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疑慮
第一百一十二章 疑慮
時間往前推移,黃昏還未來臨之前,姑娘還未來到河畔,書生還在車廂中。
李玄都與蕭翰議定了合作事宜之後,蕭翰又與顏如玉「大吵一架」,然後氣沖沖地離開了顏如玉的府邸。
這一切當然瞞不過如玉街上的眾多目光,不過沒人太過在意。這對冤家差不多每個月都要鬧上一次,比女人的月事還要准。一開始還有人想著從顏如玉的手裡奪走蕭翰這個大金主,可時間久了,也就沒人再懶得動這個心思。
在蕭翰離去之後,李玄都回到了密室,見到了上官莞。
有些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上官莞的態度發生了巨大轉變,改變了拒不合作的態度,直接說道:「我可以告訴你地下遺迹的入口,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李玄都問道:「什麼條件?」
上官莞沒有急於說出條件,而是先做了一個鋪墊,「你說的沒有錯,我們之間沒有什麼深仇大恨,我沒害死過你的父母、情人、兄弟、朋友,你也沒有對我做過什麼不可饒恕的事情,我們只是各為其主。當然。你我之間的確有過一些衝突,不過除了名聲之外,並沒有造成什麼太大損失。而且事情已經過去,我們的確可以好好談談。」
李玄都點了點頭,同意上官莞的這個說法。
上官莞說道:「你希望知道地下遺迹的入口,壞掉家師的大計,我不想讓你得逞,所以不肯將地下遺址的入口告訴你,但是我忽然想明白了一點,就算你知道了地下遺迹的入口,又能怎樣?」
李玄都輕輕重複一遍了,「能怎樣?」
「你什麼也做不了。」上官莞略帶挑釁地說道,「且不說大明官和二明官,僅僅是『帝釋天』本身,你就奈何不得。」
李玄都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帝釋天』還未成功。」
上官莞冷笑一聲,「萬丈高樓是平地起嗎?如果沒有前面的九十九層,最後一層還是第一百層嗎?」
李玄都一怔,「你的意思是說『帝釋天』雖然還未成為長生境,但是距離長生境不遠,應該是天人造化境。」
上官莞道:「正是如此,煉製『帝釋天』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必然是循序漸進,步步登高,而不是成功之後一步登天。」
李玄都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上官莞說道:「雖然你也是天人造化境,但你面對我和那個草原蠻子的聯手尚且沒有取勝把握,又如何能勝過大明官和『帝釋天』的聯手?更何況在除了大明官之外,還有包括二明官之內的眾多陰陽宗高手。不要忘了,這裡是西域,不是北邙山,你身後也沒有正道中人支持你。」
李玄都不置可否,話鋒一轉,「你說這些,是在激我嗎?」
上官莞冷笑道:「是激將法又如何?你敢去嗎?」
李玄都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道:「說出你的條件。」
上官莞見李玄都並不受影響,也沒有繼續挑釁下去,說道:「我的條件很簡單,你說你可以饒我性命,但我信不過你,我與你同去地下遺迹,到了那裡之後,你再放開我。」
李玄都道:「按照你的說法,我本就是以寡敵眾,若是再把你放了,豈不是自尋死路?」
上官莞道:「你可以不去除我的禁制,如此一來,我暫時無法恢復修為,便無法威脅到你。」
李玄都想了想,道:「這個條件在我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
上官莞問道:「你答應了?」
李玄都點了點頭。
上官莞又問道:「何時動身?」
李玄都說道:「不急。」
如今李玄都喜歡雙管齊下,然後相互印證,他既然與蕭翰達成了聯盟,不妨先藉助蕭翰的人力搜尋一番,實在找不到,再讓上官莞帶路。再有一點,雖然上官莞的態度有些蹊蹺,但她說的沒錯,僅憑李玄都一人,是無法對付如此多陰陽宗高手的,除非他可以躋身長生境界,李玄都不願意貿然冒險,最好是聯手無道宗共同對付陰陽宗,所以在此之前,他還要做些準備。
李玄都剛剛想到了無道宗,宮官便走進了這座密室,問道:「兩位談完了嗎?」
李玄都道:「已經談完了,我想見一見你們的人。」
宮官想了想,說道:「可以,我現在就聯絡他們。」
李玄都道:「一定要密。」
「這是自然,你放心。」宮官應了一聲,取出一隻紙鶴,紙鶴輕輕扇動翅膀,然後沒入牆壁,消失不見。
做完這些之後,宮官對李玄都做了一個出去的手勢。
