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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隱士

  第一百六十八章 隱士

  第二日一早,李玄都早早起身,來到後園,發現在顏飛卿的水田旁邊不知何時站了一個老人,老人因為年老的緣故,身量有些縮水,要比李玄都稍微矮上一些,頭上戴著一頂上清芙蓉冠,身上是杏黃色的法衣道袍,背負的雙手中還握著一柄白絲拂塵。


  李玄都愣了愣,走上前去,行禮道:「見過大天師。」


  來人正是正一道之主大天師張靜修,而且不是身外化身,是本尊親臨。


  「紫府不必多禮。」張靜修沒有轉身,「這片稻田是玄機侍弄的?」


  李玄都回答道:「回大天師,正是玄機兄親手開闢的。」


  「他倒是有心了。」張靜修仍是望著稻田,「這地是塊肥沃之地,只是這稻苗怎麼如此之稀?」


  昨天李玄都來的時候,這田中的草和青苗一般多,可不就古人詩中所說的「草盛豆苗稀」。張靜修不是秦素和蘇雲媗,兩位大小姐不通農事,張靜修的歲數比兩人加起來還要大上許多,這世間卻是少有他不知道的。


  李玄都沒有替顏飛卿隱瞞,「玄機兄初涉農事,有些不懂之處,也是情理中事。」


  便在這時,一身粗布衣裳的顏飛卿也過來了,見到張靜修之後,先是一怔,然後心中一酸,這才想到跪了下去,「受業顏飛卿拜見恩師。」


  聽到顏飛卿的聲音,張靜修這才轉過身來,望著顏飛卿,道:「是玄機啊。」


  顏飛卿跪在地上,「是弟子。」


  張靜修沉默了片刻,無喜無悲,就是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的那種真正的平靜,然後才慢慢開口道:「跪著做什麼,起來,快起來,站著說話。」


  「是。」顏飛卿磕了個頭,站起身來,定定地望著張靜修。


  張靜修也望著他,又是沉默了,顏飛卿也不知從何說起,師徒二人就這樣一起沉默著。


  「最近過得如何?」最終張靜修先開口問道。


  顏飛卿低頭道:「一切都好,多虧有靄筠的照顧,紫府和白絹也對弟子極是挂念。」


  張靜修嘆了口氣,「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顏飛卿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張靜修看了眼身後的水田,吟道:「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顏飛卿道:「這是古時靖節先生辭官之後所作的《歸田園居》。」


  張靜修道:「這上半首詩送給你,你能在遭逢大變之後安下心來,而不是急功近利,或是消極頹廢,說明你這些年的修身養性沒有白修。」


  顏飛卿深深一揖:「師父過獎了。」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張靜修又望向李玄都,「這下半首詩送給紫府,貧道知紫府心中所願。」


  李玄都似乎明白了張靜修吟這首詩的意圖,心中感慨,道:「大天師不是後天才到嗎?怎麼今日就到了。」


  張靜修笑道:「就不許貧道早一日到?早一日到也能抽出空來見一見弟子,到了明天,身邊那麼多人圍著,有許多話就不好說了。」


  李玄都稍稍猶豫了一下,說道:「太平宗沈元重、許飛白、郁仙三人的事情,不知大天師是否知曉?」


  張靜修點了點頭,「張靜沉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我會處置的,請紫府放心就是。」


  既然張靜修這麼說了,李玄都也不好多說什麼,轉而說道:「關於這次議和,許多事情我本想明日再談,可今日見到了大天師,不如……」


  「不急,不急。」張靜修打斷了他,「公事雖然重要,但紫府總得給我們師徒二人一點敘舊的時間。」


  李玄都一怔,隨即說道:「是玄都孟浪了,那玄都先行告辭,明日在錢家別院恭迎大天師。」


  張靜修打了個簡化的稽首,「貧道不送。」


  李玄都轉身離去,走到半路剛好遇到了蘇雲媗和秦素,秦素笑道:「蘇姐姐猜得果然不錯,你們兩個一大早就去侍弄那塊水田了。」


  李玄都道:「是大天師到了,我和素素就不叨擾了,咱們明日再見。」


  蘇雲媗臉色微變,道:「既然是大天師到了,那我還要過去拜見,恕不能送客了。」


  李玄都擺了擺手,「無妨,靄筠自去就是。」


  蘇雲媗朝二人匆匆行了一禮,快步向後園走去。


  ……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大報恩寺佔地廣闊,堪稱江南之最,若是徒步走遍整個寺廟,少說也要花去三個時辰的時間。寺內有人工開鑿之河道,名為香水河,橫貫南北,以此河為界,將大報恩寺分為前後兩半,對外開放的只有前寺,整個后寺卻是謝絕香客遊人,只有名士大儒、佛門高僧才能入內。當初秦襄遭了暗算,就是被囚禁在此地。


