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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閱金經

  第三十七章 閱金經


  王庭是一座城,自然是有城牆的,城牆上是怯薛軍巡邏甲士。


  一名頭戴帷帽的女子站在城牆上,迎風而立,衣衫和帷帽垂下的白紗都被朔風吹得飄搖不定。在她身旁站了一個孩子,看相貌,看額頭和鼻子,有些金帳人的特徵,眉眼上又有些中原人的特徵,想來父母分別是中原人和金帳人。


  女子和孩子站在這裡,可來往的巡城士兵卻是看不到這兩人人一般,似乎兩人與城牆本就是一體的,是天經地義的,沒有絲毫突兀,根本不需要多看一眼。這就是天人合一境界的玄妙了,身與天地相合,如清風白雲,如草木大地,誰也不會覺得清風可疑,更不會覺得白雲可惱。


  孩子對於身邊這個神仙姐姐,既有畏懼之情,又是親近之意。


  女子並不曾去看孩子,只是望著城內。


  孩子壯著膽子說道:「姐、姐……你認識我娘嗎?」


  頭戴帷帽遮擋面容的女子笑了笑:「姐姐?我有這麼年輕嗎?輩分錯了,你應該稱我……」


  說到這兒,女子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稱姨不對,稱姑也不對,至於嬸母、舅母,更是半點也不挨著。


  沉默了片刻,女子也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了,總不能讓他稱呼一聲母親,搖了搖頭,說道:「姐姐就姐姐吧,中原江湖上的輩分從來都是剪不清理還亂,司徒玄策比秦清還要年長,當年就是他做主撮合秦清與白綉裳,李玄都是司徒玄策的師弟,卻要娶秦清的女兒,秦清成了李玄都的岳父,白綉裳成了李玄都的岳母,若是從這裡算起,秦清反倒要比司徒玄策高上一輩,若不從這裡論起,卻是叔叔娶了侄女。還能怎麼論,各論各的吧。」


  孩子聽得滿頭霧水,根本不知道這幾個人名到底代表了怎樣的含義,好奇問道:「這些人是誰?」


  女子笑了笑:「他們是一家人。」


  然後她又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孩子有些受寵若驚,看了眼周圍來回走動卻又對這邊一無所覺的巡城士兵,盡量高聲道:「我叫烏里恩。」


  女子沉思片刻,說道:「烏里恩,你見過你的父親嗎?」


  烏里恩搖了搖頭。


  女子又問道:「那你知道你父親是怎樣的人嗎?」


  烏里恩的臉上有了身材,挺起胸膛,驕傲地說道:「額赫說額祈葛是草原上的大英雄!」


  女子笑了笑,說不上是譏諷還是感懷。


  孩子卻是敏感,從這笑聲中聽出幾分不同尋常的意味來,漲紅了臉。


  女子不是溫柔小意的性子,這輩子也不會哄孩子,問道:「你覺得草原上的老汗是好人還是壞人?」


  小孩子的臉色一白,哪怕他年紀尚小,也知道在草原上不能妄議老汗,這是掉腦袋的罪過,下意識地環顧左右,看到那些巡城士兵仍舊沒有注意到這邊之後,才鬆了一口氣,小聲說道:「老汗是草原上飛得最高的雄鷹,是長生天派來牧守草原的使者,是金帳的神明。」


  聽到這老一套,女子又笑了一聲,這會兒卻是切切實實的譏諷了,並且毫不掩飾。


  這世上哪有神明仙人,哪怕是所謂的地仙,也算不得真正的仙人,否則怎麼會爭權奪利?