上官莞低下眼眸,「我就待在這兒,你決定去地下城的時候,再來見我就是。」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好吧,我們出去。」
他和宮官離開了這間有些狹窄的密室,來到兩座樓閣之間的橋樑上,宮官忽然問道:「紫府,你說『希望』是什麼?」
「希望?」李玄都一怔,然後認真思考了片刻,回答道:「如果用一種可以看得見的物事來形容,我覺得希望是孩子的眼神。人心多變,長大成人之後,心思複雜如污濁之水,遠不如小時候的心性純良,所以說赤子心性最是難得。我在江湖這個泥潭裡摸爬滾打多年,註定是個滿身泥濘之人,我在這個泥潭中見識過許多同樣泥濘之人,可每當我看到這些心地單純的孩子時,卻又能感受到這個世道並非只有污濁泥濘。對於我來說,背負的血仇,殺人的刀劍,都不算什麼。見慣了死人之後,再看到那些孩子的清澈眼神,覺得這才是人世間的美好。」
宮官輕聲道:「孩子們眼中的希望是什麼形狀?」
李玄都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反問道:「大人物眼中的慾望又是什麼形狀?是否假大義之名,飽一己之私慾?」
宮官沉默了。
李玄都說道:「對於一個普通孩子來說,他們的希望很簡單,父母安在,耕者有田,居者有房,僅此而已。」
宮官問道:「值得嗎?」
李玄都望著她,「什麼值得嗎?」
宮官道:「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值得嗎?」
李玄都沉默了許久,說道:「這大約便是正邪兩道的根本區別所在,十宗楊祖道:『全真保性,輕物貴己。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亞聖有言:『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我思來想去,還是墨子說得更好、更對。」
李玄都頓了一下,接著說道:「但並非楊祖說的不對,而是太多人只做到了第一點『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卻做不到第二點『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無論是地師,還是聖君,亦或是皇帝太后,誰不是要偌大天下來奉養一人?」
宮官靜靜地望著李玄都,面帶微笑,「你呢?你會做皇帝嗎?」
李玄都搖頭道:「不會,不是我不想做、不願做,也不是怕苦、怕累,更不是怕子孫後代如何,只有一個原因,我做不好。我做不好皇帝,開不了萬世太平,我便找一個能做好的人去做。」
宮官嘆了口氣,「太可惜了,其實我覺得你未必不能做皇帝。聖君可以做皇帝,趙政可以做皇帝,謝雉都可以高居廟堂,受萬民供養,憑什麼你不能做?至於能不能做好皇帝,你都沒有做過,如何就知道自己一定做不好?」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緩緩道:「有些事情不是一定做了才知道做不好,做一件事之前,你要先知道該如何做,如果連這個都不知道,那一定不能做好。我就是不知道該如何做的那種,其實聖君也是,她不該聽從地師的教唆,在西京登基稱帝,她的才能只適宜江湖紛爭和求道求長生,不適合去做牧守萬民的皇帝。」
宮官怔了一下,接著點了點頭。
李玄都道:「平心而論,地師是可以做好一個皇帝的,但是他不願意做,或者說他不滿足於此,他似乎想要做萬世師表,那他也和聖君一樣,不可能成功,他這輩子也不可能做萬世師表,就像聖君這輩子也當不好一個皇帝。」
宮官沉默在那裡。
李玄都難得說了些算是交心的話,「我第一次見你,地點已經記不清了,是把你從靜禪宗大和尚的手上救下,來去匆匆。第二次見到你,就是在平安縣的龍家大宅了,當時我便對你恨不認可,動輒滅人滿門,就算有仇怨在先,也著實過分了些。這便是我為什麼疏遠你的原因。可到了如今,你我也算是道同可謀,現在跟你說這些話,也就無所謂交淺言深了。儘管我知道,這些話你未必認可,我還是要說。知道為什麼嗎?」
宮官望向李玄都,「你有事情要託付給我?」
李玄都露出讚賞的神色,「聰明,一點就透。聽我的話,如果樓蘭城中出現什麼變故,不要久留,更不要想著火中取粟,立刻返回西京,就待在聖君面前,哪裡都不要去。」
宮官一震,「我可以按照你說的去做,但我要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
李玄都輕聲道:「我現在不能告訴你,到時候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