則是心性好,二則是過得舒心,沒有半點糟心事,自然沒有脾氣,誰樂意沒事就發脾氣?」


  正在說話間,在這裡做掌柜的沈長生也走了過來,比起以前要穩重許多,向李玄都和秦素一板一眼地行了一禮。


  至於兩人為何在此地開客棧,則是太平宗的一個古怪規矩。因為太平宗陸家祖上是以客棧起家,故而祖祖輩輩無論如何豪富,都要從事三年的客棧買賣,沉澱心性,不使驕狂。一般都是家主交替的時候,才會去從事此類行當。沈老先生是天寶二年故去的,沈大先生從天寶三年開始做

  掌柜,到天寶六年李玄都出山,剛好三年。


  沈長生本是沈家旁支,父母早亡,被沈大先生和陸夫人收為養子,如今繼承家業,也開始在客棧中做掌柜,已經很久不曾見到李玄都。


  如今的沈長生逐漸褪去了少年時的青澀,更為穩重的同時,也難免老氣橫秋。


  反倒是李玄都經過三年清修之後,也或許是天下太平的緣故,身上的暮氣稍減。


  李玄都擺了擺手,示意沈長生不必多禮,然後收斂了臉上的笑容,正色道:「我已經在書信中說過,這次是送沈先生落葉歸根的,陸師姐本是跟我們一道過來,可快到客棧的時候,她說要去墓地等我們,不想回客棧觸景生情。」


  沈、周兩人的臉色也變得凝重起來,輕輕點頭。


  李玄都道:「帶路吧。」


  沈長生囑咐夥計看好客棧和剛剛喝完綠豆湯的小丫頭,他親自趕著馬車,領著李玄都等人去了墓地。


  這裡已經葬了好些人,井井有條,每座墳前都立著一塊碑,有有名字的,也有沒有名字的,相同之處是每塊碑上都刻有立碑年月,

  李玄都忽然發現他曾經來過這裡。


  果不其然,走不多時,就見到一塊墓碑上寫著「周公聽潮及夫人之墓」的字樣。


  李玄都想起來了,這是當年安葬周聽潮的地方。


  沈長生提早在周聽潮夫妻合葬墓的旁邊挖好了一個新坑,陸夫人已經等在這裡,雙眼發紅,顯然是趁著無人的時候哭了一場。


  秦素上前安慰陸夫人。


  沈長生本想再看養父最後一眼,結果被李玄都制止,李玄都輕嘆一聲:「沈師兄的遺容不是很好,雖然陸師姐已經整理過,但……不如不見,還是記著沈師兄生前的風采,我想沈師兄也是這麼希望的。」


  沈長生看了李玄都一眼,又把目光轉向養母,點了點頭,沒有強求。


  李玄都和沈長生將棺槨放入墓坑,覆上封土。至於其餘的磚石結構,待到日後再說。


  如此一來,沈無憂和周聽潮這對親家竟是成了鄰居。


  什麼恩怨情仇,最終都是黃土一抔。


  沈長生和周淑寧在墳前恭恭敬敬地磕頭。


  陸夫人想一個人在這裡待一會兒,於是李玄都等人又重新回到客棧。


  這會兒工夫,說書先生已經說到了尾聲:那李紫雲在玉虛峰上一劍斬了鬼王之後,辭別眾人,孤身南歸。一路上但見骷髏白骨散處長草之間,不禁感慨不已,心想自己勝了玉虛斗劍,可稱無憾,但世人苦難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


  這正是:

  一劍西來,大江東去,氣橫掖庭。


  問如何承平,難得清平,斬卻亂世,可開太平?


  英雄梟雄?正道邪道?留待百年後世評。


  憶往昔,光寒十九州,青鋒無情。


  百年江湖意氣。天下起風雷萬里埃。


  嘆此生浮沉,風波難定;十年一劍,俠骨崢嶸。


  袖藏青蛇,腰懸三尺,腳踏人間路不平。


  朝天闕,看劍氣縱橫,再開青冥。


  太平客棧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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