  女子望向天空,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向孩子解釋:「彼之毒藥,我之蜜糖,彼之敝草,我之珍寶。你眼中高高在上的神明,在旁人眼中,也許就是殺人如麻的魔頭,你眼中的大英雄,在旁人眼中,可能就是欲除之而後快的惡人。」


  說到這裡,女子嘆了口氣,吐氣如雲霧升騰,變化不定,久久不曾散去。


  孩童卻是不認可這個說法,強辯道:「神明就是神明,英雄就是英雄,哪有什麼你認為我認為的。」


  女子搖頭道:「中原有一位先哲創立了心學,他推崇心外無物的道理。他問他的弟子:『天地之間,什麼是天地之心?』弟子回答說:『人是天地之心。』人為什麼能做天地之心?只因人是一個靈明,充天塞地之間,直至有這個靈明。人只為形體自間隔了。『我』之靈明,便是天地鬼神之主宰。天沒有我之靈明,誰去仰它之高?地沒有我之靈明,誰去俯它之深?鬼神沒有我的靈明,誰去辨它之凶吉災詳?天地鬼神萬物離卻我的靈明,便沒有天地鬼神萬物了,我之靈明離卻天地鬼神萬物,亦沒有我之靈明,如此便是一氣流通。」


  孩子完全懵了,神仙姐姐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能聽懂,可連在一起之後,他卻是聽不懂了。


  女子長嘆一聲:「萬物本就存在,卻沒有意義。比如這雪,有人的時候,它飄灑落下,沒人的時候,它還是票灑落下,金帳人因為白災之故視它為災禍,中原人又說瑞雪兆豐年,這就是人心賦予萬物的意義。沒有人心,萬物仍舊存在,但無法被感知,就沒有意義,也就相當於不存在了。你眼中的神明和英雄,都是你的靈明賦予的意義,就如金帳人與中原人賦予雪的不同意義,旁人與你立場不同,靈明賦予的意義不同,神明與英雄自是不同。」


  孩子終於從完全聽不懂變成了似懂非懂。


  女子也沒指望一個自小長在金帳的孩子能聽懂興起於江南的心學,換成一個詩書傳家的孩子還差不多。


  她說這些,何嘗不是在寬慰自己。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說起容易,做起來何其難也。


  儒家有四位聖人,一曰成仁,一曰取義,一得理學大成,一得心學大成。她讀了很多儒家典籍,覺得最合乎自己心意的,還是這位心學聖人的典籍。這位心學聖人是本朝之人,早已超凡脫俗而去。當年江湖勢力支持寧王叛亂,便是這位儒家心學聖人代表儒門親自鎮壓叛亂,多少名震江湖的大人物都折在了這位心學聖人的手下,並且由此生出一句舉世皆知的名言:「滅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可憐這些江湖豪強,竟是落得一個「山中賊」的評價。


  正因為如此,本朝官員之中,要麼是理學之人,要麼是心學之人,就是奉行道門的江湖人士也多受影響,如那李玄都,便是受了張肅卿的影響,在他沉寂的幾年,想來不是在修鍊什麼功法,而是自省和思索出路,否則不會在短短的四年之後,就完全變了一個人,從那個意氣衝動的紫府劍仙成了今日這個所謀者大的李玄都。


  女子喃喃道:「李玄都思索了四年,想明白了自己的腳下路,他要腳踏天下路不平。你想了這麼多年,可是想明白了來路歸途?」


  孩子瞪大了眼睛,問道:「姐姐要走嗎?」


  女子搖了搖頭:「我暫且不會離開王庭,我要看看這座王庭到底能掀起什麼風浪,這些風浪能不能讓金帳這艘大船就此傾覆。」


  說到這兒,女子抓住孩子的衣襟,身形緩緩升起,離開城頭,直往九天之上。


  無論什麼時候,中原的總體實力都要強於金帳,金帳能威脅中原的時候,都是中原內亂之時,換而言之,金帳不過勝在心齊,如果金帳也生出亂象,便如何也不能威脅道中原了。


  如果李玄都果真能攪得王庭大亂,她不介意推手一把,不是為了什麼千秋大計,也不是為了雄圖霸業,只是想要把那個人逼出來,然後好好教訓一下他。


  在這之前,有個關鍵。


  李玄都能以一己之力支撐到老汗駕崩。


  雖然有些難,但女子覺得李玄都能夠做到,好歹是與自己交手兩次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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