  兩名文士打扮的男子沿著香水河河岸緩緩而行,其中一人身著石青色常服,面容看似不惑年紀,兩鬢卻已經斑白,氣態儒雅,另外一人上了春秋,少說也有花甲年紀,似是有些畏寒,還耐不得這料峭春寒,披了一件鶴氅,行走之間衣袂飄飄,看起來仙風道骨。


  鶴氅儒士停下腳步,望著香水河微笑道:「你早回來了三日,想必是中州那邊已經有結果了。」


  中年儒士贊道:「先生神機妙算。」


  鶴氅儒士笑道:「什麼神機妙算,太平宗的沈大先生號稱當世占驗第一人,可曾算到自己會淪落為階下囚的下場?占卜一道,從來都是算過去容易算未來難,算別人容易算自己難,算生疏之人容易算親近之人難。


  中年儒士笑道:「就算不是神機妙算,那也是仰仗先生的運籌帷幄。」


  鶴氅儒士輕輕瞥了他一眼。


  中年儒士頓時收斂了笑意,半低下頭默不作聲。


  鶴氅儒士問道:「說說吧,結果如何?」


  中年儒士這才小心翼翼地說道:「王霸之辯的結果出來,寧大祭酒輸了,不過不是輸給另外兩位大祭酒,也不是輸給了其他幾大學宮的大祭酒,而是輸給了施宗曦。」


  「那個小丫頭?」鶴氅儒士微微一怔,「有意思,寧奇不想當英雄,卻要造時勢。」


  中年儒士微微一怔,輕聲問道:「恩師此言何解?」


  鶴氅儒士笑道:「三教者,儒釋道也,可不管哪一教,其實都是一隻銅爐,銅爐內烈火熊熊,這些老人們就是已經燃燒了大半的木柴,若是燒成了灰燼,銅爐內的火焰也就熄滅了,這就是毀宗滅門的大事,所以在老柴還未熄滅的時候,就要往爐子里添加新柴,用老柴的火烘乾新柴的水分,然後將其點燃,等到老柴熄滅的時候,新柴也已經開始熊熊燃燒,銅爐內的火就不會熄滅,這便是薪火相傳。」


  中年儒生恭敬道:「多謝恩師釋疑。」


  鶴氅儒士淡淡一笑,「寧奇把名聲送給了施宗曦,施宗曦以後的路,也未必好走,道門這邊出了一個李玄都,要讓日月換新天,因為張肅卿的緣故,儒門之中不少人都對他頗有好感,若真讓他將兩家議和的事情給談成了,接下來就是正邪一統,一個完整的道門,這『日月換新天』可就不是一句空話了。」


  中年儒生悚然一驚。


  鶴氅儒士收回視線眺望遠方,又是一笑道:「天下間的事情,都是人做的,所謂天下大勢其實就是人勢,與其窮究心力去追尋茫茫不可測、渺渺不可知的天意天心,倒不如好好把握近在眼前的人心,以人心推事理,則大勢盡在手中,無往不利,人心即是天心。」


  中年儒士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沒有說話。別人不清楚,他可是知道自己這位恩師的手段,最是善猜測把握人心,鮮有失手,故而每每都能料敵先機,幾可比擬太平宗的沈大先生,有未卜先知之能。


  鶴氅儒士緩緩道:「事有輕重緩急,王霸之辯到這兒就差不多了,再繼續下去就過猶不及,也嚇不住那些遼東蠻子,所以可以先放一放。當下最緊要的事情是江南這邊,如果我所料不錯,張靜修已經到了,金陵府中再難掀起什麼風浪。如此一來,只能在清微宗那邊用些心思。這所謂的江湖就是個戲檯子,其他人都是底下的看客,李玄都是台上的角兒,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把架子端住了,鎮住台下的許多看客。」


  聽到恩師把李玄都比作下九流的戲子,這位江南名士不由會心一笑。


  鶴氅儒士繼續吩咐道:「在這世上,總有幾個人會出乎你的意料之外,徐無鬼是一個,清微宗那邊的李道虛心思難測,也算是一個,想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點手腳,很難。想個辦法,在帝京與李元嬰或是谷玉笙見上一面,把那件東西交給他。實在不行,李道虛的那個小徒弟李太一,也可以。當然,最好還是李元嬰。」


  中年儒士恭敬道:「謹遵師命。」


  鶴氅儒士看了眼道路旁草木上的晶瑩露水,輕輕一笑:「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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